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顧從絮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他。 “什、么——?!” 玲瓏墟是相重鏡千年前的住處。 那里曾是一處守護秘境宗門留下的遺址廢墟, 后因重建成琉璃高樓成為歷代宗主住處,名字卻還是喚作玲瓏墟。 溯一在地脈一朝入魔,殘害當年所有族人后,將神智昏沉的相重鏡囚禁在此。 無數(shù)封印一道一道布在玲瓏墟周圍,就連天空烏鴉飛過也會被禁制擊為齏粉。 原本用琉璃筑成的精致高樓,卻成了囚禁相重鏡的牢籠。 相重鏡被族人強行推去殉道,只需要恢復一丁點靈力便能躍入地脈中以血rou之軀徹底熄滅三毒火,所以給他喝得藥全是虎狼之藥,硬生生逼得他恢復一成靈力。 因溯一的插手,相重鏡未殉道完成,反而因為那靈藥的反噬吐血不知。 他昏昏沉沉了許久,耳畔有時是族人的嘶喊,有時又是那醫(yī)師讓他逃的喘息,不知在泥沼地獄中掙扎了多久,相重鏡終于在一片血光中嗆出一口喘息,緩緩清醒過來。 四肢百骸似乎被用鐵錘碾個粉碎,相重鏡呼吸一聲似乎都將內(nèi)府牽連得一陣陣地疼。 熟悉的床幔,熟悉的熏香。 相重鏡盯著床幔上的柳絮紋看了許久,才撐著手緩緩坐起身。 四周一片死寂,沒有半分聲音。 相重鏡看著窗外的花團錦簇,一時間竟然分不清楚那浴血地獄到底是真實的還是他的噩夢。 他呆坐在榻上好半天,將一旁厚厚的大氅披在肩上,下了塌。 院子中依然種著溯一為他四處尋來的奇花異草,花圃的小路用靈石鋪著,源源不斷滋養(yǎng)花根。 相重鏡渾身發(fā)軟,一步步走到門檻旁,只是這幾步他便喘得幾乎要窒息,扶著門框艱難立了片刻,一片白絮突然緩緩飄至自己身邊。 相重鏡一愣,茫然抬頭看去。 偌大庭院中,不知何時已經(jīng)種了一棵參天大樹,白絮從那棵樹上源源不斷地飄落,很快就飄至相重鏡身邊,將他團團圍住。 相重鏡茫然地伸出手去觸碰那他看了多年卻從未碰到過的柳絮,慘白的指尖一寸寸向前,終于觸碰到了那片白絮。 輕微一聲脆響,白絮仿佛泡泡似的驟然炸裂,消散在他指尖。 相重鏡手指微顫。 一旁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喜歡嗎?” 相重鏡渾身一抖,愕然偏頭看去,窗欞旁的長廊處, 溯一正坐在欄桿上沖他笑,眉目間依然是熟悉的悲天憫人。 相重鏡看著他,幾乎以為他記憶中那殘忍殺害族人的溯一只是一場噩夢。 溯一好像將殘害同族之事當成無事發(fā)生,笑著朝相重鏡道:“怎么,看到白絮不歡喜嗎?” 相重鏡猛地將手指縮回,迷茫的神色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至極的漠然。 “溯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溯一手指在木欄桿上輕輕敲著,淡淡道:“我自然知道?!?/br> 相重鏡:“你……” “你想要自由,我給你了?!彼菀坏恼Z氣十分平淡。 相重鏡自小便被當成宗主養(yǎng)大,一直到十六歲前連玲瓏墟都未曾出去過,溯一怕他寂寞,自小到大給他帶來無數(shù)外面的東西。 溯一總是說,等到相重鏡卸下宗主之位,兩人就一起游歷九州,將之前從未去過的地方全都走一遍。 他們一一細數(shù)著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事,給足了相重鏡對自由的期望。 溯一此時的語調(diào)就像是平時承諾帶相重鏡出去哪里哪里玩時一樣,又溫柔又隨意。 相重鏡之前聽到溯一說話只覺得歡喜,但現(xiàn)在在無數(shù)族人的慘死下,他卻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 溯一抬袖一揮,庭院中的大樹被一陣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無數(shù)白絮順著溯一的牽引朝相重鏡而來,圍著他的身子不停地旋轉(zhuǎn),還有幾片將相重鏡披散著的墨發(fā)卷起幾綹。 相重鏡猛地一揮袖,冷冷道:“夠了?!?/br> 他力道用的太大,堪堪披在肩上的大氅直接滑落在地,露出單薄纖細的病體。 溯一臉色一寒,臉上笑容收斂,默不作聲地起身走來,彎腰將地上的大氅撿起來,溫柔地披在相重鏡肩上:“別生氣,你不喜歡我便將樹移走。” 相重鏡冷漠看他:“溯一,你入魔了。” “嗯?”溯一語調(diào)漫不經(jīng)心,好像相重鏡只是在說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事,所以回答也很隨意,“是吧?!?/br> 相重鏡一把抓住溯一想要扶他的手,厲聲道:“你殺了那么多族人……” “那又如何?”溯一笑著說,“他們一開始就是想要保護地脈,現(xiàn)在三毒火不是沒燒起來嗎?他們得償所愿 ,也會瞑目。” 相重鏡:“你!” 溯一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好了,不生氣,事已至此,你就算把身體氣壞也于事無補?!?/br> 相重鏡死死握著手,昏睡數(shù)日已經(jīng)長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深可見骨。 溯一瞧見他指縫中的血,眉頭輕輕一蹙,他正要開口,相重鏡就漠然開口。 “你殺了我吧?!?/br> 溯一瞳孔微縮,好一會才露出一抹溫潤如玉的笑容:“胡說什么?!?/br> 相重鏡瞳孔虛無,朝著溯一伸出了手。 溯一也不躲,笑著看著他,任由相重鏡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頸上。 “阿鏡。”溯一淡淡道,“你想為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報仇嗎?” 相重鏡一愣,放在溯一脖子上的手猛地縮了回來。 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即使溯一入了魔,屠殺了宗門同族,他竟然對溯一下不了絲毫狠手。 溯一見到他抖著的手指,輕輕一哂,垂著眸將他鮮血淋漓的手展開,用一團黑霧想要為他治愈傷口。 相重鏡手輕輕一動,轉(zhuǎn)瞬用血劃出一道法陣,手臂大小的陣法猛地出現(xiàn),瞬間將溯一手中的三毒黑霧擊散。 溯一動作一頓,他還未動作,相重鏡反倒像是被擊中似的,悶咳一聲,直接一口血嗆了出來。 擊散三毒的陣法,消耗的是相重鏡的生命。 溯一一把將相重鏡扶住,一直笑著的臉上頭一回出現(xiàn)了冷冷的戾氣。 相重鏡死死扣著溯一的袖子,一字一頓全都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殺了我吧?!彼?,“我本就沒打算活著,也早就知道以身殉道便是我的歸宿,你為何……” “為何阻攔我?” 溯一垂眸漠然看他:“我給你奪來的自由,你不想要嗎?” 相重鏡看到溯一眸子倒影中的自己,只覺得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卑劣之人。 他沉默許久,才咬著牙,道:“是?!?/br> 用無數(shù)鮮血換來的自由太重,他要不起。 溯一沉默許久,突然慘笑一聲,訥訥道:“原來……你不要啊?!?/br> 溯一抬起手輕輕按在相重鏡的心口衣襟上,垂著眸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件似的,像是落寞又像是自嘲似的,輕聲道:“相重鏡,我好想將你的 心挖出來,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用冰雪做成的?!?/br> 否則,他為什么能這般冷血無情說出“不要”這句話。 相重鏡沉默不語。 溯一起身,居高臨下看他,道:“既然你不想要,那就繼續(xù)在此處待著吧?!?/br> 說罷轉(zhuǎn)身離開。 相重鏡坐在臺階上,怔怔看著他堪稱狼狽的身影,掌心一陣陣地發(fā)疼。 他被囚禁在玲瓏墟多日,每日會有黑霧凝成的人形為他送來藥,相重鏡看也不看將藥碗整個扔掉。 第七日,溯一終于出現(xiàn)。 相重鏡正仰著頭看天邊白絮,瞧見溯一過來視線只是隨意一瞥,沒有絲毫停留。 溯一也不生氣,淡淡道:“走,我?guī)闳サ孛}。” 相重鏡終于抬眸給了他一個眼神:“地脈?” “嗯?!彼菀?,“去不去?” 相重鏡遲疑一瞬,才起身道:“去?!?/br> 溯一將他困在四處皆是法陣的玲瓏墟不得自由,既然能有機會出去,相重鏡自然不會放過。 兩人順著長長地宮臺階往下,終于到了地底地脈。 地脈的三毒火已經(jīng)不會再燒起來了,當日那猙獰血泊也被清掃干凈,相重鏡瞥見那空曠的地宮,鼻間恍惚泛起一道濃烈至極的血腥氣,逼得他捂住嘴,險些吐出來。 溯一瞥了他一眼,道:“阿鏡,你可知地脈深處的三毒是從何處來的?” 相重鏡并不知曉,宗門并未將此事告知與他。 溯一嘲諷地笑了:“是人心啊。” 地脈深處的三毒是九州大陸沉淀了成千上萬年的三毒,地脈鎮(zhèn)壓三毒,卻被修道之人毫無節(jié)制地吸納靈力只為得道飛升。 “三毒火焚燒地脈,令修士化為惡獸。”溯一道,“歸根究底,皆是人類咎由自取?!?/br> 相重鏡臉色蒼白,不知該說什么。 地宮很安靜,兩人越往下走就越能聽到一股奇奇怪怪的聲音,似乎是土壤落地的沉悶聲響。 相重鏡一愣,環(huán)顧四周,終于在地脈旁尋到了一個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穿著宗門的弟子服,此時正跪在地上,用一雙小手用力地扒著地上的土壤。 在他旁邊,全是被三毒火焚燒過后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