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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74節(jié)

第74節(jié)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br>
    “死人!”她尖叫起來?!皻⑶У叮 ?/br>
    他吃吃笑著,滿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語,“麻油西施?!?/br>
    她一只手扭來扭去,烏藤鑲銀手鐲在門洞口上磕著。他想把鐲子里掖著的一條手帕扯下來,鐲子太緊,抽不出來,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帶了進(jìn)去,還握著她的手不放。

    “可憐可憐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頓著腳,把油燈湊到他手上。錫碟子上結(jié)了層煤煙的黑殼子,架在白木燈臺上,他手一縮,差點(diǎn)被他打翻了。

    “噯喲,噯喲,大姑娘你怎么心這么狠?”

    “鬧什么呀?”她哥哥在樓上喊。

    “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當(dāng)我什么人?死人你張開眼睛看看!爛浮尸,路倒尸?!?/br>
    她嫂子從窗戶里伸出頭來?!笆钦l?——走了?!?/br>
    “是我拿燈燙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誰?”

    “還有誰?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見鬼了。豬玀,癟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說,“算了,大家鄰居?!?/br>
    “大家鄰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門來。下趟有臉再來,看我不拿門閂打他。今天便宜了他,癟三,死人眼睛不生?!?/br>
    她罵得高興,從他的娘cao到祖宗八代,幾條街上都聽得見。她哥哥終于說:“好了好了,還要哇啦哇啦,還怕人家不曉得?又不是什么有臉的事?!?/br>
    “你要臉?”她馬上掉過來向樓上叫喊。“你要臉?你們背后鬼頭鬼腦的事當(dāng)人不知道?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br>
    “還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子不怕難為情?”炳發(fā)已經(jīng)把聲音低了下來,銀娣反而把喉嚨提高了一個調(diào)門,一提起他們這回吵鬧的事馬上氣往上涌:

    “你怕難為情?你曉得怕難為情?還說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鬧,你連自己meimei都要賣。

    爺娘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還說我不要臉。我都冤枉死了在這里——我要是知道,會給他們相了去?“

    炳發(fā)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來,赤裸的背脊吮吸著藤椅子,“吧!”一聲響。但是他正在洗腳,兩只長腿站在一只三只腳的紅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聲勸他,“讓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點(diǎn)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反成仇。等會給人家說得不好聽,留著做活招牌?!?/br>
    炳發(fā)用一條絲絲縷縷的破毛巾擦腳,不作聲。

    “告訴你,我倒真有點(diǎn)擔(dān)心,總有一天鬧出花頭來?!?/br>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見什么沒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這些人一天到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是沒工夫看著她,拖著這些個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臺,大家省心?!?/br>
    “其實(shí)去年攀給王家也還不錯,八仙橋開了爿分店?!彼崃送嵯骂W,向八仙橋那邊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應(yīng)當(dāng)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著她,嫌人家這樣那樣。講起來沒有爹娘,耽誤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點(diǎn)。”

    他又不作聲了。也是因?yàn)檗k嫁妝這筆花費(fèi),情愿一年年耽擱下來。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腳盆有只鵝頸長柄,兩面浮雕著鵝頭的側(cè)影,高豎在他跟前,一只雙圈鵝眼定定地瞅著他,正與她不約而同。她瞅了半天,終于拎出腳盆,下樓去潑水,正遇見銀娣上來,在狹窄的樓梯上,姑嫂狹路相逢,只當(dāng)不看見。

    銀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熱得像蒸籠一樣。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熱氣,這時候直噴出來。她把汗?jié)竦那皠⒑M笠宦樱忾_元寶領(lǐng),領(lǐng)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快破了,邊上毛茸茸的。藍(lán)夏布衫長齊膝蓋,匝緊了粘貼在身上,窄袖,小褲腳管,現(xiàn)在時興這樣。她有點(diǎn)頭痛,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支大錢,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來對著鏡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錢眼里,伏手。熟練地一長劃到底,一連幾劃,頸項(xiàng)上漸漸出現(xiàn)三道紫紅色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闊條紋,才舒服了些。頸項(xiàng)背后也應(yīng)當(dāng)刮,不過自己沒法子動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搗的鬼。是她嫂嫂認(rèn)識的一個吳家嬸嬸來做媒,說給一個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說得好聽,明知他們柴家的女兒不肯給人做小,不過這家子的少爺是個瞎子,沒法子配親,所以娶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樣。銀娣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娘,鬧得要尋死,這才不提了。這吳家嬸嬸是女傭出生,常到老東家與他們那些親戚人家走動,賣翠花,賣鑲邊,帶著做媒,接生,向女傭們推銷花會。她跟炳發(fā)老婆是邀會認(rèn)識的。有一次替柴家兜來一票生意,有個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許愿,許下一個月二十斤燈油,炳發(fā)至今還每個月挑擔(dān)油送到廟里去。

    這次她來找炳發(fā)老婆,隔了沒有幾天又帶了兩個女人來,銀娣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她們走過柜臺,老盯著她看。炳發(fā)老婆留她們在店堂后面喝茶,聽著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沒多坐。

    臨走炳發(fā)老婆定要給她們雇人力車,叫銀娣“拿幾只角子給我”。她只好從錢柜里拿了,走出柜臺交給她。兩個客人站在街邊推讓,一個抓住了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乘機(jī)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眳羌覌饗饛澫卵ヌ嫠嗥鹧澞_來,露出一只三寸金蓮。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發(fā)老婆說,這兩個是那許愿的太太的女傭,剛巧順路一同來的。月底吳家嬸嬸又來過,炳發(fā)老婆隨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爺。她猜那兩個女人一定是姚家的傭人,派來相看的。買姨太太向來是要看手看腳,手上有沒有皮膚病,腳樣與大小,她氣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場,給別人聽見了還當(dāng)她知道,情愿給他們相看,說不成又還當(dāng)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dāng)她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dāng)作一條財(cái)路,而是她攔著不讓他們發(fā)筆現(xiàn)成的小財(cái)。她在家里越來越難做人了。

    附近這些男人背后講她,拿她派給這個那個,彼此開玩笑,當(dāng)著她的面倒又沒有話說。

    有兩個膽子大的伏在柜臺上微笑,兩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裝滿一瓶油,在柜臺上一稱,放下來。

    “一角洋錢。”

    “嘖,嘖!為什么這么兇?”

    她向空中望著,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diǎn)紅,像個神像。

    她突然吐出兩個字,“死人!”一扭頭吃吃笑起來。

    他心癢難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議論,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沒有踏穿她家的門檻。

    十八歲還沒定親,現(xiàn)在連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xiǎn),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青色的小蠓蟲一陣陣撲著燈,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許吹了燈涼快點(diǎn)。她坐在黑暗里扇扇子。男人都是一樣的。有一個仿佛稍微兩樣點(diǎn),對過藥店的小劉,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樣一聲不響,穿著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一點(diǎn)灰塵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這樣干凈,住在店里,也沒人照應(yīng)。她常??匆娝@邊看。其實(shí)他要不是膽子小,很可以借故到柴家來兩趟,因?yàn)樗退馄偶沂且粋€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鄉(xiāng)下。她外公外婆都還在,每次來常常彎到藥店去,給他帶個信,他難得有機(jī)會回家。

    過年她和哥哥嫂子帶著孩子們到外婆家拜年,本來應(yīng)當(dāng)年初一去的,至遲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窮,??勘l(fā)幫助,所以他們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劉回來過年,已經(jīng)回店里去了。銀娣并沒有指望著在鄉(xiāng)下遇見他,但是仍舊覺得失望,她氣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勢利,看不起人,她母親在世不會這樣。想著馬上眼淚汪汪起來。

    她一直喜歡藥店,一進(jìn)門青石板鋪地,各種藥草干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里冰著。

    這種店上品。前些時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給她配藥,小劉迎上來點(diǎn)頭招呼,接了方子,始終眼睛也沒抬,微笑著也沒說什么,背過身去開抽屜。一排排的烏木小抽屜,嵌著一色平的云頭式白銅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著認(rèn)著,像在一個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歡那玩具似的小秤?;氐郊依?,發(fā)現(xiàn)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著,藥方上沒有的。滾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愛喝,一股子青草氣。但是她每天泡著喝,看著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到碗面。一直也沒機(jī)會謝他一聲,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拿店里的東西送人。

    此外也沒有什么了。她站起來靠在窗口。藥店板門上開著個方洞,露出紅光來,與別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張紅紙,寫著“如有急癥請走后門”,紙背后點(diǎn)著一盞小油燈。她看著那通宵亮著的明凈的紅方塊,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種悲哀,心里倒安靜下來了。

    二

    大餅攤上只有一個男孩子打著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

    腳頭的鐵絲籠里沒有油條站著。早飯那陣子忙,忙過了。

    剃頭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顧梳辮子,額上剃出個半禿的月亮門,還租毛巾臉盆給人洗臉,剃頭擔(dān)子上自備熱水。下午生意清,天氣熱,他打瞌盹漸漸伏倒在臉盆架上,把臉埋在洋磁盆里。

    一個小販挑著一擔(dān)子竹椅子,架得有丈來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腿。他在陰涼的那邊歇下?lián)?,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著了?/br>
    店門口一對金字直匾一路到地,這邊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醬”。銀娣坐在柜臺后面,拿著只鞋面鎖邊。這花樣針腳交錯,叫“錯到底”,她覺得比狗牙齒紋細(xì)些,也別致些,這名字也很有意思,錯到底,像一出苦戲。手汗多,針澀,眼睛也澀。太陽曬到身邊兩只白洋磁大缸上,雖然蓋著,缸口拖著花生醬的大舌頭,蒼蠅嗡嗡的,聽著更瞌睡。

    她一抬頭看見她外公外婆來了,一先一后,都舉著芭蕉扇擋著太陽。他們一定又是等米下鍋,要不然這么熱的天,不會老遠(yuǎn)從鄉(xiāng)下走了來。她只好告訴他們炳發(fā)夫婦都不在家,帶著孩子們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見他們就覺得難過,老夫妻倆笑嘻嘻,腮頰紅紅的,一身退色的淡藍(lán)布衫褲,打著補(bǔ)釘。她也不問他們吃過飯沒有,馬上拿抹布擦桌子,擺出兩副筷子,下廚房熱飯菜,其實(shí)已經(jīng)太陽偏西了。她端出兩碗剩菜,朱漆飯桶也有只長柄,又是那只無所不在的鵝頭,翹得老高。她替他們裝飯,用飯勺子拍打著,堆成一個小丘,圓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兩碗。她外婆還說:“撳得重點(diǎn),姑娘,撳得重點(diǎn)?!?/br>
    老夫婦在店堂里對坐著吃飯,太陽照進(jìn)來正照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但是他們似乎覺都不覺得,沉默中只偶然地聽見一聲碗筷叮當(dāng)響。她看著他們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陽中睡了一大覺,醒過來只覺得口干。兩人各吃了三碗硬飯,每碗結(jié)實(shí)得像一只拳頭打在肚子上。老太婆幫她洗碗,老頭子坐下來,把芭蕉扇蓋在臉上睡著了。

    她們洗了碗回到店堂前,遠(yuǎn)遠(yuǎn)聽見三弦聲。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聲斷斷續(xù)續(xù)在黑瓦白粉墻的大街小巷穿來穿去,彈的一支簡短的調(diào)子再三重復(fù),像回文錦典字不斷頭。聽在銀娣耳朵里,是在預(yù)言她的未來,彎彎曲曲的路構(gòu)成一個城市的地圖。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數(shù)銅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錢來數(shù),喃喃地說:“算個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覺得浪費(fèi),吃吃笑著。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決定等著看給她外婆算得靈不靈再說。

    她們在門口等著。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們的叫聲引起小劉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這里,也許可以溜過來一會,打聽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開。

    “算命先生!”

    自從有這給瞎子作妾的話,她看見街上的瞎子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又討厭又有點(diǎn)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后退一步。

    老太婆托著他肘彎攙他過門檻。他沒有小孩帶路,想必他實(shí)在熟悉這地段。年紀(jì)不過三十幾歲,穿著件舊熟羅長衫,像個裁縫。臉黃黃的,是個獅子臉,一條條橫rou向下掛著,把一雙小眼睛也往下拖著,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縫與一切受女人氣的行業(yè)。

    老太婆替他端了張椅子出來,擱在店門口:“先生,坐!”

    “噢,噢!”他捏著喉嚨,像唱彈詞的女腔道白。他先把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緩緩坐下身去。

    老太婆給自己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幾乎膝蓋碰膝蓋,唯恐漏掉一個字沒聽見。她告訴了他生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噥了兩句,然后馬上調(diào)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來,熟極而流。銀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許多都沒聽懂,只聽見“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喪慈親。算得你年交十五春,無端又動紅鸞星?!彼恢劳馄诺哪赣H什么時候死的,但是仿佛聽見說是從小定親,十七歲出嫁的。算得不靈,她幸而沒有叫他算,白糟踏錢。她覺得奇怪,老婦人似乎并沒有聽出什么錯誤。她是個算命的老手,聽?wèi)T那一套,決不會不懂。

    她不住地點(diǎn)頭,嘴里“唔,唔”鼓勵他說下去。對于歷年發(fā)生的事件非常滿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兩個兒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說她有一個兒子可以“靠老終身”,有十年老運(yùn)。

    “還有呢?還有呢?”她平靜地追問?!澳敲次医K身結(jié)果到底怎樣?”

    銀娣實(shí)在詫異,到了她這年紀(jì),還另有一個終身結(jié)果?

    算命的嘆了口氣?!敖K身結(jié)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兩句,將剛才應(yīng)許她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還有呢?”平靜地,毫不放松?!斑€有呢?”

    銀娣替她覺得難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聲,說:“還有倒也沒有了呢,老太太?!?/br>
    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錢,攙他出店。這次銀娣知道小劉明明看見她們,也不打招呼。她又氣又疑心,難道是聽見什么人說她?是為了她那天晚上罵那木匠,還是為那回相親的事?

    “太陽都在你這邊,”她外婆說。是不是拿他們的店和對過藥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見了小劉,也不理他?

    “不曉得你哥哥什么時候回來,”老太婆坐定下來說,“我有話跟他們說?!彼竽4髽犹砩狭艘痪?。她除了借錢難得有別的事來找他們,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訴銀娣。

    “小劉先生的娘昨天到我們那里來。小劉先生人真好,不聲不響的,脾氣又好?!?/br>
    銀娣馬上明白了。

    她繼續(xù)自言自語,“他這行生意不錯,店里人緣又好,都說她寡婦母親福氣,總算這兒子給她養(yǎng)著了。雖然他們家道不算好,一口飯總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jiejie已經(jīng)出嫁了,meimei也就快了。他娘好說話。”

    銀娣只顧做鞋,把針在頭發(fā)上擦了擦。

    “姑娘,我們就你一個外孫女兒,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難為情,可憐你沒有母親,跟外婆說也是一樣的,告訴外婆不要緊?!?/br>
    “告訴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難為情?!?/br>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說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沒往下說,她顯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遠(yuǎn)遠(yuǎn)聽見三弦忡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xiāng)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diǎn)。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松了像糞一樣累累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墻的茅屋里,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小劉不像是會鉆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伙計(jì),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

    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丑些也不過如此。終身大事,一經(jīng)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著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yīng)當(dāng)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yùn)的神秘性。一結(jié)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外婆再問炳發(fā)什么時候回來,她回說:“他們不回來吃晚飯?!崩戏驄D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來。

    他們剛走沒多少時候,炳發(fā)夫婦帶著孩子們回來了,聽見說他們來過,很不高興。炳發(fā)老婆說他們沒多少日子前頭剛來要過錢。吃一頓飯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評他們過日子怎樣沒算計(jì),又禁不起騙,還要顧兩個不成器的兒子。

    銀娣沒說什么。她心事很重。劉家這門親事他們要是不答應(yīng)怎么樣?這不是鬧的事。一定要嫁,與不肯又不同,給她嫂嫂講出去,又不是好話。

    晚飯后有人打門,一個女人啞著喉嚨叫炳發(fā)嫂,聽上去像那個吳家里。她又來干什么?

    偏偏剛趕著這時候,劉家的事恐怕更難了。聽炳發(fā)老婆下樓去開門招呼,聲音微帶窘意,也是為了那回給姚家說媒的事。吳家嬸嬸倒哇啦哇啦,一上樓就問:“你們姑娘呢?已經(jīng)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們就躲起來?!?/br>
    她滿臉雀斑,連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壽斑??床怀鏊啻竽昙o(jì),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的神氣,很少笑容。藍(lán)夏布衫汗?jié)窳苏吃谏砩?,作波浪型,好一身橫rou。走到燈光底下,炳發(fā)老婆看見她戴著金耳環(huán)金簪子,髻上還插著一朵小紅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