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姜雍容心中深深地震動了一下,像是有鐘鼓之聲悠悠地回蕩。 百姓們七嘴八舌道:“姜夫子待我們好,我們絕不能讓姜夫子出事!” “要是沒了姜夫子,誰來管我們的娃娃?” “沒有姜夫子,我們連水都得花錢買!” “是姜夫子救了我們,所以我們要來救姜夫子!” 仿佛有一道熱流從這些聲音里涌出來,直接奔流進姜雍容的肺腑當中,在它的所經(jīng)之處,所有的痛苦、悲傷、失望與憤怒,全部變淡變遠,變得不再重要。 “咳,諸位,不要誤會,本督只是請夫子來演兵的,絕無他意?!睏钐鞆V向眾人道,“風爺在前線日夜辛勞,本督也不能坐享其成,于是先是派出了人馬增援,爾后又在府中演練出幾種陣法,希望能對這場大戰(zhàn)有所助益,讓風爺早日奪回天女山。姜夫子才華橫溢,本督特意請她來指點指點……” 笛笛大怒:“你騙人!我們的葉大哥都傷成那樣了!” 楊天廣笑道:“葉壯士確實是受傷了,但這正說明新練的陣法厲害,連葉壯士這樣的高手都能傷著,要拿下北狄人,那不就是易如反掌嗎?” “放屁!”笛笛道,“夫子只是觀陣的話,為什么會弄成這樣?!” 百姓們無論什么時候看到的姜夫子,都是衣衫整潔,從容優(yōu)雅,從來沒有這樣衣衫不整發(fā)絲散亂的時候,大家起先還有幾分意動,現(xiàn)在怒火又重新升了上來。 一人怒道:“楊天廣,你貪財好色,強搶民女的事情做得還少嗎?!我妹子好好的大閨女,被強買進府當丫環(huán),不到半個月人就沒了,你就是一個牲畜!” 楊天廣在北疆作威作福多年,他的每一分財富和享樂都是由百姓的血淚堆積而成,平時大家敢怒不敢言,現(xiàn)在有人開了頭,又已經(jīng)闖了督護府,人們樁樁件件,將昔日的冤屈一字字道來,指著楊天廣的鼻子大罵。 楊天廣當了十年的土皇帝,向來是高高在上,說一不二,何曾有過這么屈辱的時候?他的眼中掠過一抹殺氣,把所有敢指著他罵的人都記下來,等到此事了結,他會一個一個同他們慢慢算賬。 但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將這群暴民哄走,渡過難關。 他一臉沉痛地推說那些事他大半都不知道,小半則是聽說過,全是那些手底下人干的,他們仗勢欺人,將來他一定會好好責罰,給大家一個交待。 “大家信不過本督,還信不過姜夫子嗎?姜夫子方才離陣法近了些,被劍氣掃過,還好本督出手相救,才沒有釀成慘事。但發(fā)簪被打落,衣裳也劃破了,唉,所以才引來大家的誤會?!?/br> 說著,他望向姜雍容,“姜夫子,大家都信得過你,你來說句公道話吧?!?/br> 臉上的神情雖誠懇,眸子里卻帶著一絲寒意——你給我好好說話。就算你膽敢說出些什么來,你可沒有真憑實據(jù),只要我矢口不認,你又能耐我何? 姜雍容的目光迎向他,不避不讓,沒有鋒芒也沒有溫度。 他的心里忽然硌登了一下。 就在剛才,他見過她鋒利的目光,見過她急惶切的目光,可此刻她的眸子平靜宛如大海,仿佛就在剎那間,有什么東西往她的身體里注入了氣勢與信念,她看上去異常美麗也異常強大。 “諸位,”姜雍容開口,整座花園雖然站滿了人,但人人都屏息凝神,只有她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傳到每個人耳朵中。 “楊天廣在十年前出賣武將軍,致令我大央全軍覆沒,天女山落入北狄之手,讓北疆失去了天女山的雪水,讓百姓陷入窮苦與掠奪之中!十年后,今天的賽馬會上,他又一會和北狄人結盟密謀,意圖對風爺?shù)谋闭鞔筌姴焕?!?/br> 此言一出,人群里像是炸開了鍋,人們既驚且怒,一時不敢相信。 “你、你這個賤人為何污蔑本督?!”楊天廣厲聲道,“你到底有何居心?!” 他待要跳起來,數(shù)把天虎山的刀刃立刻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姜雍容看也沒有看她,只吩咐笛笛,“帶進來去搜一搜,他跟北狄結盟,彼此誰也信不過誰,必定留下契書為憑,方便將來兌現(xiàn)交易?!?/br> 這活兒是笛笛的看家本領,不一時,她便在書房發(fā)現(xiàn)了一處暗格,找到了姜雍容想要的東西。 那是兩封契書。 一封是訂于十年前,寫明北狄人每年送給楊天廣白銀一萬兩,楊天廣則對他們在云川城之外的劫掠放任不管。 另一封正如姜雍容所料,就訂于今年賽馬會那天,楊天廣約定和北狄里應外合,除去風長天。北狄則答應兵馬不過云川城,而劫掠照舊。 笛笛朗聲將兩封契書讀出來。 花園里的人聽見了,無一義憤填膺,一個傳一個,往花園外傳,傳至外頭的街巷時,已經(jīng)變成——楊天廣通敵賣國,不單以前害死了武將軍,現(xiàn)在還準備害死風爺,然后把云川城獻給北狄人,他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叛徒! “殺了他!” 所有人都憤怒地吼道。 “這是假的!”楊天廣叫道,“這是她用來栽贓陷害我的!我是冤枉的!隨便捏造兩張紙就要陷害朝廷二品大員,你們好大的膽子!” 人們?nèi)豪镱D時議論紛紛,有咬牙切齒想一刀砍了楊天廣的,也有表示要謹慎行事的,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極其粗啞難聽的聲音傳來:“這是真的。” 人群不自覺分開一條道路,一個容貌與身體皆殘缺得不成人樣的老人拄著拐杖走了出來。 笛笛心頭一熱,喃喃道:“金伯……”氵包氵末 金伯開口道:“我姓金,有個外號叫金鍋鏟,你們當中上點年紀的人,大概聽過?!?/br> 這話一落地,不少人紛紛點頭。 金鍋鏟曾是云川城最好的大廚,當年武將軍出征,他自愿投奔軍營,給武將軍當了伙夫長。 “十年前,武將軍中了北狄人的埋伏,那一場大戰(zhàn)直殺了三天三夜,就連我們伙夫營的都抄起家伙去殺敵了。可是敵人太多了,我們的人越來越少,最后,所有人都倒下來了。” 金伯的聲音沙啞滄桑,將所有人帶回那場悲慘而壯烈的戰(zhàn)爭,“我不知道自己被砍了多少刀,我以為自己死了,誰知道卻從死人堆里醒了過來……我渾身沒有一寸地方不在流血,沒有一寸地方不疼,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一只胳膊,少了一條腿,周圍隱隱約約好像有呻/吟和呼救聲,那是和我一樣逃過一死只留了一口氣的士兵。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到了馬蹄聲,然后看到一支十來人的騎兵隊伍,穿的正是大央的軍服。 有人來救我們了。我當時心里想。我周圍的呼救聲頓時高了不少,那是所有受傷的兵員都在竭盡自己最大的力氣發(fā)出聲音,好讓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 我也想叫,可是我的喉嚨受傷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我很著急,很怕他們發(fā)現(xiàn)不了我。 果然,他們翻身下馬,朝有聲音的地方走去。 我起初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發(fā)覺聲音越來越少了,可能是已經(jīng)被救起來了吧。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個人和我一樣無法出聲,但他比我好,他的手還能動,于是他一直努力地揚起他的手。 很快,一只腳踏過我的面前,有人走過我的面前,蹲在那人身邊,然后,拔出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這一幕是金伯生命中永遠的夢魘,反反復復出現(xiàn)在這十年來每一個噩夢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是刻進了骨頭里,永遠也忘不掉。 這就是全軍覆滅、無人生還的真相。 “沒有一個人活著離開那片戰(zhàn)場,不是因為北狄人有多驍勇,是因為我們被自己人的滅了口!”金伯凄厲地大喊,“楊天廣!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領頭的人就是你!” 他的面容本就可怖,此時當真是像極了從地獄里爬回來的惡鬼,楊天廣下意識想后退,背后的刀尖抵住了他。 笛笛的淚水流下來,“金伯,你以前為什么不早說?!” “我不敢,小姐?!苯鸩难蹨I也含著淚,“我要是說出來,你一定會找他報仇,那豈不是把你往死路上推?” “金鍋鏟,你……你一定是看錯了……”楊天廣總算找回了心神,“大軍覆滅后,我正在虎跳岬阻擊,哪里有空去殺人滅口?” “我呸!你是什么貨色?那可是北狄王!武將軍尚且視他為勁敵,你憑那點兵力怎么可能擋得?。?!”金伯怒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武將軍自己跟戰(zhàn)士們吃一樣的東西,卻總是囑咐我多做一個菜給你,說你人生之中沒別的,就好個吃吃喝喝和女人,女人給不了,吃總能給上??赡銋s害死了他!你不單要了他的性命,還害他身敗名裂,害他家破人亡!楊天廣,你是個畜牲!” 笛笛一把奪過身邊天虎山士兵手里的刀,咬牙道:“我要給我爹報仇!” “笛笛?!苯喝輪咀∷八浅⒚?,我們私自處刑,就當真是形同叛亂了。” 笛笛道:“他害死了那么多人,難道還能讓他活著?!” “他犯了國法,理由由國法裁處?!苯喝莸?,“我們先將他關押起來,等戰(zhàn)事了結再作打算?!?/br> 當年的真相大白,姜夫子也安然無恙,百姓們都松了一口氣,姜雍容讓百姓們散去。于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像是趕了一場集似的,或議論紛紛,或興高采烈,要么回家,要么做活去。 楊天廣被五花大綁帶了下去。 經(jīng)過姜雍容身邊的時候,他咒罵: “賤人!你發(fā)過誓的,你等著,你要被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姜雍容淡淡道:“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你也信?” 楊天廣的眼睛里仿佛要沁出血來,“賤人,你別以為你贏了,告訴你,風長天要完了哈哈哈哈!這么多年了,我終于找到了要他性命的法子,他死定了!我不在,北狄人會直接南下,云川城擋不住他們,京城也擋不住他們!你們才是叛國,是你們毀了大央!” “你真是蠢?!苯喝莸?,“你以為北狄人一直不南下,是因為顧忌和你的一紙契書?誓言不能當真,契書也一樣。他們沒有南下,只是因為當年和武將軍一戰(zhàn)耗空了實力,若是當時你們能一鼓作氣殺進他的王廷,此時早沒有了北狄了?!?/br> 可你們偏偏不。 你們只顧爭權奪利,把勝利與疆土,拱手讓給敵人。 “笛笛,”姜雍容最后交代,“他的命要留給朝廷,所以不能死,知道么?” “知道了!”笛笛眼睛一亮。 所以不死就行了! * 姜雍容站在城墻下,手里牽著馬,身后跟著天虎山最后所剩的人馬。 人人全副鎧甲,整裝待發(fā),但姜雍容一動不動。 她要等鄔世南。 她必須等鄔世南。 因為無論她心中有多么焦急,她都要為云川城等到一個可以守護它的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鄔世南因腿腳不便,坐的是馬車。馬車的速度再快也有限,因此姜雍容當時派出去的人不用花太長時間便可以追上鄔世南。 終于,終于,曠野處來了一隊人馬,正是清晨離去的鄔世南。 這一程他沒有坐馬車,而是騎馬,騎的還是高大的北狄快馬,轉瞬便到了眼前。 城中所發(fā)生的事他已經(jīng)聽說了,此時只看了一眼,便道:“你要去找他?” “對?!苯喝莘砩像R,“云川城交給你了?!?/br> 鄔世南蹙了一下眉頭,還是忍不住道,“若事情真的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去了也沒有用,不如留下來和我一起守城。” “有他在,我相信事情絕不會到那一步?!苯喝菝嫒萜届o,聲音也是,平靜中帶著一絲決然,“就算真的到了……他出征,我送行,他戰(zhàn)死,我收尸?!?/br> 這是她留給鄔世南的最后一句話。 最后一個字還回蕩在空氣中,馬兒已經(jīng)帶著她離弦而出,筆直地朝著北方奔去。 * 姜雍容趕到天女山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最深的時候。 星辰燦爛,冷月無聲。 姜雍容一路上滴水未盡,片刻未停,一分一毫的時間也不想耽擱,可冷月之下的營帳已經(jīng)是火光沖天,殺聲遠遠地就聽得見。 一顆心重重地沉了一下,她來晚了。 不過她強行將它揪起來,胸膛里像是有冰涼的火焰在燃燒,她帶著人沖了進去。 營中到處在混戰(zhàn),天虎山的士兵和楊天廣派來的士兵服色本就差不多,再加之天色,將士們都很難分得清敵友,往往是一通打斗之后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