小豐子揭開了箱子, 里頭是一個被捆成粽子狀的官員，赫然是失蹤的姜昭。

    姜雍容：“……”

    “你昨天不是說這家伙礙事, 還可惜國子監(jiān)祭酒只有四品, 不能超品拔擢讓林鳴當(dāng)尚書么, 現(xiàn)在可礙不了事了叭。”

    姜雍容：“……”

    當(dāng)朝皇帝綁了二品大員，他的語氣卻輕松得好像在說“你昨天不是說這菜太咸么, 現(xiàn)在不咸了叭”。

    古往今來，姜雍容還真沒見過把政斗搞成這一款的。

    她想象不出父親知道真相之后會有什么表情。

    姜家暗衛(wèi)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手也伸不進皇帝所住的隆德殿, 吏部尚書的職位注定是要空懸了，身為侍郎的林鳴理所當(dāng)然地奉旨暫代尚書一職。

    在奉旨的當(dāng)天夜里，林鳴從夢中驚醒，聽到“喀啦”一聲，屋頂?shù)耐咂孟窳蚜艘粔K。

    他待要坐起來，就聽屋頂上飄下一個清脆的聲音：“沒事啦，接著睡吧?！?/br>
    “郡、郡主？”林鳴這一驚非同小可。這聲音他認(rèn)得，是陛下的師妹，因北征之功，獲封汝陽郡主的花仔。

    窗上一聲響，花仔倒掛在屋檐下，頭頂束在的長發(fā)飄蕩在風(fēng)中，“是我啦。大嫂說你現(xiàn)在是姜家的眼中釘rou中刺，讓我來保護你。剛才有個蒙頭蓋臉的家伙過來，可能是想對你下手，不過已經(jīng)被我趕跑了。”

    她說著，整個人晃了兩下，又不見了。

    姜家的風(fēng)格姜雍容最清楚。就算是抓不到風(fēng)長天綁了姜昭的證據(jù)，姜家也會把姜昭的失蹤算在風(fēng)家頭上，然后便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對林鳴下手。

    她的預(yù)料是正確的。

    林鳴無論上值還是回家，皆有羽林衛(wèi)保護，晚上又有花仔坐鎮(zhèn)，總算沒出什么事。

    這天天剛亮，姜雍容和風(fēng)長天梳洗畢，就見花仔在隆德殿里據(jù)案大嚼，稀里呼啦吃面。

    “你怎么來了？”風(fēng)長天她手底奪下最后一根烤羊骨，同時把一碗燕窩粥端到姜雍容面前來。

    姜安城在國子監(jiān)附近有一所別院，離林家不遠(yuǎn)?；ㄗ忻刻烨逶鐝牧旨沂展?，都是直接去姜安城的別院蹭吃蹭喝蹭睡。

    “別提了，那家伙生病了?！被ㄗ械?，“病就病吧，脾氣還挺大，把我轟出來了。”

    姜雍容很替二哥叫屈。自從她把花仔送到二哥身邊受教，二哥對花仔就十分照顧。這次轟花仔，估計是怕給花仔過了病氣。

    “知道是什么病嗎？”姜雍容問，“昨天上朝的時候還好好的……是不是受了風(fēng)寒？”

    “不大像。我瞅著好像挺嚴(yán)重的，躺在床上都起不來，喉嚨也是啞的?！被ㄗ邪峭曜詈笠豢诿?，擱下筷子，“你們身邊哪個御醫(yī)厲害點？借我用用?！?/br>
    跟一受點風(fēng)寒就讓全家都興師動眾的姜雍容不同，在姜雍容的記憶里，二哥好像很少生病。

    越是不常生病的人，一生起病來便越是嚴(yán)重，姜雍容道：“等我一等，下朝之后我同你一起去。”

    風(fēng)長天道：“嗯嗯，一起去一起去，爺也好久沒出宮了?！?/br>
    “陛下不能去?！苯喝莸?，“今日還要商議南疆新法的事，須得有人替林鳴鎮(zhèn)鎮(zhèn)場子，不然文林和趙成哲他們又有話說?！?/br>
    文林和趙成哲雖是對風(fēng)家忠心耿耿，但對新法也有諸多微詞，乃是看在姜家比他們更討厭新法的份上，才勉強站在了林鳴這一邊。

    下朝后，風(fēng)長天不情不愿地往御書房去，臨走之前交代花仔：“好好守著你大嫂?！?/br>
    “放心吧，大嫂要是掉一個根頭，我拿腦袋來賠成不？”

    花仔說著，拉著姜雍容，帶上御醫(yī)，快步而去。

    *

    姜安城的別院就在離國子監(jiān)兩條街外的巷子里，巷子頗為幽靜。

    “焦伯開門啦！”花仔把院門拍得哐哐響，“我回來啦！”

    院門應(yīng)聲而開，開門的是三十來歲的中年人，眉眼生得十分平淡，屬于扔到人堆里馬上就找不著的那一種。

    “你是哪個？”姜安城為圖清靜，這邊用的都是使慣了的人手，甚少有生人，花仔忍不住問道，“焦伯呢？”

    中年人沒有答話，只是看了一眼花仔身后的姜雍容，然后退讓到一旁。

    那一眼里沒有什么情緒，只有一種柔和的謙卑，在任何一個下人身上都看得到。

    但姜雍容卻定住了。

    空氣中仿佛有絲說不清的寒意，像一根細(xì)細(xì)的絲線，從后頸鉆進她的身體，直接扎進心臟里。

    “花仔，”她一把拉住了正要抬腳往里去的花仔，聲音微微顫抖，“……快走?！?/br>
    花仔眨了眨眼，起初是一臉懵，但轉(zhuǎn)即便變了臉色。

    ——清早姜安城轟她離開時，和姜雍容此刻的語氣一模一樣！

    姜雍容拉著花仔，立即轉(zhuǎn)身。

    然而已經(jīng)晚了。

    巷口三三兩兩地踱進不少人，有挎著菜籃子的婦人，有挑著擔(dān)子的賣貨郎，有雙手籠在袖中的閑漢……看起來好像是路人們隨便走進來想看看熱鬧。

    隨行的羽林衛(wèi)還試圖趕人：“走走走，閑雜人等，一律退避……”

    話還沒說完，當(dāng)先那名挎菜籃的婦人不知道怎么就扼住了他的喉嚨，手一擰，一聲令人牙酸的“咔嚓”聲響起，整個巷子陷入了一片寂靜。

    “臥槽……”花仔解下了背后的大刀。

    “沒有用的。”姜雍容的聲音清冷，鎮(zhèn)定，清晰，“這是姜家的暗衛(wèi)?！?/br>
    在此之前姜雍容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但在見到一瞬間，她立即就能確定，他們就是暗衛(wèi)。

    傳說中，姜家暗衛(wèi)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小時候她還曾經(jīng)以為暗衛(wèi)們會使隱身術(shù)，此時才知道，暗衛(wèi)是將自己隱藏在一層最普通最尋常的身份之下，當(dāng)他們不出手的時候，每個人都以為他們只是一個尋常的路人。

    “大小姐，家主大人等候多時了?！遍T內(nèi)的中年人恭敬地開口，“請進吧?！?/br>
    “進你媽！”花仔罵道，“暗衛(wèi)有什么了不起？我正好拿你們來磨刀！”

    “花仔！”姜雍容喝住她，“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快手！”

    “可老大說了要我守著你的！”

    “聽話?！苯喝菸⑽⒁恍?，“他們是我父親的人，父親要見女兒，能有什么事？”

    花仔思忖半晌，放下刀，然而就在這時，一名暗衛(wèi)突然出手。

    “嗆啷”一聲，花仔手里的刀磕飛一柄漆黑的暗器，“偷襲算什么本事？有種就上??！”

    暗衛(wèi)們緩緩踏上了一步。

    姜雍容心中一片寒意，她明白了，今天所有跟著她來到這條小巷的人，姜原都不準(zhǔn)備放過。

    “救、救命……娘娘救命啊……”

    兩名御醫(yī)聲音發(fā)顫，羽林衛(wèi)們臉上發(fā)白。

    “住手！”姜雍容高聲喝。

    暗衛(wèi)們恍若未聞，兩人走向御醫(yī)和羽林衛(wèi)，其余的全部圍向了花仔。

    御醫(yī)和羽林衛(wèi)在暗衛(wèi)面前毫無反手之力，幽靜的小巷頓時成了修羅地獄，花仔雖然力大無窮，但到底沒有風(fēng)長天那份刀槍不入的本事，身上很快掛了彩，血一滴一滴沿著傷口往下，滴入青石板的縫隙里，和羽林衛(wèi)們的鮮血混作一處。

    “住手！”姜雍容尖聲，她拔下發(fā)簪，緊緊抵住自己的脖頸，鋒利的簪角刺破了肌膚，一縷鮮血如同紅色絲線，沿著白皙的滑頸一路向下，滲進衣襟。

    “父親，我知道你聽得見！”她用盡自己最大的聲音，每說一個字，簪尖便在脖頸上刺痛一分，“讓他們住手，否則你只能得到一具死尸！”

    尾音消失在空氣里，不知院內(nèi)下達了怎樣的命令，一直站在門邊的中年人抬了抬手，暗衛(wèi)們盡數(shù)退下。

    花仔整個人搖晃一下，長刀拄地，才穩(wěn)住身形。

    “大小姐，請?！敝心耆说?。

    姜雍容沒有理他，扶住花仔，問道：“還撐得住么？”

    “死不了！”花仔咬牙，“我這就回去找老大來救你！”

    “我父親只是找我說說話，我不會有事的?！苯喝輭旱吐曇簦瑴惤ㄗ械亩?，“你不必去找風(fēng)長天，世間有克制暗衛(wèi)之法。你照我說的去找一個人，找到她就有辦法了?！?/br>
    花仔一喜：“好，人在哪里？”

    “西郊五十里有一處田莊，主人是一位姓魯?shù)睦先思摇！苯喝菡f著，“你只要告訴她此間的情形，她就會知道該怎么做?！?/br>
    花仔用力點頭，臨走之前，問：“那小姜大人……”

    “放心?！苯喝轀厝岬溃澳阋部匆娏?，我與父親政見不合，父親尚且顧惜我的性命，二哥自然更沒事?！?/br>
    花仔最后一絲顧慮被打消，拎著刀上了房頂，一個起落間，身影便看不見了。

    姜雍容臉上的溫柔一點一點冷下來，整張臉冷到快要結(jié)冰的程度。

    她緩緩轉(zhuǎn)身，看著向她張敞開的院門。

    寧靜的小院靜靜伏在大地上，像一只張開了嘴的巨獸。

    第134章 .  大禮   一尊從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殺神……

    別院悄然, 風(fēng)輕輕吹起地上的枯葉。

    枯葉拂上石階，階下的菖蒲猶綠。

    中年人打起簾子，姜雍容走了進去。

    這里是書房, 除了滿室的書籍，還有一只練拳的木樁, 木頭已經(jīng)泛出圓熟的光澤，足見主人的勤奮。

    窗下設(shè)有地榻, 榻上一只圓腳矮茶幾, 兩只蒲團。

    姜原坐在一只蒲團上, 開了一只茶罐，正在往茶中放茶葉，一只紅泥小爐中燃著炭火, 水已初沸，古拙的壺嘴里冒出裊裊熱汽。

    “你二哥這地方倒是不錯，泥爐竹榻，倒有幾分隱逸之風(fēng)，甚合我意?！?/br>
    姜原憑窗而坐, 身披鶴氅, 望之確實如神仙中人，不染半分俗世塵埃。

    姜雍容開口：“你對二哥做了什么？”

    “他已是我最后的兒子, 是姜家的少家主, 你覺得我會對他做什么？”姜原示意她入坐, 語氣輕柔緩和，滿懷關(guān)切, 如同以前在姜家每一次見到姜雍容時的模樣，“來，阿容, 給父親泡壺茶，你想知道什么，父親都會告訴你?！?/br>
    姜雍容的淚水無法自控地流了下來。

    她會的第一個字，是父親手把手教她寫的；她會的第一首詩，是父親把在抱在膝上教她念的；她泡的第一壺茶，也是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一步一步泡好的。

    “爹爹喝茶！”

    小小的雙手托著茶杯，稚嫩的面龐上帶著滿滿的笑意，清脆的聲音在記憶中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