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他這一跪,莊重而肅穆,大伙兒都不好意思再鬧,端端正正跟在他身后,跪了一地:“請風(fēng)爺和姜夫子滿飲此杯!” 鞭炮聲和鑼鼓聲還在不遠(yuǎn)處傳來,旁邊燃著紅通通的燈籠照明。巷子里黑壓壓跪滿了人,每個人手里都托著酒,燈籠的光芒倒映在酒水中,也倒映在人們的眸子里,每一碗酒都仿佛在閃光,每一雙眼睛都在閃光。 金氏把酒遞到風(fēng)長天和姜雍容手里,兩人都是一飲而盡。冰冷的烈酒直沖肺腑,姜雍容覺得整個人整個心好像要燃燒起來。 ——喝下去的好像不單只是酒,還有某種比酒更濃醇更辛烈更芬芳的東西,強而有力,仿佛能替代血液運行在血管之中。 葉慎坐在車轅上,駕著馬車在巷口等著。 風(fēng)長天和姜雍容便往巷口走去,一邊讓跪著的百姓起身。 他們扶起一雙雙手,每一雙手的主人都有一雙明亮而充滿光輝的眼睛,其中有個膽大的,問道:“風(fēng)爺,什么時候喝你和姜夫子的喜酒???” 風(fēng)長天笑道:“等爺?shù)恼罗k完,就請你們喝!” “那我們可等著啦!” 熱烈的笑聲伴隨著喧鬧的鑼鼓,在冬天的夜晚仿佛有形質(zhì)一般,能驅(qū)盡整座城池的寒冷。 * 今夜的云川城熱鬧非凡,歡聲與樂聲連大牢里都聽得見。 不過隔得極其遙遠(yuǎn),若有若無,反而顯得大牢里更為沉默寂靜。 楊天廣靠在墻壁上,頭發(fā)蓬亂,神情憔悴,昔日的福態(tài)好像隨著權(quán)勢的消失而土崩瓦解,他的眼窩深陷,消瘦了不少,身上更是有不少傷痕,顯然笛笛沒讓他在獄中好受。 他聽到了腳步聲,頭動了動,看見了走過來的兩個人。 獄卒提著燈籠,燈籠的光圈里照出一對男女。 男子高大英俊,女子美若天仙,任何人見到了他們都會贊一聲“璧人”。 但楊天廣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最可怕的惡鬼,整張臉讓扭曲起來,咬牙切齒:“風(fēng)長天,姜容……” 這兩個名字仿佛是牙縫里擠出來的。 姜雍容開口:“楊天廣,你是什么時候投靠姜家的?” 楊天廣慢慢地笑了:“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你通敵賣國,陷害忠良,魚rou百姓,確實是百死難贖,不管你說不說,都逃不了一死?!苯喝莸溃暗愕膬鹤訔羁〔凰愦骿ian大惡,雖有過錯,我也廢了他的腿,只要他從今往后安份老實,我可以放他一條生路。” 楊天廣“哼”了一聲,一臉譏誚,“賤人,你以為我會信你?” 風(fēng)長天只想一把把他的脖子掐斷,但姜雍容輕輕按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姜家來救你,因為你是姜家家主的心腹,當(dāng)年武正明之死和姜家家主脫不了干系,你一天沒把他供出來,便有一天的希望等他派人來?!?/br> 姜雍容緩緩道,“姜家家主的行事我比你更了解,像你這樣再無用處又會連累到他的人,他一般只會用一種法子處理——那就是將你從這世上抹去,抹得干干凈凈,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畢竟,你活著終有開口的一天,而死了才算是永絕后患?!?/br> 楊天廣臉上抽搐一下。 姜雍容道:“還有,告訴你一件事,上次我的侍衛(wèi)告訴你我叫姜雍容,是真的?!?/br> 楊天廣猛然一震,目光緩緩?fù)蝻L(fēng)長天。 風(fēng)長天抱著手臂,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沒錯,她就是爺拐回北疆來的前皇后,爺跟當(dāng)今皇帝不是同名同姓,而是同一個人,豬頭?!?/br> 楊天廣:“…………” 楊天廣:“!?。。?!” 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冷天的,他額頭上冒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口、口說無憑……”楊天廣聲音顫抖,“休想騙我……” “哎,他不信。”風(fēng)長天向姜雍容道,“跟他費這個事兒干嘛?不信便不信,咱們直接把楊俊那只小豬頭拉過來,讓爺當(dāng)著他的面一點一點敲碎楊俊的骨頭,看他肯不肯說?!?/br> 楊天廣對姜雍容或許還有一絲懷疑,但對于風(fēng)長天那是再了解不過,知道他一定能說到做到,立即顫聲道:“我說,我說!”又道,“姜夫子,盼你記得自己的承諾,我說了之后,請放犬子一條生路?!?/br> 姜雍容學(xué)會了一件事——果然惡人還是需要惡人磨。 “那個時候,我只是小小一個副將,生在北疆,長在北疆,從來沒有踏出過北疆一步,一無權(quán)二無錢,哪里有門路投靠姜家?是姜家家主派人找到我的?!?/br> “他怎么找到你的?”姜雍容問。 她的聲音很平靜很從容,聽不出半點不同。但風(fēng)長天看到她的臉色有些發(fā)白,眸子漆黑,瞳孔微微收縮。 這一切的一切,都說明她其實很緊張。 她在打開一扇被時光深藏的秘門,不知道門內(nèi)會飛出什么東西。 風(fēng)長天的心像是被什么輕輕掐了一下,有點疼。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在袖子里握得緊緊的,是被他的掌心包裹住之后,才微微松開了一些。 他握著她的手心,讓它在他手里一點點變暖。 姜雍容無聲地吐出一口氣,肩頭微微放松了一些。 “我也不知道……軍中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選我……這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也不敢問。”楊天廣瞇起眼睛,“那天我像平常一樣巡完了營,回到帳篷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坐在我的位置上等我。他披著一身漆黑的長斗篷,從頭罩到了腳,什么也看不見?!?/br> ——暗衛(wèi)! 姜雍容心中喊出了答案。 每一代姜家家主的身邊都有一批暗衛(wèi),他們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是姜家最鋒利最神秘的一把刀。 除了父親,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里,也沒有人能指派他們做任何事。 “他說要送一個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問我敢不敢……”楊天廣的聲音微微顫抖,十年前的那一天,當(dāng)他聽到那個黑衣人說出來的話,便也是這樣忍不住發(fā)抖,“我說我不敢,我干不了,他便拔出了刀,說既然我干不了,又知道了這件事,那便只好把我滅口。 我不是他的對手……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厲害的武功……我不想死,所以我不得不聽他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聽了他的交代,等到大戰(zhàn)的那一天,也是他帶著我去戰(zhàn)場清理活口,真的……什么都是他做的,我只不過是個傀儡,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風(fēng)長天道:“少來這套,當(dāng)初想升官發(fā)財?shù)氖悄悖F(xiàn)在倒推得干凈,合著你一切都是被逼無奈,全是別人拿刀逼你的?” 楊天廣道:“他確實是以我的性命相挾……” “呸,你不是被挾得挺快活?順風(fēng)如意混成了北疆都護,也是他拿刀逼你的?” 楊天廣被噎得答不上來,姜雍容的聲音微微沙?。骸澳隳菚r在戰(zhàn)場殺人滅口,那真正在虎跳岬擋住北狄大軍的是誰?” “是姜家府兵?!睏钐鞆V老實答,“他們扮成平民,被我招募進(jìn)隊伍,表面上歸我統(tǒng)領(lǐng),但他們自有將領(lǐng)管轄,軍紀(jì)之嚴(yán),戰(zhàn)力之強,裝備之精,皆是我生平僅見?!?/br> 姜家府兵…… 她早該想到的。 世上唯一一支能攔住北狄人的大軍,不可能出自區(qū)區(qū)一名副將手下,只有姜家,只有姜家才有這樣的能耐。 姜雍容整個人晃了一下,風(fēng)長天連忙扶住她:“雍容,你還好么?” 姜雍容耳朵里嗡嗡作響。 所有的拼圖都對上了。 后面皇帝大怒,要提審所有北疆官員,一定也是猜到了這個可能性,試圖找出證據(jù)。 可惜,姜家在京城盤踞的歷史比大央的歷史還要久遠(yuǎn),它像一株參天大樹,京城每一個衙門、每一寸土地下都扎進(jìn)了它的根須。 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所以皇帝只能無功而返,武正明只能身敗名裂,天女山只能斷送敵手,北疆百姓只能苦苦掙扎,忍受著永無止境的干旱、饑餓和虜掠。 “你們要相信我,我真的是被逼無奈,我要是不干,早就活不到現(xiàn)在?!睏钐鞆V涕淚橫流,“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跟他同流合污,可我真的是沒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誰能跟姜家硬扛?姜家家主發(fā)了話,還不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哪怕坐上了北疆都護的位置,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會怎么樣,我天天晚上都在做噩夢,夢見那個穿黑斗篷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屋子里,一刀殺了我……我怕,我真的是怕極了,這十年我每一天都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天都當(dāng)最后一天來活……” 風(fēng)長天點點頭:“所以你就拼了命的斂財好色,還真是相當(dāng)勤力?。 ?/br> 楊天廣還辯解了些什么,姜雍容已經(jīng)聽不見了。 透過這間牢房,姜雍容仿佛能看見十年前的父親如何謀劃了這一切。 他選中了一個最好的傀儡,為了榮華富貴也為了活命,楊天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于是他便借著楊天廣的手完成了這樣一切,且做得滴水不漏,沒有讓任何人看出他和楊天廣有遷連——哪怕是當(dāng)著她這個女兒的面,他提起楊天廣的時候也跟提起一個陌生外官沒有任何區(qū)別。 楊天廣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選中,姜雍容明白。因為楊天廣貪婪怕死,更重要的是,楊天廣是武正明的心腹,武正明對楊天廣沒有一絲防備。 可是她不明白,以父親的行事,為什么會留著楊天廣活到現(xiàn)在。在楊天廣被帶進(jìn)京城受審的時候,隨便某一個小小的意外讓楊天廣死去或者身殘到不能透露任何訊息,才是父親的風(fēng)格吧? 她更加不明白的是,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 對于父親來說,風(fēng)家的天下便是姜家的天下,他怎么會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北狄人?! “武正明和姜家有仇么?”她開口問。 “當(dāng)初我也是這么想的,以為武正明得罪了姜家家主,所以才這么倒霉,于是特意派人去查了?!睏钐鞆V道,“沒有,武正明一直在外為將,平生只回過兩次京,總共逗留不到十天,兩次都是回京面圣,連家主大人的面都沒見過,又哪里來的得罪?不過,可能是我的人查的不夠仔細(xì),我猜想武正明定然是不小心觸到過家主大人的逆鱗,不然家主大人怎么可能費這么大力氣來對付他?” * 父親的逆鱗……是什么? 離開大牢的時候,姜雍容一直沒有說話。 葉慎和馬車在大牢門前等著,風(fēng)長天扶姜雍容上馬車,忽然吸了吸鼻子,問葉慎:“你跟人動過手了?” 葉慎道:“未曾。” “為什么你身上有血腥氣?” 姜雍容抬起眼,天黑,葉慎的衣服又是黑色,但她還是在車轅風(fēng)燈的光線下看到了葉慎衣襟上微微濕亮的一小片痕跡,好像是吐血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傷還沒好?” “可能是外頭天冷吧,一時受了點寒,一點小事,多謝大小姐和風(fēng)爺關(guān)懷?!比~慎揚起馬鞭,“大小姐打算怎么處置楊天廣?” 姜雍容搖了搖頭,有點茫然。 按楊天廣的罪責(zé),就算是凌遲處死也不為過。 但楊天廣一死,十年前的真相就沒有了人證。 馬車回到私塾的時候,巷子里的長席終于散盡了,只剩金氏帶著幾個人收拾桌椅碗筷,見他們回來,忙問他們餓不餓,要不要準(zhǔn)備點吃的。 姜雍容毫無胃口,“多謝,不用,你們忙吧?!?/br> 她走進(jìn)院子,風(fēng)長天在后面喚了一聲:“雍容?!?/br> 她轉(zhuǎn)身,他便一抬手,扔了一樣?xùn)|西過來。 她接在手里,冰冰冷軟糯糯的一坨,是一只柿子。 她這才發(fā)現(xiàn),院角里那棵柿子上樹竟結(jié)了不少果子,一顆顆在燈籠的映照下紅融融的,像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我就知道你沒看見?!憋L(fēng)長天手里還有一只,撕去薄薄一層紙皮,送到她唇邊,“嘗嘗,挺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