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距這圍營后軍僅剩一百五十步時(shí)，他毫不遲疑地甩了那過于惹眼的雉雞冠，重新勒韁停馬。

    他長而緩地吐出一口氣來，無聲地松了握韁的那一手，不過眨眼功夫，竟就輕易拉滿了弓，上足了弦。

    他稍側(cè)著身，濕漉漉的烏發(fā)緊貼前額，一眼緊閉，另一眼稍瞇著。

    身下玉獅似有所感，輕輕噴出口氣后，竟不再甩頭別水，任由雨水淌入烏溜溜的眼中，也一動(dòng)不動(dòng)。

    呂布那瞇著的一眼，也始終一眨不眨。

    若非他胸口仍有細(xì)微起伏，幾如一樽毫無生息的泥塑雕像。

    四下就如被墨潑過般，縱使眾人雙目已然適應(yīng)黑夜，也只能在這如簾雨幕中捕捉到些許輪廓。

    只那后軍大纛的輪廓，雖是隱隱綽綽，也是身為沙場宿將的呂布深刻進(jìn)骨子里的清晰。

    將箭尖直指那大纛所在，呂布凝神屏息，卻久久不射，似是遲疑不定，又好似在耐心地等待著什么。

    暴雨沖刷不斷，遠(yuǎn)處悶雷滾滾。

    忽有一道閃電劈過，瞬間映亮四野！

    這亮光轉(zhuǎn)瞬即逝，卻照開了雙方兵士面上的彷徨不安，以及——那置身大纛右側(cè)，渾然不知已成活靶子，仍怒然下令催發(fā)的周殷！

    等的——便是此刻！

    蓄勢已久的呂布虎目倏然睜大，已將方才那幕深深烙入腦海。

    周殷的方位，自也遭他精準(zhǔn)所知。

    他不再耽擱，指尖微調(diào)，肩頭一晃，箭尖所向便有了細(xì)微的變化。

    當(dāng)扣弦之指一松，利箭離弦，霜凌迸裂的那一刻，他方爆喝出聲：“去！”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

    縱有雨幕密集，狂風(fēng)大作；縱是夜如濃墨，火把難燃；縱是相隔上百步之遙，唯一可借的，不過是方才劈亮夜空的那道閃電——

    這一箭仍是雷霆萬鈞，攜開天辟地、無人可擋之威，直貫?zāi)橇芾煊晁?，帶著尖銳刺耳的風(fēng)聲，一下射翻了毫無防備的周殷。

    風(fēng)止人滅。

    可憐周殷連慘叫也未來得及發(fā)出，已轟然栽倒馬下，生死不知。

    這一切發(fā)生得過于突然，以至于只有周殷身邊的親衛(wèi)得以目睹。

    然因四周毫無光照，他們未能捕捉到那鬼神難測的神射，只莫名見本騎于馬上的主將無端摔了下來，不免驚慌。

    連聲問詢未得回應(yīng)，他們來不及交頭接耳，紛紛翻身下馬，試圖摸索墜馬的主將。

    當(dāng)終于探得周殷所在時(shí)，他們卻駭然發(fā)現(xiàn)，大司馬軀體雖仍溫?zé)?，竟已氣息全無！

    致其喪命的源頭，無疑為其脖頸處不知何時(shí)深深嵌入的箭矢一支。

    其力之巨，勢之兇蠻，令望者遍體生寒。

    ——竟不僅貫穿了頸項(xiàng)，還露出個(gè)完整的箭頭來！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驚慌失措時(shí)，作為始作俑者的呂布，卻是面無表情。

    凡精射者，縱看不清具體去勢，對(duì)‘中’或‘不中’，總歸有著大致手感。

    他知方才那一下必中，周殷是不死也殘，遂淡然收了弓箭。

    又稍活動(dòng)了下因挽弓過久、使力過度而發(fā)麻的手腕，才拔出腰間龍淵寶劍，高舉空中。

    他挺直背脊，深吸口氣，驅(qū)馬繼續(xù)朝前，聲如洪鐘道：“大王寶劍在此，誰敢造次——！”

    無巧不成書，他話音剛起，漆黑夜空中竟真巧又有一道閃電劃過。

    電閃后是滾滾雷鳴，這一瞬的亮如白晝，正讓愕然循那忽起的咤聲望去的兵士們看清了被高高舉起的龍淵劍，也看清了提劍者的面孔。

    許是雷云漸近，自呂布等來最初的那道閃光后，吼聲前后，竟又有數(shù)道閃電接踵而來。

    耀光奪目，如練如龍。

    也叫所有人皆看清了，那騎著玉獅、身形高大頎長的年輕將領(lǐng)英俊面孔上神情猙獰，覆滿雨水。

    周身氣勢卻磅礴而燦烈，似縈繞著焚天烈焰，惡煞如修羅臨世。

    眾將呆滯，心中凜然時(shí)，呂布卻已被那接連不斷的閃電晃得眼花，本就因被迫放跑劉邦而暴躁的心情更加惡劣。

    不過他向來惜命得很，唯恐舉這龍淵寶劍一久，沒準(zhǔn)叫那賊老天派到雷電劈中。

    于是一見將士已被他吼聲喝住、紛紛轉(zhuǎn)身看來，便利落地收了長劍，咆哮道：“大司馬周殷勾結(jié)漢賊，已叛大王！大王明察秋毫，陰令本將軍除之，現(xiàn)憑劍龍淵，接管全軍，爾等還不速速歸本將麾下！”

    這一聲聲龍吟虎嘯，竟是蓋過滾雷，一時(shí)響徹云霄！

    不論是營中的關(guān)中軍，還是先前由周殷領(lǐng)著前去圍攻駐地的咸陽守軍，一時(shí)竟都怔住了。

    他們呆呆地望著如天將下凡般威風(fēng)凜凜的呂布，不敢妄動(dòng)。

    究竟是頗有名望的大司馬周殷一朝背叛君王，還是呂將軍當(dāng)真如大司馬所言的通敵私逃？

    可呂將軍身現(xiàn)此處，手持大王佩劍——私逃一說，已然不攻自破。

    眾人啞然無聲，未曾躊躇太久，便順從直覺，選擇了聽令于呂布。

    連營中韓信亦未敢想象，賢弟竟能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瞬誅叛首周殷，接管了偌大楚都咸陽！

    更叫韓信驚訝的事，可還發(fā)生在后頭。

    他不知這賢弟雖頂著副嫩殼子，內(nèi)里卻是不折不扣的老辣梟雄。

    呂布雖不敵那群心眼賊多的人精，導(dǎo)致最后死得稀里糊涂，但好歹曾為一勢之主，一軍總帥，身上那多年凝練出的威風(fēng)架子，哪兒會(huì)白門樓那一死就丟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