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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62節(jié)

第62節(jié)

    世鈞這時候就有點(diǎn)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diǎn)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嘰嘰呱呱說他那出戲,把情節(jié)告訴慕瑾。

    曼楨拿了只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br>
    慕瑾搶著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抬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楨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瑾忙道:“讓我來?!甭鼧E笑道:

    “不要緊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電燈上那只燈泡一擰,摘了下來,這間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前的一剎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楨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shí)在沒法子不看見。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xì)而又堅(jiān)強(qiáng)的,正如她的為人。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慕瑾談家常,慕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xiàn)在全靠著曼楨,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diǎn)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他發(fā)現(xiàn)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兩樣。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F(xiàn)在他甚至于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只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臉上。曼楨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夠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蹦借溃骸皼]關(guān)系,一樣的??蓜e再費(fèi)事了!”曼楨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樓去,把一只臺燈拿了來。世鈞認(rèn)得那只臺燈,就是曼楨床前的那一盞。

    慕瑾坐在床沿上,就著臺燈看著書。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別溫暖么?世鈞本來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負(fù)氣的樣子,因?yàn)槁鼧E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認(rèn)為他的妒忌是沒有根據(jù)的。將來他們結(jié)婚以后,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殷勤招待著,他也決不會反對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墒抢碇菤w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nèi)耘f像一家人似的團(tuán)聚在燈光下。

    顧太太這一向冷眼看曼楨和慕瑾,覺得他們倆很說得來,心里便存著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見世鈞不大來了,更是暗暗高興,想著一定是曼楨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午飯后,顧太太在桌子上鋪了兩張報(bào)紙,把幾升米攤在報(bào)紙上,慢慢地揀出稗子和沙子。慕瑾便坐在她對過,和她談天。他說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顧太太覺得非常惋惜,因道:“我們也想回去呢,鄉(xiāng)下也還有幾畝地,兩間房子,我們老太太就老惦記著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這么說著,說起你娘,我說我們到鄉(xiāng)下去,空下來可以弄點(diǎn)吃的,接她來打打小牌,我們老姊妹聚聚。哪曉得就看不見了呢!”說著,又長嘆一聲。又道:“鄉(xiāng)下就是可惜沒有好學(xué)校,孩子們上學(xué)不方便。將來等他們年紀(jì)大些,可以住讀了,有這么一天,曼楨也結(jié)婚了,我真跟我們老太太下鄉(xiāng)去了!”

    慕瑾聽她的口氣,仿佛曼楨的結(jié)婚是在遙遠(yuǎn)的將來,很不確定的一樁事情,便微笑問道:“二妹沒有訂婚么?”顧太太低聲笑道:“沒有呀。她也沒有什么朋友,那沈先生倒是常來,不過這種不知道底細(xì)的人家,曼楨也不見得愿意?!彼目陲L(fēng)慕瑾也聽出來了,她顯然是屬意于他的。但是曼楨本人呢?那沈先生對于她,完全是單戀么?慕瑾倒有些懷疑。可是,人都有這個脾氣,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總是特別容易相信。慕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點(diǎn)活動起來了。

    這一向,他心里的苦悶,也不下于世鈞。

    世鈞今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曼楨疑心他可會是病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來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臺上往下看著??戳税胩?,無情無緒地走到隔壁房間里來。她母親見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電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請請他?!蹦借Φ溃骸拔艺?,我請。我到上海來了這些天,電影還一趟也沒有看過呢!”曼楨笑道:“我記得你從前頂愛看電影的,怎么現(xiàn)在好像不大有興趣了?”慕瑾笑道:“看電影也有癮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內(nèi)地因?yàn)闆]的看,憋個兩年也就戒掉了。”曼楨道:“有一張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贿^現(xiàn)在不知道還在那兒演著否?!彼R上找報(bào)紙,找來找去,單缺那一張有電影廣告的。

    她伏在桌上,把她母親鋪著揀米的報(bào)紙掀起一角來看,顧太太便道:“我這都是舊報(bào)紙?!甭鼧E笑道:“喏,這不是今天的嗎?”她把最底下的一張報(bào)紙抽了出來,顧太太笑道:“好好,我讓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這次這米不好,沙子特別多,把我揀得頭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楨在報(bào)上找出那張影片的廣告,向慕瑾說:“最后一天了。我勸你無論如何得去看。”慕瑾笑道:“你也去?!甭鼧E道:

    “我已經(jīng)看過了?!蹦借Φ溃骸耙怯心阏f的那么好,就有再看一遍的價值?!甭鼧E笑道:“你倒訛上我了!不,我今天實(shí)在有點(diǎn)累,不想再出去了,連我弟弟今天上臺演戲,我也不打算去看?!蹦借Φ溃骸澳撬欢ê苁!?/br>
    慕瑾手里拿著她借給他的一本書,他每天在臨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書卷著折著,封面已經(jīng)脫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書看成這個樣子!”曼楨笑道:“這么一本破書,有什么要緊。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噯。我已經(jīng)多住了一個禮拜了?!彼麤]有說:“都是為了你?!边@些話,他本來預(yù)備等到臨走那天對曼楨說,如果被她拒絕了,正好一步了之,被拒絕之后仍舊住在她家里,天天見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現(xiàn)在又想,難得有這么一個機(jī)會,沒有人在旁邊。

    他躊躇了一會,便道:“我很想請姑外婆跟表舅母到鄉(xiāng)下去玩,等偉民他們放春假的時候,可以大家一塊兒去,多住幾天。可以住在我們醫(yī)院里,比較干凈些。你們大概不放假?”

    曼楨搖搖頭笑道:“我們一年難得放幾天假的?!蹦借溃骸澳懿荒芨鎺滋旒倌??”曼楨笑道:“恐怕不行,我們那兒沒這規(guī)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樣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夠去玩一趟,那地方風(fēng)景也還不錯,一方面你對我這人也可以多認(rèn)識認(rèn)識。”

    曼楨忽然發(fā)覺,他再說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趨勢。事出意外,她想著,趕緊攔住他吧。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說出口,徒然落一個痕跡。但是想雖然這樣想,一顆心只是突突地跳著,她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把桌上遺留著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來,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這人太冒失,怎么剛認(rèn)識了你這點(diǎn)時候,就說這些話。我實(shí)在是因?yàn)椴坏靡选矣植荒艹5缴虾?,以后見面的機(jī)會很少了?!?/br>
    曼楨想道:“都是我不好。他這次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這樣頑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總是跟他們搗亂,現(xiàn)在想起來很抱歉,所以對他特別好些。沒想到因?yàn)楸傅木壒?,現(xiàn)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br>
    慕瑾微笑著說道:“我這些年來,可以說一天忙到晚,埋頭在工作里,倒也不覺得自己是漸漸老了。自從這次看見了你,我才覺得我是老了。也許我認(rèn)識你已經(jīng)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楨沉默了一會,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蹦借D了頓,道:“是因?yàn)樯蚴棱x嗎?”

    曼楨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算是默認(rèn)了。她是有意這樣說的,表示她先愛上了別人,所以只好對不起他了,她覺得這樣比較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其實(shí)她即使先碰見他,后碰見世鈞,她相信她還是喜歡世鈞的。

    她現(xiàn)在忽然明白了,這一向世鈞的態(tài)度為什么這樣奇怪,為什么他不大到這兒來了。原來是因?yàn)槟借木壒?,他起了誤會。曼楨覺得非常生氣——他這樣不信任她,以為她這樣容易變心了。就算她變心了吧,世鈞從前不是答應(yīng)過她的么,他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搶回來的?!蹦翘焱砩纤谠鹿庀滤f的話,難道不算數(shù)的?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fēng),一有第三者出現(xiàn),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曼楨越想越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世鈞那里去了,幾乎忘了慕瑾的存在。

    慕瑾這時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過,半晌,終于站起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

    待會兒見。“

    他走了,曼楨心里倒又覺得一陣難過。她悵然把她借給他的那本書拿過來。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書卷成一個圓筒,緊緊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著。

    已經(jīng)近黃昏了,看樣子世鈞今天不會來了。這人真可惡,她賭氣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記著他,等他又不來。

    她走到隔壁房間里,她祖母今天“犯陰天”,有點(diǎn)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親戴著眼鏡在那兒做活。曼楨道:“杰民今天演戲。媽去不去看?”顧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樣,犯陰天,腰酸背疼的?!甭鼧E道:“那么我去吧,一個人也不去,太讓他失望了?!彼婺副愕溃骸拌绺缒??你叫瑾哥哥陪你去?!甭鼧E道:“瑾哥哥出去了?!彼婺赶蛩樕贤煌?,她母親始終淡淡的,不置一詞。曼楨也有些猜到兩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說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學(xué)校里看戲去了。

    她走了沒有多少時候,電話鈴響了,顧太太去聽電話,卻是慕瑾打來的,說:“我不回來吃飯了,表舅母別等我。我在一個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甭犓f話的聲音,雖然帶著微笑,那一點(diǎn)笑意卻很勉強(qiáng)。顧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剛才曼楨給他碰了釘子,他覺得難堪,所以住到別處去了。

    顧太太心里已經(jīng)夠難過的,老太太卻又絮絮叨叨地問長問短說:“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楨一個人跑出去了。

    兩個小人兒別是拌了嘴吧?剛才還好好的嘿,我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顧太太嘆了口冷氣,道:”誰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楨那脾氣,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楨的事,馬上就好像感情無處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兒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經(jīng)哭哭啼啼告訴她夫妻失和的事,近來不知道怎么樣,倒又有好些日子不聽見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個電話給曼璐,問她這一向身體可好。曼璐聽她母親的口氣好像要來看她,自從那一次她meimei來探病,惹出是非來,她現(xiàn)在抱定宗旨,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里來,寧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來要出來的,我明天來看媽?!?/br>
    顧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現(xiàn)在住在他們家里,曼璐來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雖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許要回來了,剛巧碰見。她躊躇了一會,便道:“你明天來不大好,索性還過了這幾天再來吧?!甭吹褂X得很詫異,問:“為什么?”顧太太在電話上不便多說,只含糊地答了一聲:“等見面再說吧?!?/br>
    她越是這樣吞吞吐吐,曼璐越覺得好奇,在家里獨(dú)守空閨,本來覺得十分無聊,當(dāng)天晚上她就坐汽車趕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們都在學(xué)校里開游藝會,婆媳倆冷清清地吃了晚飯,便在燈火下對坐著揀米。曼璐忽然來了,顧太太倒嚇了一跳,還當(dāng)她跟姑爺鬧翻了,賭氣跑出來了,只管向她臉上端相著,不看見她有淚容,心里還有些疑惑,問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沒有什么事。我一直想來的,明天不叫來,所以我今天來了。”

    她還沒坐定,顧老太太就夾七夾八地?fù)屩嬖V她:“慕瑾到上海來了,你媽有沒有跟你說,他現(xiàn)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娘死了,特為跑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幾年不見,比從前更能干了,這次到上海來,給他們醫(yī)院買愛克斯光機(jī)器。剛過三十歲的人,就當(dāng)了院長,他娘也是苦命,沒享到幾年福就死了,我聽見了真難受,幾個侄女兒里頭,就數(shù)她對我最親熱了——哪兒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頭!”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曼璐只聽見頭里兩句,說慕瑾到上海來了,并且住他們這兒。一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耳朵里嗡的一聲,底下的話一概聽不見了。怔了半天,她仿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別過臉去問她母親:“慕瑾住在我們這兒?”顧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個朋友家里過夜,不回來了?!甭绰犃?,方才松了一口氣,道:“剛才你在電話上叫我明天不要來,就是為這緣故?!”顧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著你來了,還是見面好不見面好呢?怪僵的?!甭吹溃骸澳堑挂矝]有什么?!?/br>
    顧太太道:“照說呢,也沒什么,已經(jīng)這些年了,而且我們本來是老親,也不怕人家說什么——”一語未完,忽然聽見門鈴響。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qū)^一面穿衣鏡里張了一張,攏了攏頭發(fā),深悔剛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

    顧老太太道:“可是慕瑾回來了?!鳖櫶溃骸安粫桑f今天晚上不回來了?!?/br>
    顧老太太道:“不會是曼楨他們,這時候才八點(diǎn)多,他們沒那么快?!甭从X得樓上樓下的空氣都緊張起來了,仿佛一出戲就要開場,而她身為女主角,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臺詞一句也記不得,腦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顧太太推開窗戶,嚷了聲:“誰呀?”一開窗,卻有兩三點(diǎn)冷雨灑在臉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媽子也在后門口嚷:“誰呀?——哦,是沈先生!”顧太太一聽見說是世鈞,頓時氣往上沖,回過身來便向曼璐說:“我們上那邊屋去坐,我懶得見他。是那個姓沈的。我想想真氣,要不是他——”說到這里,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便源源本本,把這件事的經(jīng)過一一訴給她女兒聽。慕瑾這次到上海來,因?yàn)樗两裆形唇Y(jié)婚,祖母就在背后說,把曼楨嫁給他倒挺好的,報(bào)答他七年來未娶這一片心意。看他對曼楨也很有意思,曼楨呢也對他很好,不過就因?yàn)橄扔羞@姓沈的在這里——。

    世鈞今天不打算來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來找曼楨,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白天憋了一天,沒有來,晚上還是來了。樓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這里,曼楨就在上面把樓梯上的電燈開了,今天沒有人給他開燈,他就猜著曼楨也許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忽然覺得腳脛上熱烘烘的,原來地下放著一只煤球爐子,上面還煮著一鍋東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嚇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來。走到樓上,看見顧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燈下,面前攤著幾張舊報(bào)紙,在那里揀米。世鈞一看見她,心里便有點(diǎn)不自在。這一向顧老太太因?yàn)橛X得他是慕瑾的敵人,她護(hù)著自己的侄孫,對世鈞的態(tài)度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世鈞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冷遇過的,他勉強(qiáng)笑著叫了聲:“老太太?!彼痤^來笑笑,嘴里嗡隆了一聲作為招呼,依舊揀她的米。世鈞道:“曼楨出去了嗎?”顧老太太道:“噯,她出去了。”世鈞道:“她上哪兒去了?”顧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磻蛉チ税??”世鈞這就想起來,剛才在樓下,在慕瑾的房門口經(jīng)過,里面沒有燈。慕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塊兒看戲去了。

    椅子背上搭著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jǐn)R著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這里。是曼楨的姊姊吧?剛才沒注意,后門口仿佛停著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有帶雨衣,走出去還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著,那玻璃窗沒關(guān)嚴(yán),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guān)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fēng)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給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著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xiāng)去的,老太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并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輕點(diǎn)聲,以后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插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地,那神氣好像是沒聽見什么,也不知耳朵有點(diǎn)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diǎn)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辈灰f下雨,就是下錐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無論怎樣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氣烘烘地沖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本來嗎,慕瑾的事業(yè)可以說已經(jīng)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dāng)?shù)匚涣?,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將來是什么樣,一點(diǎn)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yàn)樗译m然沒有正式訂婚,已經(jīng)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慕瑾有點(diǎn)相見恨晚吧?——好,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里搓洗抹布,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

    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里更覺得一陣凄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后門,向?yàn)t瀟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間里去報(bào)告:“走了?!晗碌眠@樣大,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

    老太太一進(jìn)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慕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diǎn)顧忌也沒有,因?yàn)槁醋约阂呀?jīng)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dá)的,而慕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叫自己meimei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shí)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里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guān),她完全沒有妒忌的權(quán)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來的,又要替她meimei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jīng)有了朋友嗎,又讓慕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慕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meimei,也是因?yàn)樗木壒省驗(yàn)樗齧eimei有幾分像她。他到現(xiàn)在還在那里追逐著一個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guī)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yàn)楝F(xiàn)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dāng)著她祖母,也不便說什么,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慕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蹦鞘撬龔那暗呐P房,不過家具全換過了,現(xiàn)在臨時布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慕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

    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干凈了,疊得齊齊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甭吹溃骸八臇|西都在這里,明天不回來,后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鳖櫶拐艘徽?,道:“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顧太太道:

    “其實(shí)當(dāng)然沒有什么,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鬧了!”曼璐不耐煩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

    也不知道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盡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后來總要惹得曼璐發(fā)脾氣為止。

    第二天,慕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后,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dān)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復(fù)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jīng)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里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讓她和慕瑾單獨(dú)會面,又好像是加以監(jiān)視,做得太明顯了。

    慕瑾來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倚在床欄桿上微笑地望著他。慕瑾吃了一驚,然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只往下沉。

    他終于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diǎn)頭。但是他實(shí)在不知道說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里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著。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

    “就是兩點(diǎn)鐘的車?!甭吹溃骸耙欢ㄒ吡耍俊蹦借溃骸拔乙呀?jīng)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甭幢е觳?,兩肘撐在床欄桿上,她低著眼皮,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shí)你不該上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yīng)當(dāng)高高興興地玩玩?!艺嫦M惆盐疫@人忘了?!?/br>
    她這一席話,慕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里迷戀著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干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甭吹匦α艘恍Φ溃骸芭?,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里的滋味?!?/br>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xì)訴衷情,成為更進(jìn)一步的深談了。于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慕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慕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慕瑾微笑道:“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xiàn)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jì)的關(guān)系,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jīng)羞于承認(rèn)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jìn)來,拎著一只提籃盒,笑道:“慕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后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br>
    慕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雇車去?!蹦借Φ溃骸拔易约喝ス?。”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里,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xiàn)在想起來,卻已經(jīng)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還在那里,掀到某一頁。她昨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meimei的書,她認(rèn)識的,還有那只臺燈,也是她meimei的東西。——二妹對慕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只臺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賣弄風(fēng)情。只因?yàn)樗且粋€年青的女孩子,她無論怎樣賣弄風(fēng)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jī)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jì)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jīng)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meimei這樣一來,這一點(diǎn)回憶已經(jīng)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diǎn)如夢的回憶都不能給她留下。為什么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jīng)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么,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bào)。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慕瑾結(jié)婚了。我真傻。真傻?!?/br>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只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么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里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bào)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dān)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爺慪氣,不要一看見慕瑾,心里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鈞在那個風(fēng)雨之夕下了決心,再也不到曼楨家里去了。

    但是這一類的決心,是沒有多大價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過是由于她母親的幾句話,與她本人無關(guān)。就算她本人也有異志了,憑他們倆過去這點(diǎn)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見上一面,把話說明白了。

    世鈞想是想通了,不知道為什么,卻又延挨了一天。其實(shí)多挨上一天,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次日,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自從叔惠走了,另調(diào)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里,說話也不大方便,世鈞也不大來了,免得惹人注目。這一天,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么,就在離楊家不遠(yuǎn)那個咖啡館里,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兒教書也挺方便的?!甭鼧E道:“我今天不去教書,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兒就跟我說好了?!笔棱x道:“你不去教書頂好了,我們可以多談一會。換一個地方吃飯也行。”曼楨笑道:“還是上我家吃飯吧,你好久沒來了。”世鈞頓了一頓,道:“誰說的,我前天剛來的。”曼楨倒很詫異,道:“哦?她們怎么沒告訴我?”世鈞不語。曼楨見這情形,就猜著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當(dāng)時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剛巧出去了,我弟弟學(xué)堂里不是演戲嗎,杰民他是第一次上臺,沒辦法,得去跟他捧場?;貋碛峙鲆娤麓笥?,幾個人都著了涼,你過給我,我過給你,一家子都傷了風(fēng)。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太油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你聽我嗓子都啞了!”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種清凄的嫵媚之姿。他于是就答應(yīng)了到她家里來吃飯。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還沒走到半樓梯上,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捻開了。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擱著個煤球爐子,上面一只沙鍋咕嘟咕嘟,空氣里火腿湯的氣味非常濃厚,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shù)多了,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顧太太何以態(tài)度一變,忽然對他這樣殷勤起來,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么,世鈞倒有點(diǎn)不好意思。

    顧太太仿佛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點(diǎn)頭道:

    “曼楨在里頭呢?!敝徽f了這樣一聲,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湯。

    世鈞走到房間里面,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里剝豆瓣。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楨的臥室里一努嘴,道:“曼楨在里頭呢。”她們這樣一來,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

    走進(jìn)去,曼楨正伏在窗臺上往下看,世鈞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這樣出神?”曼楨噯喲了一聲道:“嚇了我一跳,我在這兒看了半天了,怎么你來了我會沒看見?”世鈞笑道:“那也許眼睛一目夾,就錯過了?!彼献街氖植环?,曼楨道:“你干嗎這些天不來?”

    世鈞笑道:“我這一向忙。”曼楨向他撇了撇嘴。世鈞笑道:

    “真的。叔惠不是有個meimei在內(nèi)地念書嗎,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xué)校,要補(bǔ)習(xí)算術(shù),叔惠現(xiàn)在又不住在家里,這差使就落到我頭上了。每天晚飯后補(bǔ)習(xí)兩個鐘頭?!借??”曼楨道:

    “已經(jīng)走了。就是今天走的?!笔棱x道:“哦?!彼诼鼧E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盞臺燈一開一關(guān)。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別這么著,扳壞了!我問你,你前天來,媽跟你說了些什么?”世鈞笑道:“沒說什么呀。”曼楨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坦白。我就是因?yàn)閷ξ夷赣H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鈞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楨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經(jīng)對她解釋過了,她現(xiàn)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笔棱x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當(dāng)我對你沒有誠意?!?/br>
    曼楨笑道:

    “怎么,你聽見她說的嗎?”世鈞笑道:“沒有沒有。那天我來,根本沒見到她?!甭鼧E道:“我不相信?!笔棱x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來的,是不是?”曼楨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世鈞道:“她們在里邊屋子里說話,我聽見你母親說——”他不愿意說她母親勢利,略頓了一頓,方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說慕瑾是個理想的女婿。”曼楨微笑道:“慕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笔棱x望著她笑道:“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br>
    曼楨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說了——我正要跟你算帳呢!”世鈞笑道:“怎么?”曼楨道:“你以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這樣不信任我。”世鈞笑道:“沒這個事!

    剛才我說著玩的。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他呢,他是個最多情的人,他這些年來這樣忠于你姊姊,怎么會在短短幾天內(nèi)忽然愛上她的meimei?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提起慕瑾,就有點(diǎn)酸溜溜的,曼楨本來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經(jīng)過索性告訴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tuán)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說了,因?yàn)樗灿X得慕瑾為她姊姊”守節(jié)“這些年,忽然移愛到她身上,是有點(diǎn)令人詫異,給世鈞那樣一說,也是顯得有點(diǎn)可笑。她不愿意讓他給人家訕笑。她多少有一點(diǎn)衛(wèi)護(hù)著他。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有點(diǎn)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親說的話對?!甭鼧E笑道:“哪一句話?”世鈞笑道:“還是早點(diǎn)結(jié)婚好。老這樣下去,容易發(fā)生誤會的?!甭鼧E笑道:“除非你,我是不會瞎疑心的。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meimei——”世鈞笑道:“叔惠的meimei?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呢。”曼楨笑道:“我并不是繞著彎子在那兒打聽著,你可別當(dāng)我是存心的?!笔棱x笑道:“也許你是存心的?!甭鼧E卻真的有點(diǎn)生氣了,道:“不跟你說話了!”

    便跑開了。

    世鈞拉住她笑道:“跟你說正經(jīng)的?!甭鼧E道:“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說再等兩年?!笔棱x道:“其實(shí)結(jié)了婚也是一樣的,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曼楨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個人負(fù)擔(dān)這兩份家的開銷。這種事情我看得多了,一個男人除了養(yǎng)家,丈人家里也靠著他,逼得他見錢就抓,什么事都干,那還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鈞笑道:“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曼楨啐道:“這回真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