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鄔氏走的是明面交易,北疆到江南有千里之遠,要經(jīng)過好幾處督護府,每一處都得意思意思打通商路。這類開銷自然要算進價錢里才掙得回來,所以鄔氏的鐵礦在江南售價恐怕不低。 而穆騰走的是暗路子,過路費用一律全省,且以穆騰蠻不講理的性子,自然是一上來就要搶人生意,將鐵礦壓低價格賣了出去。 鄔氏若跟著壓價,便要虧本,不壓價,貨便賣不出去。 鄔氏的勢力在北疆,在江南一帶自然搞不過穆騰,于是底下人便飛書求救,鄔氏摸清了穆騰手中鐵礦的來路,所以才斷掉和姜容的生意。 不然別人買自家的貨堵自家的路,這生意還怎么做? “哈哈哈哈不愧是老穆!”風(fēng)長天笑,“那現(xiàn)在怎么辦?讓老穆別賣鐵礦了,還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籌糧吧?!?/br> “先等等。”姜雍容若有所思,“我們再看看?!?/br> “看什么?” 看看鄔家是不是名符其實的首善,看看鄔菩薩是不是真的菩薩心腸。 聲名可以花錢買到,也可以利用天時地利制造出來。鄔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家,將決定姜雍容下一步怎么做。 鏞城最開始的時候是一片荒野,是鄔家發(fā)現(xiàn)了鐵礦,然后招來了礦工,礦工們帶來了家眷,家眷們有了孩子,這才生生不息,從一處鐵礦外的小村落,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經(jīng)營,演變成一座城池。 鄔家就是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知府的府衙還是鄔家出錢建造的。 歷任知府也非常識趣,基本就把自己當作鄔家的一員,鄔家的需要就是官府的需要,烏家要做的就是官府要做的,反正沒有官府之前,鏞城的人們也都是這么過來的。 想要了解鏞城,當然是找一個鏞城人聊聊。這個人最好是世代都住在鏞城,又最好喜歡說話。 半個時辰后,姜雍容和風(fēng)長天重新回到那座茶樓,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名矮個子男人手扶著腰,唾沫橫飛地向眾人詳細描述他從窗子里飛出過那一瞬的感受:“當時我雙腳離地,全身懸空……” 然后下一瞬,他再一次被人捉住了衣襟,現(xiàn)場向眾人展示了一遍他方才講述的內(nèi)容,并附送一聲尖叫:“啊啊啊啊——” “放心,這次不扔你了。”風(fēng)長風(fēng)道,“我家主子有幾句話要問你。” 姜雍容要問的可不止幾句話而已,她先推過來一錠金子。 矮個子有個外號,當?shù)厝朔Q“小喇叭”,但他巴拉巴拉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靠說話掙到過一文錢,看到金子登時眼睛都直了,立刻忘了自己被扔飛出去的經(jīng)歷,拍著胸脯表示全鏞城就沒他不知道的事。 姜雍容便從稅收問到商政,從田租問到契稅,問得無比細致。 從來沒有人這么認真地詢問過小喇叭的想法和意見,小喇叭簡直快要得意忘形,一一都答了之后,還說得不過癮,決定買一送一:“……鏞城能有今天,那都是我們鄔公子的功勞,我們公子生得那樣一個面如冠玉,齒白唇紅……呃,不比公子你差多少,就是快三十了,還沒娶妻,把我們鄔老爺急得不行,不過前陣子總算看見了一點希望,鄔家來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生得著實美麗,鄔公子天天帶她城里城外地轉(zhuǎn)悠……” 他呱呱地說的是什么,姜雍容全沒在意。 小喇叭之前的回答,細碎紛雜的答案里匯聚出一個真相——鏞城,竟然在實行安慶法! 在安慶法早被廢除的今天,在傅知年去世多年的今天,大央土地上竟然還有實行安慶法的地方! “哎喲我的爺娘啊,那話怎么說來著,說曹cao曹cao到??!”小喇叭激動地撲到了欄桿上,一個勁地招手,“快,快來看,這就是我們的鄔公子,哎哎哎,旁邊就是那位姑娘!” 姜雍容心頭猶自震蕩,只想好好理清思緒,然后再找旁人來問一問,不,最好是親自去看一看。 視線無意識順著小喇叭的方向往下一瞥,然后,整個人愣住了。 一輛馬車停在茶樓大門前,一名男子先下了馬車,在這個方向看不清面目,只見他手上柱著一根烏木細杖,顯然是不良于行。但他的身姿比常人還要挺拔優(yōu)雅,手伸向車內(nèi),扶出一名女子。 女子身形纖瘦,頭上戴著幃帽。 男子不知說了句什么,女子掀起幃帽上的紗簾,抬頭看了一眼茶樓。 她要看的應(yīng)當是牌樓,但一抬眼,便和二樓欄桿處的姜雍容望了個正著。 姜雍容幾乎要嘆息。 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又見面了,傅靜姝。 第85章 . 鄔氏 我與知年,便是在那時相識 男子顯然察覺到傅靜姝的異樣, 順著傅靜姝的視線望過來,看到了姜雍容。 姜雍容終于見到了鏞城主人的真容。 他的臉色頗為蒼白,瞳孔漆黑, 在這種蒼白的映襯下,眸子似乎比別人的更深些, 眼神也深深地,仿佛能望見每個人的心里去。 他的身形頗為削瘦, 但背脊挺得筆直, 整個人有一種沉郁氣質(zhì), 明明五官端凝雋秀,尚屬年輕,眼神卻像是已經(jīng)七老八十, 看破紅塵。 鄔家在鏞城的聲望比皇帝還要高些,不單是小喇叭,茶樓上的其他客人全都瘋了:“鄔公子!鄔公子來了!” 茶樓的掌柜和伙計全體接了出去,恭迎鄔世南和傅靜姝入內(nèi)。 客人們齊齊上前請安,那模樣并非阿諛, 而是全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恭敬與愛戴。 “嘖嘖, 這才叫如日中天啊。”風(fēng)長天站在姜雍容身后,低聲道, “看來爺?shù)拿麣庠阽O城很難蓋得過這家伙了?!?/br> 鄔世南向眾人點點頭, 側(cè)頭朝掌柜吩咐了幾句, 掌柜便向客人們作揖打躬,請客人們到樓下喝茶。 大家便知道這是鄔公子有要事商談了, 當即自動自發(fā),拎茶壺的拎茶壺,端點心的端點心, 浩浩蕩蕩轉(zhuǎn)移陣地,整個二樓轉(zhuǎn)眼間便空了下來。 傅靜姝冷冷道:“姜雍容,是誰說從今往后你我只是兩個陌生人的?為何還追到這里來?” “來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這里?!?/br> 姜雍容甚至還以為傅靜姝依然在云川城,畢竟她說過兩人形同陌路,自然不會再去打擾,姜雍容的視線直接略過她,向鄔世南點頭致意,“我是為鄔公子而來?!?/br> 鄔世南有點意外,躬身行禮:“不知娘娘找我所為何事?” “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娘娘了?!苯喝莸溃拔疫@前才去過府上,喝到了公子命人準備的碧螺春,確然是好茶,讓人喝了余香滿口,耳清目明?!?/br> 鄔世南吃了一驚:“原來容大公子就是姑娘!我失禮了?!?/br> 容大公子來北疆不久,鄔家在北疆卻是樹大根深,再加上這次又是容大公子做事不妥當,所以完全有資格給容大公子一個小小的教訓(xùn),不僅讓容大公子撲了個空,還用一杯茶教訓(xùn)容大公子一頓,讓容大公子及早收手。 但容大公子是姜家嫡女,前任皇后,情勢頓時就逆轉(zhuǎn)了,只有姜雍容教訓(xùn)他的份。 而如果說容大公子是姜雍容,那么天虎山的那位風(fēng)長天和龍椅上的那位陛下,顯然就不止是單單同名而已了…… 鄔世南拄著手杖,后退一步,下跪行禮:“草民拜見陛下。” 風(fēng)長天站在姜雍容身后,是個雙手環(huán)抱吃瓜看戲的姿勢,被鄔世南一拜,他看看鄔世南,再看看姜雍容:“爺哪里露馬腳了?” 姜雍容心道馬腳那可不少。 最大的一處,就是他的神態(tài)永遠灑脫不羈,鋒芒永遠無可阻擋,那絕不是一個隨從能有的眼神。 但一轉(zhuǎn)念便能猜到他的身份,鄔世南著實是個人物。 這樣的人物名義上只是個鄉(xiāng)紳,是朝廷的失職。 “那個皇帝爺早就沒當了,快起來,別拜了。”隨從扮不下去了,風(fēng)長天便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既然天窗都打開了,那咱們就說點硬話。爺要打北狄,要問你們家買兵器,大家都是北疆人,這生意你做不做?” 鄔世南點頭:“做?!?/br> “哈哈哈,痛快!”風(fēng)長天說著向姜雍容一笑,“瞧,這就完事了?!?/br> 姜雍容道:“鄔公子之前連面也不打算見,恐怕就算我叫停了江南的鐵礦生意,公子也不打算繼續(xù)合作吧?” 鄔世南點頭:“是?!?/br> 風(fēng)長天忍不住道:“兄弟,一句話多說兩個字會少塊rou么?” 鄔世南道:“在此之前,我查到容大公子是為天虎山買兵器,確實就已經(jīng)決定不管這項生意能掙多少錢,鏞城都不能做?!?/br> 原因很簡單,天虎山風(fēng)爺?shù)拿^不管怎么大,餉銀不管開得有多么高,終究是私自募兵,朝廷不可能坐視不管,無論是鎮(zhèn)壓還是招攬,天虎山都要先過朝廷那一關(guān),否則便形同聚眾謀反——畢竟一支大軍在手里,可以打北狄,同樣也可以掉轉(zhuǎn)矛頭來打大央。 而改主意的原因其實同樣也是因為這一點。 天虎山的風(fēng)長天就是當今天子風(fēng)長天,這就不再是私募,等于是御駕親征。 再說了,就算全天下手握兵權(quán)的人都有可能謀反,天虎山卻不會——誰能自己反自己呢? “鄔家世代身在北疆,和北疆百姓一樣苦北狄久矣,陛下既然打算興兵北征,我愿盡一點綿薄之力,此戰(zhàn)所有軍械皆由鏞城提供,過往款項鏞城盡皆退回,二位可以留作他用?!?/br> “好兄弟!”風(fēng)長天一把拍在鄔世南的肩膀上,滿面喜色,“你的意思是不單以后的兵器不收錢,前面收的錢還退回來?” “事關(guān)北疆,為國為民,鏞城分文不取?!编w世南眸子沉穩(wěn)堅定。 “鄔大哥!”傅靜姝咳嗽了一聲,“他和姜雍容一伙,便就是和姜家一伙,你怎么能助他?” “富國強兵,驅(qū)除敵虜,還萬民一個太平天下——這是知年的心愿?!编w世南沉聲道,“我助風(fēng)爺,便是助知年?!?/br> 傅靜姝咬牙道:“可是鄔大哥你不知道,他什么都聽姜雍容的,他終究逃不出姜家的掌心,又會成為姜家的傀儡!” 鄔世南轉(zhuǎn)頭看著她,眼神中有一絲溫柔:“靜姝,若是傀儡,就該乖乖待在皇宮,乖乖坐在龍椅上當牽線木偶,但他們?nèi)酉铝说酆笾?,便是斬斷了身上的絲線?!?/br> 他說著望向風(fēng)長天,也望向姜雍容:“我有一種預(yù)感,大央若要新生,機會就落在二位身上?!?/br> “大央新生的機會在哪里,爺不知道?!憋L(fēng)長天一笑,“爺只知道,北狄倒霉的機會確實是在爺身上無誤,鄔兄弟,你這人眼光不錯,難怪生意做這么大,將來定然還要發(fā)大大財?!?/br> “我不敢求功名利祿,只有一事,還求風(fēng)爺答應(yīng)。”鄔世南神情鄭重,“此戰(zhàn)若敗,鏞城愿與風(fēng)爺同生共死;此戰(zhàn)若勝,還望風(fēng)爺將來論功行賞,能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br> 風(fēng)長天大手一揮:“說!別說一個,就是三個五個,爺也應(yīng)了你!” “我先謝過風(fēng)爺。”鄔世南微微露出一個笑容,“此事待戰(zhàn)事平定之后再說不遲?!?/br> “……是關(guān)于安慶新法么?” 姜雍容忽然問道。 鄔世南臉上的笑容微微頓了一下,傅靜姝霍然睜大了眼,猛然高喝:“來人!” 腳步聲蹬蹬響起,鄔氏的隨從齊刷刷上樓來,將風(fēng)長天和姜雍容團團圍住。 “靜姝,你這是干什么?”鄔世南問。 “鄔大哥,你看不出來嗎?”傅靜姝盯著姜雍容,“僅僅只為一批兵器,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鏞城的秘密,我們絕不能讓她活著走出去,否則鄔大哥你便要重蹈我哥的覆轍!我不會再讓姜家害死我身邊的人,再也不會了!” 說到后面,她的面上涌起奇異的潮紅,“給我殺了他們!” 傅靜姝在鄔家的地位顯然不低,隨從們的刀應(yīng)聲出鞘,刀尖齊齊對準了風(fēng)長天和姜雍容。 身在雪亮的刀尖之中,任何人都會忍不住心生恐懼,但姜雍容沒有,因為她身邊有風(fēng)長天。 這些在天長風(fēng)眼里,不過比小孩子的玩具更鋒利些罷了。 “住手?!编w世南輕輕扶住傅靜姝的肩,“靜姝,你累了,先坐下歇息一會兒,這里交給我。” 傅靜姝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止不住地咳:“不要……不要讓他們離開……他們會要你的命……會毀了鏞城!” “我知道?!编w世南的聲音穩(wěn)定,“你放心,我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鏞城更不會有事?!?/br> 不知是他的聲音與神態(tài)安撫了他,還是她的氣力真的已經(jīng)消耗到極限,她握在他衣袖上的手漸漸松開,垂落了下來。 姜雍容原本以為傅靜姝只是身體不好,今天才發(fā)現(xiàn),除了身體越來越虛弱,她的神志似乎也有些不對勁,遇到刺激便有些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