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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93節(jié)

第93節(jié)

    西方有這么一句成語:“詩人向他自己說話,被世人偷聽了去?!痹娙酥畬懺姡兇獬鲇谧匀?,腦子里決不能有旁人的存在。可是一方面我們的學(xué)校教育卻極力地警告我們,作文的時候最忌自說自話,時時刻刻都得顧及讀者的反應(yīng)。這樣究竟較為安全,除非我們確實(shí)知道自己是例外的曠世奇才。

    要迎合讀者的心理,辦法不外這兩條:(一)說人家所要說的;(二)說人家所要聽的。

    說人家所要說的,是代群眾訴冤出氣,弄得好,不難一唱百和??墒且话爿浾搶τ谧笠砦膶W(xué)有一點(diǎn)常表不滿,那就是“診脈不開方”。逼急了,開個方子,不外乎階級斗爭的大屠殺。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之談意識形態(tài),正如某一時期的士大夫談禪一般,不一定懂,可是人人會說,說得多而且精彩。女人很少有犯這毛病的,這可以說是“男人病”的一種,我在這里不打算多說了。

    退一步想,專門描寫生活困難罷。固然,大家都抱怨著這日子不容易過,可是你一味地說怎么苦怎么苦,還有更苦的人說:“這算得了什么?”比較富裕的人也自感到不快,因?yàn)槟愣伦×怂淖?,使他無從訴苦了。

    那么,說人家所要聽的罷。大家愿意聽些什么呢?越軟性越好——換言之,越穢褻越好么?這是一個很普遍的錯誤觀念。我們拿《紅樓夢》與《金瓶梅》來打比方罷。拋開二者的文學(xué)價(jià)值不講——大眾的取舍并不是完全基于文學(xué)價(jià)值的——何以《紅樓夢》比較通俗得多,只聽見有熟讀《紅樓夢》的,而不大有熟讀《金瓶梅》的?但看今日銷路廣的小說,家傳戶誦的也不是“香艷熱情”的,而是那溫婉,感傷,小市民道德的愛情故事。所以穢褻不穢褻這一層倒是不成問題的。

    低級趣味不得與色情趣味混作一談,可是在廣大的人群中,低級趣味的存在是不可否論的事實(shí)。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就得注意到群眾興趣范圍的限制。

    作者們感到曲高和寡的苦悶,有意地去迎合低級趣味。存心迎合低級趣味的人,多半是自處甚高,不把讀者看在眼里,這就種下了失敗的根。既不相信他們那一套,又要利用他們那一套為號召,結(jié)果是有他們的淺薄而沒有他們的真摯。讀者們不是傻子,很快地就覺得了。

    要低級趣味,非得從里面打出來。我們不必把人我之間劃上這么清楚的界限。我們自己也喜歡看張恨水的小說,也喜歡聽明皇的秘史。將自己歸入讀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diǎn)別的——作者有什么可給的,就拿出來,用不著扭捏地說:“恐怕這不是一般人所能接受的罷?”那不過是推諉。作者可以盡量給他所能給的,讀者盡量拿他所能拿的。

    像《紅樓夢》大多數(shù)人于一生之中總看過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diǎn)熱鬧,以后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fēng)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F(xiàn)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yīng)的煩惱?!獋€人的欣賞能力有限,而《紅樓夢》永遠(yuǎn)是“要一奉十”的。

    “要一奉十”不過是一種理想,一種標(biāo)準(zhǔn)。我們還是實(shí)際化一點(diǎn),談?wù)剬懶≌f的甘苦罷。寫小說,如果想引人哭,非得先把自己引哭了。若能夠痛痛快快哭一聲,倒又好了,無奈我所寫的悲哀往往是屬于“如匪浣衣”的一種。(拙作《傾城之戀》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那首詩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觀閔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薄叭绶虽揭隆蹦且粋€譬喻,我尤其喜歡。

    堆在盆旁的臟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lǐng)略的罷?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江南的人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心里很‘霧數(shù)’?!保ā办F數(shù)”二字,國語里似乎沒有相等的名詞。)

    是個故事,就得有點(diǎn)戲劇性。戲劇就是沖突,就是磨難,就是麻煩。就連p。g。wodehouse那樣的滑稽小說,也得把主人翁一步一步誘入煩惱叢中,愈陷愈深,然后再把他弄出來??鞓愤@東西是缺乏興味的——尤其是他人的快樂,所以沒有一出戲能夠用快樂為題材。像《浮生六記》,《閨房記樂》與《閑情記趣》是根本不便搬上舞臺的,無怪話劇里的拍臺拍凳自怨自艾的沈三白有點(diǎn)失了真。

    寫小說,是為自己制造愁煩。我寫小說,每一篇總是寫到某一個地方便覺得不能寫下去了。尤其使我痛苦的是最近做的《年青的時候》,剛剛吃力地越過了阻礙,正可以順流而下,放手寫去,故事已經(jīng)完了。這又是不由得我自己做主的。

    人生恐怕就是這樣的罷?生命即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了好。麻煩剛剛完了,人也完了。

    寫這篇東西的動機(jī)本是發(fā)牢sao,中間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地說了些玩話。一班文人何以甘心情愿守在“文字獄”里面呢?我想歸根究底還是因?yàn)槲淖值捻嵨?。譬如說,我們家里有一雙舊式的朱漆皮箱,在箱蓋里面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幾行字,印成方塊形:“高州鐘同濟(jì) 鋪在粵東省城城隍廟左便舊倉巷開張自造家用皮箱衣包帽盒發(fā)客貴客光顧請認(rèn)招牌為記主固不誤光緒 十五年”

    我立在凳子上,手撐著箱子蓋看了兩遍,因?yàn)橄矚g的緣故,把它抄了下來。還有麻油店的橫額大匾“自造小磨麻油衛(wèi)生麻醬白花生醬提尖錫糖批發(fā)”。雖然是近代的通俗文字,和我們也像是隔了一層,略有點(diǎn)神秘。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申曲里的幾句套語:“五更三點(diǎn)望曉星,文武百官下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

    照例這是當(dāng)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接著他自思自想,提起“老夫”私生活里的種種問題。若是夫人所唱,便接著“老身”的自敘。不論是“老夫”是“老身”,是“孤王”是“哀家”,他們具有同一種的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淚落。

    (一九四四年四月)

    童言無忌從前人家過年,墻上貼著“抬頭見喜”與“童言無忌”的紅紙條子。這里我用“童言無忌”來做題目,并沒有什么犯忌諱的話,急欲一吐為快,不過打算說說自己的事罷了。小學(xué)生下學(xué)回來,興奮地?cái)⑹鏊囊娐劊壬绾纹?,王德保如何遲到,和他合坐一張板凳的同學(xué)如何被扣一分因?yàn)椴徽麧?,說個無了無休,大人雖懶于搭碴,也由著他說。我小時候大約感到了這種現(xiàn)象之悲哀,從此對于自說自話有了一種禁忌。直到現(xiàn)在,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后思量,總覺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當(dāng)真憋了一肚子的話沒處說,惟有一個辦法,走出去干點(diǎn)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然后寫本自傳,不怕沒人理會。這原是幼稚的夢想,現(xiàn)在漸漸知道了,要做個舉世矚目的大人物,寫個人手一冊的自傳,希望是很渺茫,還是隨時隨地把自己的事寫點(diǎn)出來,免得壓抑過甚,到年老的時候,一發(fā)不可復(fù)制,一定比誰都嘮叨。

    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xué)是要挨罵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自己過份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當(dāng):“他們花費(fèi)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diǎn)疑心,但也還是寫了。

    錢不知道“抓周”這風(fēng)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歲的時候循例在一只漆盤里揀選一件東西,以卜將來志向所趨。我拿的是錢——好像是個小金鎊薯。我姑姑記得是如此,還有一個女傭堅(jiān)持說我拿的是筆,不知哪一說比較可靠。但是無論如何,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非常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一層,一來就搖頭道:“他們這一代的人”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后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tài)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立面去。因此,一學(xué)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jiān)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我喜歡錢,因?yàn)槲覜]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jīng)驗(yàn)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shí)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在家里過活的時候,衣食無憂,學(xué)費(fèi),醫(yī)藥費(fèi),娛樂費(fèi),全用不著cao心,可是自己手里從來沒有錢。因?yàn)榕滦『①I零嘴吃,我們的壓歲錢總是放在枕頭底下過了年便繳還給父親的。我們也從來沒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七歲我沒有單獨(dú)到店里買過東西,沒有習(xí)慣,也就沒有欲望。

    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lǐng)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車夫把我認(rèn)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yàn)槔鲜怯洸坏眉依锲嚨奶柎a),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的感覺。

    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xué)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bào)上,報(bào)館里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母親怪我不把那張鈔票留著做個紀(jì)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對于我,錢就是錢,可以買到各種我所要的東西。

    有些東西我覺得是應(yīng)當(dāng)為我所有的,因?yàn)槲逸^別人更會享受它,它給我無比的喜悅。眠思夢想地計(jì)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過程,于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guān)于職業(yè)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里每一樣?xùn)|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yǎng)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狈路鹗呛苤档米园恋?,然而也近于負(fù)氣罷?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充分享受著自給的快樂的,也許因?yàn)檫@于我還是新鮮的事。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后來我離開了父親,跟著母親住了。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因?yàn)槲乙恢笔怯靡环N羅曼諦克的愛來愛著我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jī)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遼遠(yuǎn)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lǐng)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墒呛髞恚谒木骄持腥靸商焐焓謫査缅X,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fù)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diǎn)點(diǎn)的毀了我的愛。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yán)格的試驗(yàn)。

    苦雖苦一點(diǎn),我喜歡我的職業(yè)。“學(xué)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tǒng)治階級吃飯的,現(xiàn)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志的大眾。不是拍大眾的馬屁的話——大眾實(shí)在是最可愛的雇主,不那么反復(fù)無常,“天威莫測”;不搭架子,真心待人,為了你的一點(diǎn)好處會記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dāng)然情愿要一個抽象的。

    賺的錢雖不夠用,我也還囤了點(diǎn)貨。去年聽見一個朋友預(yù)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因?yàn)榻袢盏纳虾#说臅r裝翻不出什么新花樣來,勢必向五年前的回憶里去找尋靈感。于是我省下幾百元來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囤到現(xiàn)在,在市面上看見有喬琪絨出現(xiàn)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上街買菜去,大約是帶有一種落難公子的浪漫的態(tài)度罷?然而最近,一個賣菜的老頭稱了菜裝進(jìn)我的網(wǎng)袋的時候,把網(wǎng)袋的絆子銜在嘴里銜了一會兒。我拎著那濕濡的絆子,并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自己發(fā)現(xiàn)與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興——好像是一點(diǎn)踏實(shí)的進(jìn)步,也說不出是為什么。

    穿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lán)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shí)之中帶點(diǎn)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jìn)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愿。

    因?yàn)槲夷赣H愛做衣服,我父親曾經(jīng)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憶之一是我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我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我說過:“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tuán),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痹绞切约?,越覺得日子太長。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他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

    有時候又嫌日子過得太快了,突然長高了一大截子,新做的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jīng)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傷心,認(rèn)為是終身的遺憾。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tǒng)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yuǎn)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rou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yàn)樽詰M形穢,中學(xué)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中學(xué)畢業(yè)后跟著母親過。我母親提出了很公允的辦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xué)費(fèi)來裝扮自己;要繼續(xù)讀書,就沒有余錢兼顧到衣裝上。我到香港去讀大學(xué),后來得了兩個獎學(xué)金,為我母親省下了一點(diǎn)錢,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地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

    色澤的調(diào)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xué)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guī)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扳一點(diǎn)點(diǎn),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對照,大紅大綠,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味。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有兩句兒歌:“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金瓶梅》里,家人媳婦宋惠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lán)綢與她做裙子。

    現(xiàn)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lán)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過去的那種婉妙復(fù)雜的調(diào)和,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惜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卷成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非得讓店伙一卷一卷慢慢地打開來。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jié)果什么都不買,是很難為情的事。

    和服的裁制極其繁復(fù),衣料上寬綽些的圖案往往被埋沒了,倒是做了線條簡單的中國旗袍,予人的印象較為明晰。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鑒賞: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jié)了一層綠膜,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yīng)當(dāng)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fēng)雷。還有一種絲質(zhì)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畫銀鉤,像中世紀(jì)禮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zhì)沿邊。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hù)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旌仙锩嬉灿忻仄G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里的太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 gogh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著色不夠強(qiáng)烈,把顏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這樣地生活在自制的戲劇氣氛里,豈不是成了“套中人”了么?(契訶夫的《套中人》,永遠(yuǎn)穿著雨衣,打著傘,嚴(yán)嚴(yán)地遮住他自己,連他的表也有表袋,什么都有個套子。)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我們對于生活的體驗(yàn)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于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xué)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币?yàn)橛性铝?,因?yàn)槲疑鷣硎且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彼?dāng)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還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那更早了,我五歲,我母親那時候不在中國。我父親的姨太太是一個年紀(jì)比他大的妓女,名喚老八,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留海。她替我做了頂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襖長裙,向我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拼西改,哪兒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我說:“喜歡你?!币?yàn)檫@次并沒有說謊,想起來更覺耿耿于心了。

    吃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shè)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紅樓夢》上,賈母問薛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深知老年人喜看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都揀賈母喜歡的說了。我和老年人一樣地愛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卜,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xì)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是一個最安份的“rou食者”。

    上海所謂“牛rou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干凈,瓷磚墻上丁字式貼著“湯rouxx元,腓利xx元”的深桃紅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計(jì)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bào)。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門口停著塌車,運(yùn)了兩口豬進(jìn)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里子。不知道為什么,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再合法,再合式也沒有。我很愿意在牛rou莊上找個事,坐在計(jì)算機(jī)前面專管收錢。那里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yǎng)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 大 人坐在電車上,抬頭看面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凈的。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眼前充英雄?!?/br>
    弟  弟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diǎn)都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yàn)槟菢拥男∽?,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

    明天就還你?!叭欢偸且豢诨亟^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yuǎn)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zhàn)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s聽,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摹n業(yè)艿艸32惶我的調(diào)派,因而爭吵起來k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shí)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19犯獻(xiàn)牛趕著,趕著,潑風(fēng)似地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jīng)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dāng)個小玩意*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lán)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huán)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rèn)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xué),忤逆,沒志氣。

    我比誰都?xì)鈶崳胶椭娙?,如此激烈地詆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diǎn)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咽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bào)仇。有一天我要報(bào)仇?!?/br>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jīng)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一九四四年五月)

    造  人我一向是對于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人感到親切,對于和自己差不多歲數(shù)的人稍微有點(diǎn)看不起,對于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yuǎn)之。倒不是因?yàn)椤昂笊晌贰?。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

    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里分出來的一點(diǎn)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怎樣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把長輩們大大地嚇唬一下。

    青年的特點(diǎn)是善忘,才過了兒童時代便把兒童心理忘得干干凈凈,直到老年,又漸漸和兒童接近起來,中間隔了一個時期,俗障最深,與孩子們完全失去接觸——剛巧這便是生孩子的時候。

    無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們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累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認(rèn)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

    憑空制造出這樣一雙眼睛,這樣的有評判力的腦子,這樣的身體,知道最細(xì)致的痛苦也知道快樂,憑空制造了一個人,然后半饑半飽半明半昧地養(yǎng)大他造人是危險(xiǎn)的工作。

    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處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從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給他籌備好了,還保不定他會成為何等樣的人物。若是他還沒下地之前,一切的環(huán)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絕少成功的機(jī)會——注定了。

    當(dāng)然哪,環(huán)境越艱難,越顯出父母之愛的偉大。父母子女之間,處處需要犧牲,因而養(yǎng)成了克己的美德。

    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覺,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種論調(diào)或者會被認(rèn)為過于理智化,過于冷淡,總之,缺乏“人性”——其實(shí)倒是比較“人性”的,因?yàn)槭菍τ讷F性的善的標(biāo)準(zhǔn)表示不滿。

    獸類有天生的慈愛,也有天生的殘酷,于是在血rou淋漓的生存競爭中一代一代活了下來?!白匀弧边@東西是神秘偉大不可思議的,但是我們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風(fēng)是驚人的浪費(fèi)——一條魚產(chǎn)下幾百萬魚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單剩下不多的幾個僥幸孵成小魚。為什么我們也要這樣地浪費(fèi)我們的骨血呢?文明人是相當(dāng)值錢的動物,喂養(yǎng),教養(yǎng),處處需要巨大的耗費(fèi)。我們的精力有限,在世的時間也有限,可做,該做的事又有那么多——憑什么我們要大量制造一批遲早要被淘汰的廢物?

    我們的天性是要人種滋長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們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們的種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樣的不幸的種子,仇恨的種子!

    (一九四四年五月)

    打  人在外灘看見一個警察打人,沒有緣故,只是一時興起,挨打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穿得相當(dāng)干凈的孩子,棉襖棉褲,腰間系帶。警察用的鞭,沒看仔細(xì),好像就是警棍頭上的繩圈。

    “嗚!”抽下去,一下又一下,把孩子逼在墻根。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仰頭望著他,皺著臉,瞇著眼,就像鄉(xiāng)下人在田野的太陽里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仿佛還帶著點(diǎn)笑。事情來得太突兀了,缺乏舞臺經(jīng)驗(yàn)的人往往來不及調(diào)整面部表情。

    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愿意看見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見。然而這一回,我忍不住屢屢回過頭去望,氣塞胸膛,打一下,就覺得我的心收縮一下。打完之后,警察朝這邊踱了過來,我惡狠狠盯住他看,恨不得眼睛里飛出小刀子,很希望我能夠表達(dá)出充分的鄙夷與憤怒,對于一個麻瘋病患者的憎怖。然而他只覺得有人在注意他,得意洋洋緊了一緊腰間的皮帶。他是個長臉大嘴的北方人,生得不難看。

    他走到公眾廁所的門前,順手揪過一個穿長袍而帶寒酸相的,并不立即動手打,只定睛看他,一手按著棍子。那人于張皇氣惱之中還想講笑話,問道:“阿是為仔我要登坑*k?”

    大約因?yàn)槲业乃枷霙]受過訓(xùn)練之故,這時候我并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

    在民初李涵秋的小說里,這時候就應(yīng)當(dāng)跳出一個仗義的西洋傳教士,或是保安局長的姨太太,(女主角的手帕交,男主角的舊情人。)偶爾天真一下還不要緊,那樣有系統(tǒng)地天真下去,到底不大好。

    (一九四四年六月)

    說胡蘿卜有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卜煨rou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卜跟胡蘿卜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jìn)來的罷?”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彼肓艘幌耄酉氯フf道:“我第一次同胡蘿卜接觸,是小時候養(yǎng)‘叫油子’,就喂它胡蘿卜。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卜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里,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

    ——要不然我們吃的菜里是向來沒有胡蘿卜這樣?xùn)|西的。——為什么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br>
    我把這一席話暗暗記下,一字不移地寫下來,看看忍不住要笑,因?yàn)橹幌由稀罢f胡蘿卜”的標(biāo)題,就是一篇時髦的散文,雖說不上沖淡雋永,至少放在報(bào)章雜志里也可以充充數(shù)。而且妙在短——才起頭,已經(jīng)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一九四四年七月)

    私  語“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蹦菚r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yù)備裝模作樣把我這里所再說的當(dāng)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yàn)槭潜痪庉嬒壬弑浦?,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yuǎn)在那里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就當(dāng)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里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姑姑不由得感慨系之,說現(xiàn)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只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于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于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chǎn),但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近來不知為什么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shù),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陽臺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一點(diǎn)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搽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

    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guān)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yàn)楝F(xiàn)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細(xì)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yīng)當(dāng)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xiàng)上松軟的皮——她年紀(jì)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現(xiàn)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

    有一本蕭伯納的書:《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dāng)初買的??瞻咨狭粲兴挠⑽念}識:“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br>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fā)現(xiàn)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yàn)橛幸环N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