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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66節(jié)

第66節(jié)

    她突然坐起身來了。

    有人在這間房間里。

    十二

    慕瑾結(jié)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里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里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么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jīng)進入了彌留狀態(tài)的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jīng)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雜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

    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后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象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扎著。他直到現(xiàn)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

    “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簡直像野獸一樣!”他卻沒想到這“獸性”的形容詞通常是應用在他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么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fā)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么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么辦吧?!甭吹溃骸耙滥阏f怎么辦?”

    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甭吹溃骸澳堑共皇桥滤?,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兵櫜呕舻亓⑵鹕韥?,踱來踱去,喃喃地道:“這事情可鬧大了?!甭匆娝桥城拥臉幼?,實在心里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著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么好打發(fā)?!兵櫜诺溃骸八晕抑毖健!甭磪s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么?該她急呀。

    她反正已經(jīng)跟你發(fā)生關系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臺階就下’?!傍櫜湃耘f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

    “那只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鴻才道:“總不能關一輩子。”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yǎng)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zhuǎn)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么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甭葱Φ溃骸昂昧撕昧?,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jīng)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沖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meimei來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游蕩,難以約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甭窗褵熅硪蝗樱蝤櫜耪f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兵櫜琶φ酒饋?,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里呆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兵櫜判Φ溃骸澳阋膊磺魄莆疫@樣兒,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

    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向后房一鉆,從后面繞道下樓。

    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發(fā)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鉆到被窩里去躺著。這里顧太太已經(jīng)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jīng)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br>
    曼璐嘆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只管喜孜孜地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轉(zhuǎn)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jié)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y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只說了一聲:“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床里,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鳖櫶溃?/br>
    “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里亂看。曼璐緊緊地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這樣厲害,糊里糊涂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jīng)闖了禍了?!?/br>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么行?你二妹已經(jīng)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這樣胡來,我的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你一鬧我心里更亂了?!鳖櫶钡醚劬Χ贾绷耍溃骸傍櫜拍??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后怎樣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顧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jié)婚。“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jié)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邦櫶闳坏溃骸蹦遣怀伞]這個理?!奥磪s嘆了口氣,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死,我這樣病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閑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虧待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里很是凄慘,因道:“說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了?!甭吹溃骸罢l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闭f到這里,她直擦眼淚。

    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里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局。”顧太太失驚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哪?!甭吹吐暤溃骸笆茄剑蠹覜]臉。鴻才他現(xiàn)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

    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聽過來著,現(xiàn)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br>
    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只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yǎng),誰也不許上她屋里去,也不讓她出來?!鳖櫶牭竭@話,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只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xiàn)在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沈的——你說他們已經(jīng)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么話去回人家?”曼璐道:

    “他現(xiàn)在可在上海?”顧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來的。”

    曼璐道:“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趟,后來一直也沒來過。”曼璐沉吟道:

    “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顧太太道:“你不說我也沒想到,昨天聽老太太說,曼楨把她那個訂婚戒指掉到字紙簍里去了。別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準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為什么?不是又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念念不忘的。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那時候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曼璐道:

    “哦,慕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么事嗎?”她突然勾起了滿腔醋意,竟忘記了其他一切。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了!我這會兒是急糊涂了?!甭创袅艘淮?,道:“哦,他要結(jié)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天?!?/br>
    曼璐微笑道:“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這又瞞著我干嗎?“顧太太道:”是你二妹說的,說先別告訴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br>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xiàn)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meimei對她這樣體貼,這樣看來,家里這許多人面前,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對不起人了。她突然覺得很慚愧,以前關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這樣,現(xiàn)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事已至此,也叫騎虎難下,只好惡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里玩弄著,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顧太太突然說道:“好好的一個人,不能就這樣不見了。我回去怎么跟他們說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緊的,可以告訴她實話。就怕她嘴不緊。你看著辦吧。弟弟他們好在還小,也不懂什么?!?/br>
    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甭吹溃骸八菃柶饋恚驼f二妹病了,在我這兒養(yǎng)病呢。就告訴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里得省著點過,住在上海太費了,得搬到內(nèi)地去?!鳖櫶H坏溃骸案蓡??”曼璐低聲道:“暫時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鳖櫶徽Z。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這份人家拆了,好像連根都鏟掉了,她實在有點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他們那里有一個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機警,而且知書識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雖然有當差的,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她叫他馬上來一趟。掛上電話,她對顧太太說:“我預備叫他到蘇州去找房子?!鳖櫶溃?/br>
    “搬到蘇州去,還不如回鄉(xiāng)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

    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她便說:“還是蘇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長的,等這兒辦喜事一有了日子,馬上就得接媽回來主婚。以后當然還是住在上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畢業(yè)了,也別忙著叫他去找事,讓他多念兩年書,趕明兒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媽吃了這么些年的苦,也該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媽這么大年紀了,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聽著心里不知多難受呢!”一席話把顧太太說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繡前程。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jīng)趕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nèi)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告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么,只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里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里撲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干干凈凈,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后,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里來,不料他們?nèi)叶汲鋈チ?,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后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房東家里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慕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笔棱x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

    她便跑出去了。這間空房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里,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臺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里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慕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慕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于慕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里,越發(fā)心里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后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彼@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像有點張皇。他再轉(zhuǎn)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jīng)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

    顧太太本來心里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里實在是又急又氣,苦于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彼飞蠘?,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確實有一種奧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青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官動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xiàn)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jié)得成結(jié)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來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么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jié)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nèi),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呃——嗯?!鳖D了一頓,又道:

    “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彼ソo世鈞倒茶,世鈞忙道:

    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br>
    世鈞道:“病了?什么病?”顧太太道:“沒什么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傔€有幾天耽擱?”她急于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并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糊涂,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闭f著,又勉強笑了一笑。

    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愿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么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里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的,昨天慕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慕瑾?……

    不管是為什么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tài)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里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雇車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墻。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仆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蹦侨说溃骸澳阗F姓?”世鈞道:

    “我姓沈?!蹦侨税验T洞豁啦一關,隨即聽見里面煤屑路上咔嚓咔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并沒有左鄰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里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里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里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

    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仆,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蹦悄衅偷溃骸拔胰栠^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

    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里發(fā)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仆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么?”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zhuǎn)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么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里,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nèi),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仆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

    “走了沒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仆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后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

    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yǎng)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糊涂,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墒遣辉S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fā)給他們,比往年加倍。仆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jīng)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

    “大小姐,以后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沖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br>
    說到這里,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穩(wěn)。”曼璐皺眉道:“怎么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卑毜溃?/br>
    “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br>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后樓那兩間空房,里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里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

    隔著門,忽然聽見里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上。

    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經(jīng)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里,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一陣陣的眼前發(fā)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么臉上這樣紅?發(fā)燒呀?”

    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哐”一關,發(fā)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甭吹溃骸岸?,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么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么用,還能真拿他怎么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jié)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墒撬恢焙芫粗啬?,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后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甭鼧E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

    “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br>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于說道:“你別著急,現(xiàn)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yǎng)好了再說?!?/br>
    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里還抓著那半只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楨道:“你還耍賴!你還耍賴!”她實在恨極了,唰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只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楨見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談不上什么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rou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覺得她meimei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里出了這么個烈女,?。课夷菚r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

    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里,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內(nèi)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后來聽見曼璐說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愿意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楨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沖。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只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fā)著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撳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一聲。曼璐倒已經(jīng)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只紅寶石戒指。她的貞cao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覺得她有什么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

    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丑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臺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墻,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墻有這樣高?;▓@里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里,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這里,死也不服這口氣。房間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里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里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里面送飯,可是曼楨并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猜著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里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于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里來的聲音,她心里突然顫栗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連那尖銳的聲音聽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捶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了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jīng)解釋過了,里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jīng)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jīng)下鄉(xiāng)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里有幾個兒女。

    聽他們說話,曼楨仿佛在大風雪的夜里遠遠看見人家窗戶里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凄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jié)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癥,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種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里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后,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里那一線燈光倒已經(jīng)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嘭通嘭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里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著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里,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fā)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里面安著個窗臺,上面擱著一只漆盤,托著一壺茶,一只茶杯,一碟干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里外兩間打通了,以后可以經(jīng)常地由這扇小門里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里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fā)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包裹著的沙發(fā)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里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jīng)不很清楚了,仿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里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diào)。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guī)蛡虻臅r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么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里,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道:“杰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卑毾冗€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急,你好好地保重身體吧,把病養(yǎng)好了,什么話都好說?!甭鼧E見她答非所問,心里覺得很奇怪。這房間里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甭鼧E道:“你現(xiàn)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后決不會忘記的。”

    阿寶織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發(fā),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甭鼧E道:

    “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卑毿Φ溃骸岸〗?,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甭鼧E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只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zhuǎn)到后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梆梆地在那兒。她忽然心里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彪S即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xiàn)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舍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卑毱鸪跻欢ú豢辖印B鼧E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卑毎胪瓢刖偷?,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鈞已經(jīng)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zhuǎn)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里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彼惶岬绞棱x,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臺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發(fā)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牳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甭吹溃?芭??送喧t誰?”1πΦ潰骸案那個沈先生?!甭窗呀渲改迷谑掷锟戳丝?,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只紅眐戒指,是那姓沈的送她,大概算是訂婚戒指r蛐Φ潰骸罷舛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n業(yè)比徊荒馨啄媚愕??!彼底牛便拿鑰匙開抽屜,拿出一沓子鈔票,1ν笛劭醋牛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4憂奧璐潦倒的時候,也30咽資文萌ヂ艋蚴塹保所以1x雜謖廡┦亂燦邢嗟本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著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fā)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沓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甭聪肓艘幌耄愕溃骸澳悄阋院缶筒灰M去了,讓張媽去好了?!闭f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fā)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nèi)耸植粔?,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地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舍不得丟,那樣也舍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里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閑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里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說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