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曲危弦又歪了歪頭,看了他好一會,才用一種極其陌生的語調(diào)輕聲道:“你是誰啊,憑什么管我?” 宿蠶聲臉色瞬間慘白,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站不穩(wěn)。 當(dāng)年也是這樣。 重傷的曲危弦昏睡一整年,清醒過后得知相重鏡的事后,就是用這副神情問他。 “你把重鏡弄到哪里去了?” 宿蠶聲當(dāng)時無法回答他,現(xiàn)在更說不出口。 曲危弦甩開宿蠶聲的手后,轉(zhuǎn)身便要朝著相重鏡跑過去,但相重鏡只是從面紗縫隙里瞥了他一眼,曲危弦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乖乖站在原地不動了。 宿蠶聲臉色更加難看。 相重鏡扶著幽火,語調(diào)帶著笑,仿佛沒把曲行的話聽進去,還在自顧自說著:“六十多年過去了,老宗主依然英明神武,氣勢威嚴,真是讓我……嘔?!?/br> 他沒說完,就徹底沒忍住,扶著幽火偏頭吐了出來。 曲行:“……” 所有人:“……” 相重鏡整個人都蔫了,強行繃著和曲行說了幾句話,終于控制不住,整個人掛在游龍似的幽火上,吐了個昏天黑地。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曲行才讓他這么倒胃口。 曲行也誤以為相重鏡是故意的,手指握得咯吱作響,恨不得拔劍殺了他。 但最后一絲理智告訴他,這是他的壽誕,三界九州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在這里,他若因幾句話就輕而易舉被挑起了怒火,丟的還是他自己的面子。 曲行深吸一口氣,輕輕一抬手,幾乎是咬牙切齒道:“相重鏡,你既然未死,那當(dāng)年在秘境殘害三門弟子、和惡龍結(jié)契之事,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 幾個去意宗弟子飛快出現(xiàn),站在相重鏡面前拔出了靈劍,神色冷然看著他。 相重鏡這段時日根本沒吃多少東西,再吐也吐不出什么東西,反倒把胃弄得極其難受。 他扶著幽火直起身,懨懨看了對著他的靈劍,根本沒放在心上,小臉蒼白道:“宗主就派這幾個人來滅口,會不會太看不起我了點?” 此次前來的賓客,絕大部分都沒去過六十年前的秘境,都在迷迷瞪瞪地看戲,聽到相重鏡這個“滅口”,也都來了興致。 相重鏡的名字幾乎占據(jù)了九州三界話本邪惡之人的榜首,那些書上說他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撰寫的話本下場一個比一個凄慘。 而現(xiàn)在相重鏡還活著已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更何況他字里行間似乎還在暗示自己當(dāng)年是被冤枉的。 蹲在角落里的宋有秋眼睛都亮了,暗搓搓拿起筆來舔了舔筆尖,開始奮筆疾書。 他之前還在疑惑為何相重鏡不在御獸大典暴露身份為自己洗刷冤屈,敢情他是在等著來去意宗攪和,畢竟御獸大典雖然人多,但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修士,不必三門宗主的壽誕,來的都是大人物。 宋有秋寫得更亢奮了,再次感謝相重鏡讓他在第一線看好戲。 臨江峰的易掌門本來是捏著鼻子來參加曲行的壽誕,來之前還去求了個簽,希望七日后還能再去趟去意宗參加曲行宗主的頭七。 此時瞧見這個場面,易掌門哪里還坐得住,當(dāng)即站起來,甕聲甕氣道:“既然要做了結(jié),何必要關(guān)起門來做?要是你們?nèi)ヒ庾趪佬瘫乒?,逼劍尊……咳,逼相重鏡認罪呢?到時往哪兒說理去啊?!?/br> 有些看不過去去意宗曲行的,也跟著附和道:“是啊是啊,當(dāng)年之事皆是旁人說出來的,死無對證?,F(xiàn)在既然相劍尊未死,何必再來對一次當(dāng)年之事,看到底誰在造謠誣陷?” 曲行冷冷看他們:“當(dāng)年其他人趕去時,三門弟子慘死,我兒重傷,只有他相重鏡還活著,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劍,你們的意思難道是那些弟子自殺不成?” 相重鏡懶洋洋地靠在幽火纏成的軟椅上,淡淡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啊?!?/br> 曲行冷笑,只道:“笑話。” 其他人也覺得相重鏡是在說玩笑話。 相重鏡沒多說,視線似笑非笑地看向在不遠處樹枝上站著的孔雀。 若是有攝魂,能讓那些三門弟子自戕,根本不是什么難事。 曲行依然還在訴說著他的重重罪行,但數(shù)來數(shù)去都是那幾個,相重鏡聽都聽倦了。 “老宗主,我看您是真的老糊涂了,顛來倒去就那么幾句話,你不覺得煩我還覺得口干?!毕嘀冂R不耐地打斷了曲行的話,淡淡道:“要不這樣吧,先不說三門弟子如何被殺之事。就您方才瘋瘋癲癲顛三倒四說我同惡龍結(jié)契一事,活像是就在當(dāng)場瞧見似的。要不這樣,讓真正在當(dāng)場的人同您解釋解釋,如何?” 曲行一愣。 相重鏡似笑非笑地看向人群中癡癡看著曲危弦側(cè)臉的宿蠶聲,眸子彎起,道:“宿首尊,您在御獸大典時不是和我說過我已恢復(fù)清白了嗎,怎么現(xiàn)在見我被人這般攻訐,也不出來為我洗刷冤屈呢?” 宿蠶聲的視線本能去看曲行身后的悲憫僧人。 相重鏡等得便是他這個視線,眸中瞬間閃現(xiàn)一抹冷光。 那個僧人,或許就是三門的長老之一。 所有人也將視線看向當(dāng)年的當(dāng)事人宿蠶聲,等著他開口。 相重鏡交疊著雙腿,懶懶催促他:“嗯?首尊,您不是自詡公正嗎,為何獨獨對我就這般不公平?你難道要看著我被去意宗的人抓去嚴刑逼供,不得好死嗎?” 宿蠶聲盯著所有人的視線往前幾步,面無表情地看著相重鏡,許久才低聲道:“你與惡龍結(jié)契之事,的確我誤判。”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畢竟當(dāng)年真正讓相重鏡被三界眾人排斥的,便是他和三毒秘境的惡龍結(jié)了生死契,連殘害三門弟子都要往后排。 眾人震驚地看著宿蠶聲和相重鏡,心思各異。 當(dāng)年宿蠶聲之所以能做上首尊,同他在三毒秘境困死相重鏡脫不了干系,而現(xiàn)在宿蠶聲卻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主動承認,那結(jié)契之事是自己誤判。 有些修為極高的修士看宿蠶聲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 曲行身后的僧人再次嘆息著道了聲佛號,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宿蠶聲說完后,任由所有人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這是他應(yīng)得的。 宿蠶聲能承認自己之錯,曲行卻無法忍受,他面色狠厲地和去意宗弟子傳音:“他無法動用靈力,快些,殺了他!就現(xiàn)在!” 去意宗弟子猶豫了一下,才舉劍朝著沒有半分靈力波動的相重鏡沖了過去。 在一旁看好戲的易掌門面色一冷,正要上前去阻攔,卻見相重鏡低笑了一聲,手指掐了個決,似乎要召出靈劍。 見他這副模樣,易掌門立刻不動了,這么大的男人竟然露出小孩子瞧見糖的神色,眼巴巴看著相重鏡,不肯錯過分毫。 宋有秋激動得差點把筆給啃禿了,下筆如游龍。 「劍尊對宵小不屑一顧,火焰烈烈,招出靈劍,一劍挑飛了猙獰之徒!」 剛寫完,卻見相重鏡手中還沒有招出劍來,周圍反而泛出一陣令人窒息的威壓。 下一瞬,一條漆黑的巨龍轉(zhuǎn)瞬出現(xiàn)在廢墟中,真龍的氣勢直接將不遠處樹上的孔雀壓迫得直直摔了下去,低伏著頭,翅膀都在微微發(fā)著抖。 來參加的修士中不免有妖修,真龍出現(xiàn)的那一瞬便不受控制地化為原形,滿臉冷汗地恭敬跪了下去。 眾人一驚。 顧從絮整個身子將目瞪口呆的相重鏡盤在中央,不肯讓任何人接近他,他巨大的豎瞳森然陰鷙,聲音低沉如古鐘。 “卑微的螻蟻,千年過去,依然只會做這種上不得臺面之事。” 第34章 孔雀攝魂 所有人都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巨龍給嚇住了,有些膽子小的還拼命往后退,不肯正面去看那惡龍的視線。 相重鏡已經(jīng)準備好召出瓊廿一,哪怕不用靈力整個人去意宗之人也不是他對手,但從未想過方才還躲著裝死的顧從絮會突然出現(xiàn)維護他。 自小在相重鏡的世界中,能保護他的就只有劍,他也只信自己的劍。 之前顧從絮也曾出來幫過他,但那時的相重鏡根本不信任何人,只認為顧從絮是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才會舍身幫他。 而此時在千夫所指生死危難之際,顧從絮在未受到威脅時以真身出現(xiàn),義無反顧地將他劃在自己能守護的安全范圍內(nèi),相重鏡突然就覺得世人如何好像對他并不怎么重要。 那識海中,因?qū)κ廊诵纳淠绲臒舯K倏地再次亮了起來。 相重鏡看著性子隨行,但實際上骨子里還是帶著些強勢,從他喜歡用手畫圈的小動作就能隱約瞧出來,但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人當(dāng)成所有物一樣護在一個圈里。 幽火猛地一散,相重鏡雙腿一軟踉蹌著坐在顧從絮巨大的龍身上,怔然看著擋在他面前和所有人對峙的顧從絮,臉頰突然一陣發(fā)燙。 他微微垂著眸,幽火隨著他的情緒在耳飾上不斷躍動,那方才舌戰(zhàn)群雄的氣勢不知道丟到何處去了,看著自己晃著的腳尖,耳根都要紅透了。 顧從絮沒發(fā)現(xiàn)他在害羞什么,還在瞳孔陰鷙地看著那群宵小之徒。 “惡龍!”曲行厲聲對著宿蠶聲道, “惡龍都出來對相重鏡相護,你還要說那結(jié)契是誤判嗎?!” 宿蠶聲滿臉漠然,還是那句話:“是我誤判?!?/br> 曲行:“……” 顧從絮徹底厭煩了人類修士矯情的做派,冷冷道:“你們誰還想來驗?zāi)瞧跫y,盡管來驗。” 巨龍的尾巴一甩,將放置在待客堂前的巨大壽石直接擊碎。 石屑翻飛中,顧從絮的眼神比刀鋒還要冰冷:“我就在此處?!?/br> 前來的賓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根本沒想到只是來參加個壽誕,竟然能親身遇到這么刺激的事。 相劍尊還活著已足夠震掉一群人的下巴,而且在三界九州消失了千年的巨龍竟然還出現(xiàn)了。 修士們皆有自己的考量心思,不會被去意宗幾句話給糊弄地當(dāng)槍使,見惡龍沒有要傷害他們的打算,全都一個個膽大地在最佳場地看戲。 畢竟當(dāng)時人是一個三界流傳六十年的劍尊,一個則是傳說中守護三毒秘境的惡龍,任何一個都能夠成為九州所有人的談資了。 眾人默不作聲,默默看戲,有的人還偷偷摸摸用靈器傳訊,讓好友趕緊過來看劍尊真龍啊啊啊。 曲行微微咬牙,他知曉宿蠶聲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既然那契紋不是生死契那定然不是,就算驗也只是自找羞辱。 宋有秋差點連筆都握斷了,激動地手指狂抖。 「惡龍沖冠一怒為劍尊!放任卑微的螻蟻對其驗契紋!并放言‘我就在此處’!」 宋有秋寫完后,又看了看坐在巨龍身上的相重鏡,偏頭看了半天,才猶豫地落筆。 「劍尊……羞怯羞澀羞恥羞赧?」 反正相重鏡看著,還挺開心的。 宋有秋寫完最后一個字,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宋有秋當(dāng)即不在看戲,原地掏出筆寫了一張《真龍和劍尊在秘境那一個甲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草稿,并打算下回找滿秋狹給他畫插圖。 曲行微微閉眼,好一會才睜開眼睛,眸中的慌亂和憤怒已經(jīng)消失不見,像是被人憑空抹去了似的,他漠然道:“就算惡龍生死契是假,但你殘害我三門弟子卻是事實?!?/br> 顧從絮冷笑一聲,這種拙劣的借口對相重鏡來說根本是送上來羞辱,他靜靜等著相重鏡發(fā)威懟死這個老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