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姜雍容至今還記得母親那時的神情。 母親像是陡然間僵住了,整個人像是一瞬間化為了石像,手里的那盅燕窩跌在了地上。地上鋪著厚厚的紅茸毯,青白瓷碗落地?zé)o聲,燕窩傾出來,仿佛被紅茸毯吮吸了干凈。 母親是大家閨秀,即便是這種時候也沒有痛嚎,只是無聲地張了張嘴,然后淚水直流而下。 “更衣。”母親吩咐,姜雍容聽出母親的聲音在打顫,“去西山?!?/br> 那是姜雍容第一次聽到“死”這個字,十二歲的年紀尚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只覺得心砰砰跳,有極大的不祥之感,她道:“母親,我也去?!?/br> 母親像是沒聽見,且明明吩咐了更衣,其實母親根本沒有等人服侍穿衣裳,直接下床,僅穿著里衣便要往外走。 是魯嬤嬤一把抱住了母親,低低地勸說著,一面又從侍女手上取了衣裳往母親身上套,母親方捂住了臉,從喉嚨里發(fā)出低低地一聲喊,喊得極壓抑極壓抑,像是一聲已經(jīng)用盡了肺腑里所有的氣息。 魯嬤嬤替母親裹得嚴嚴實實,車也備妥了,正要扶母親上車,姜雍容追過去,哭道:“母親,我也要去看大哥。” 魯嬤嬤道:“小小孩子不要添亂,快回去睡覺?!闭f著便吩咐人帶她回房。 母親伸出手,將姜雍容摟進了懷里:“我的阿容,你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等我回來知道么?” 姜雍容不愿松開母親,但她克制住了,緩緩收回手,仰臉看著母親,點點頭。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那是母親給她的最后一個擁抱,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在西山見到大哥的尸首之后,母親傷心過度,藥石無醫(yī),在大哥離世之后的第三天,撒手人寰。 短短三天之內(nèi),姜雍容和姜安城失去了母親和大哥,姜原失去了妻子與長子,那個冬天對姜家來說異常漫長,異常寒冷。 “哥,你和母親可還好么?母親在世的時候就最疼你,以至于竟隨你而去,你在那邊可要好好照顧母親啊。” 姜安城將三炷香插進香爐里,望著牌位,輕聲道。 姜雍容守在火盆邊,往火盆里一張一張燒紙錢,并庵中姑子們做好的紙元寶紙馬紙衣等物。 生死相隔,活著的人好像也只有憑著這一點祭祀的心意,才能覺得自己和死去的人依然在一起。 姜安城在她身邊的蒲團上跪下,和她一起燒紙錢,輕輕嘆了口氣:“若是母親在就好了,一定能勸住父親,讓你嫁給陛下。” 姜雍容只瞧著盆中的火吞噬又一張紙錢,沒說話。 姜安城勸她:“聲名與尊榮都是身外物,你為先帝守節(jié),是有好名聲了,可那有什么用?與其在清涼殿里孤獨終老,不如應(yīng)了陛下。我從西疆和陛下一路同行,知道陛下的為人,他跟咱們京里這些人不一樣,說出來的話都是真心的。他說想娶你,是真的想娶你……” 姜雍容抬眼看著姜安城,目光異常柔和。 什么都不知道,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二哥,”她打斷他的話,“我想離開京城。” 這話若是在幾個月前說,姜安城一定是十分歡喜,但這會兒說,姜安城卻有點失望:“阿容,你是鐵了心不肯嫁給陛下?” “對?!苯喝莸?,“我一向是父親最聽話的女兒,不是么?” 姜安城嘆了口氣。姜雍容的性子他最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旁人勸不了,想改主意的時候也不用旁人勸。 “也好。”他道,“不管嫁還是不嫁,總比守在清涼殿慢慢等死的強。你想去哪里?” “還沒想好?!?/br> 天下很大,她二十年來只居于京城一隅,京城之中,又只在姜家與皇家之間來回,所見的天地實在太小太小了。 她忽然有點懷念小梁巷那所院子。 單只是京城那般不起眼的小巷中,都有那樣豐足的人間煙火,而天下那么大,一定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事,更多更多的風(fēng)景。 “江南可好?”姜安城道,“我送你回揚州老宅,那里風(fēng)輕水軟,過了冬就開春,春光能甲天下,哪里都比不上?!?/br> 姜雍容道:“除了揚州?!?/br> “不想回老宅,怕被那邊的長輩拘束?” 姜雍容搖頭,輕聲道:“我只想找個地方,希望那里沒有姜家,也沒有風(fēng)家?!?/br> 姜安城怔了一怔,想想這五年來姜雍容一直被夾在風(fēng)姜兩家之間所受的苦楚,心中有了深深的憐惜,“放心,我會為你安排?!?/br> 頓了頓,他道,“只是,你一個人……” “對,我一個人,不需要其它任何人?!苯喝葜浪胝f什么,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話頭。 其實二哥不知道,就算她肯讓榮王陪,榮王也走不了了。 五百萬兩銀子的外債,榮王可能得還上一輩子。 * 姜安城身上的權(quán)職不輕,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走要回京。 姜雍容寫了一封請罪的折子,讓姜安城轉(zhuǎn)呈。 折子上說自己年年到了這個時節(jié)便會出宮祭祀自己的母親與長兄,只因這次走得突然,宮人不知情,以至于鬧得闔宮皆知,驚動了眾人,心中著實難安,請陛下降罪云云。 降罪當(dāng)然是不可能降罪的,這封折子只不過是用來堵某些人的嘴,讓他們嚼不了舌根。 忌日過后,姜雍容又再住了一日,方準備回宮。 這日清早,她剛上馬車,姜安城便帶著一隊府兵疾馳而來,在門前勒住韁繩,笑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走吧,我送你回宮?!?/br> 姜雍容訝異:“二哥你什么時候這么得閑了?” “這是父親的意思。”姜安城微微笑道,“父親著實關(guān)心你,說你身邊沒什么人,怕路上不安全?!?/br> 姜雍容心說自己可不是頭一回來祭祀,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沒什么人? 不過父親從來不做無謂之事,他說路上不安全,恐怕真的會不安全。 果然,姜安城隨即壓低嗓子道:“最近幾日文林府上是車馬不斷,只怕是在密謀什么事情。路上有我在,你不必擔(dān)心,在宮內(nèi)自己要多留幾個心眼,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立即讓人找我?!?/br> 姜雍容一怔。 文林和他的?;庶h,難道要對她不利? 直接殺了她確實可以斷了風(fēng)長天的念想,但文林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簡單粗暴了? “文大人不至于吧?”姜雍容道。 姜安城道:“人心難測,小心駛得萬年船。” 姜安城本身是文武雙全,帶來的府兵又都是百里挑一,有這樣一隊人保護,姜雍容覺得,若文林真的派人來刺殺她,那只能證明他根本不是父親的對手。 果然,馬車無驚無險入了城,又平平安安駛到了朱雀大街,再往前就是宮城慶華門,入了宮城,文林的手就算再長也伸不進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前面開道的府兵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翻身下馬,奔到姜安城身邊。 姜安城一路都警覺非常,此時手已經(jīng)按上了劍柄,沉聲問:“怎么回事?” 府兵道:“有人攔路?!?/br> 朱雀大街乃是百官上朝必經(jīng)之路,身懷冤屈走投無路的百姓當(dāng)街攔轎申冤,也算是朱雀大街一景。姜安城松了劍柄,“派兩人送去京兆府便好。” 府兵遲疑一下:“不是告狀,好像是太學(xué)的蘇大人。” 姜安城眉頭一皺,立即打馬上前。 姜雍容在馬車內(nèi)掀開一線車簾,從重重保護在馬車前的府兵肩頭,看到了前方道路上跪著一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是太學(xué)祭酒蘇子珩大人。 蘇子珩是本朝有名的大儒,聲名雖不如文林,但也相差不遠。他身為祭酒,桃李滿天下,泰半官員見了他,都要尊稱一聲“老師”,在文人與士子當(dāng)中極具號召力。 原本已經(jīng)是行將致仕的年紀,卻穿著一身通體的純素,跪在半街,地上鋪著一幅卷軸,他正在揮筆疾書。 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在他的周圍早已經(jīng)圍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姜安城花了點力氣才將百姓們趕開。 姜雍容在馬車上看不清蘇子珩寫了什么,只看見姜安城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一把抽起了那幅卷軸:“蘇大人,你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如此血口噴人?!” “狐媚惑主,喪儀滅倫,穢亂宮廷,人神共憤!”蘇子珩顫巍巍起身,指著馬車,須發(fā)皆張,怒目而視,“姜氏!你但凡知一點廉恥,就該追隨先帝于地下,以免得鑄成兩嫁兄弟二人的逆?zhèn)惔箦e,上對不起先帝,下令你姜家祖先蒙羞!” 姜雍容坐在馬車內(nèi),靜靜地聽著。 街上的聲音像潮水般涌入車內(nèi)。 ——“就是這女人么?” ——“嘖嘖,嫁了哥哥又嫁弟弟,真是好不要臉?!?/br> ——“就是,就是鄉(xiāng)下種地的人家也干不出這種事,簡直無恥至極?!?/br> ——“你們知道么?她就是姜雍容!” ——“咦?那個姜雍容?” ——“世上還有兩個姜雍容不成?” ——“從前還說她是什么天下第一才女,天下第一美人,還說她賢良得緊,原來全都是騙人的,難怪先帝那么多年碰都不碰她一下!” ——“可不是,這樣的女人,誰娶誰倒霉!” …… 很久很久以前,姜雍容隨母親去西山避暑,車駕也是這樣經(jīng)過長街,車外的言論聲也是這樣涌進車內(nèi)。 那個時候人們說的全是溢美之辭,望出去全是一張張熱情的笑臉,她在心中暗暗起誓,將來一定要當(dāng)一個賢良的皇后,讓這些百姓永遠都這么開開心心熱熱鬧鬧。 現(xiàn)在同樣說這些話的,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初那些人? 他們是不是還記得,稱她為第一才女、第一美人、未來賢后的,也是他們?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而借民之口,則等于借得了山川之利。 姜雍容仿佛感覺得到那些嘈雜的話夾雜的惡意,就像漆黑的潮水,洶涌而來,要將她淹沒。 不愧是在朝堂上和父親分庭抗禮了這么多年的文林。 殺人算什么本事? 誅心才能徹底毀掉一個人。 姜安城咬牙,在刀劍面前,蘇子珩的衰敗之軀根本不堪一擊。可如果他真的動了手,姜家就徹底落了下風(fēng),他不能給敵人留下把柄,因此勉強緩和了臉色,鄭重道:“蘇大人齒德俱尊,一言一行俱是士林之表率,空口無憑,如此毀及一個弱女子的聲名,蘇大人就不怕將來受人唾罵么?” “老朽之言,句句屬實!”蘇子珩說著,遙遙向馬車內(nèi)高聲道,“娘娘,老臣最后一次諫言,求娘娘看在先帝的面上,莫要一錯再錯,貽笑天下!” 最后一個字落地,他袖中翻出了一把寒光耀眼的匕首。 姜安城反應(yīng)極快,立即拔劍。 可是,蘇子珩手里的匕首并沒有刺過來,而是刺向了蘇子珩自己。 幾乎是同時,馬車內(nèi)傳出姜雍容的聲音:“攔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