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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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久沒有收到請?zhí)?,以為她準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么耽擱了這些時?是經(jīng)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jīng)]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臺毯一樣的氅衣,長發(fā)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胡須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須發(fā)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fā)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lǐng)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發(fā)也脫光了。 圣壇后面悄悄走出一個香伙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褲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發(fā),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里的,白螞蟻鉆出鉆進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只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里,神甫繼續(xù)誦經(jīng),唱詩班繼續(xù)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發(fā)小伙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jié)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制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里,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里,搖搖的光與影中現(xiàn)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應(yīng)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伙出奇的骯臟,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么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后,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數(shù)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 汝良遠遠地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后,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里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meimei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就是發(fā)酵粉放多了,發(fā)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lǐng)他到她房里去,道:“是傷寒癥。醫(yī)生昨天說難關(guān)已經(jīng)過去了,險是險的?!?/br>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蒙卑地看過來。對于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yōu)闆]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rou衣子??墒撬膫?cè)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xiàn)在總是很干凈。 (一九四四年一月) 花 凋她父母小小地發(fā)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huán)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縫里,翻飛著白石的頭發(fā),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rou,乳白的rou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里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yīng)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后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yè)于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于肺病?!瓙垡魳罚瑦垤o,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br>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rou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并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煙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褲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須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胡子一白就可以權(quán)充圣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shù)。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青,時常得意地向人說: “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lǐng)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里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 沙麗!寶麗!“在家里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墒青嵪壬烤故莻€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里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給買什么。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捶,捶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lǐng)著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fā)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diào)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wèi)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里。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里走過來,走過去,凄冷地磕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里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tǒng)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點積蓄給卷得蕩然無余。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xù)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里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只,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里打地鋪??褪依锵∠±世蕩准揖咭彩墙鑱淼模挥幸患軣o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 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里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人在廚房里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里。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zhì)線質(zhì)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后,脫下來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jīng)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fā)現(xiàn)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斗。在這弱rou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里。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愛,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于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 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jié)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里雖學不到什么專門技術(shù),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lǐng)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fā)展的余地。她姊姊們對于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于學生派的打扮。 小妹這一路的臉,頭發(fā)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凈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br> 于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yōu)榱送瑫r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xiàn)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笨墒侨貌灰说哪羌卮笠?,領(lǐng)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墒撬幻χ覍ο?。她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jīng)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br>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褲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 “現(xiàn)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jīng)晚了,以后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br> 鄭夫人對于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xù)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于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 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jié)婚之后都跟了姑爺上內(nèi)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后,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jù)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yī),名喚章云藩,家里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云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隆重的宴會里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里,然后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里直接滑到盤子里,叮當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歡”。川嫦對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干凈,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發(fā)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里。 各方面已經(jīng)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云藩的醫(yī)院里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jié)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于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么現(xiàn)成的藥水打兩針。 以后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xiàn)放著個姊夫?!班嵪壬Φ溃骸蹦阋I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jié),章云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jié),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幾,放了幾色咸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地舉起筷子來讓章云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痹品坏迷诶渑枥飱A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彼呦孪瘉?,先到廚房里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后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只手扶著筷子,一只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里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凈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云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么黑眉烏眼的,虧你怎么見人來著?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里養(yǎng)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只,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仿佛是一塊敝舊的棕毛毯。 這里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帳!家里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jié)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只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yīng)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 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從后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來,隨便喂他兩口,應(yīng)個景兒。不過是這么回事?!?/br>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里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后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疊連聲叫買餅干去。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 “快去快去。盡著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里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xiàn)買?!编嵎蛉嗽诶锩媛犚娏?,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yǎng)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 知道你現(xiàn)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云藩聽了這話,并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里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么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lǐng)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布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蓱z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xiàn)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絞得慌?!编嵎蛉说溃骸皠e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fā)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里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云藩道:“伯母別盡自傷心了,身體經(jīng)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么才好?!编嵎蛉艘艘怀鬃幽逃筒嘶?,嘗了一嘗,蹙著眉道: “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面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罷?!币蛔雷尤硕汲酝炅耍讲哦松厦鎭?,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面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里,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背脛葑叩娇蛷d里。 客廳里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里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fā)扶手上。蓬松的長發(fā),背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云里霧里似的,微微發(fā)亮。云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痹品娝⒉荒砩蠠簦闹屑{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里射進的燈光里。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致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痹品Φ溃骸皠偛盼覇柲愫昧诵]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y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贝ㄦ闲α?。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编嵓业姆块T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fā)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fā)沒規(guī)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地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只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干,嘴里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節(jié)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yīng)。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里川嫦搭訕著站起來,云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shù)牟鑾?,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云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fā)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贝ㄦ习褵o線電轉(zhuǎn)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贝ㄦ闲Φ溃骸霸谖覀兗依锞娃k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云藩道:“那也許。家里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yīng)不過來?!痹品犓裏o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仿佛他對他們表示不滿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并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忽然聽見后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里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guān)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擺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制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云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xiàn)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說不出來是什么感想,腳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羅羅飄著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云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歷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彼㈡⑿Φ溃?/br> “可不是,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掛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diào)的熱鬧。云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于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愿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她弟弟走來與大姊拜節(jié)。泉娟笑道:“你們今兒吃了什么好東西?替我留下了沒有?” 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沒有瞞著你吃什么好的,蝦仁里吃出一粒釘來?!比昝兴暎溃骸皠e讓章先生聽見了,人家講究衛(wèi)生,回頭疑神疑鬼的,該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緊,大姊夫不也是講究衛(wèi)生的嗎?從前他也不嫌我們廚子不好,天天來吃飯,把大姊騙了去了,這才不來了,請他也請不到了?!比晷Φ溃骸八@張嘴,都是娘慣的他!” 川嫦因這話太露骨,早紅了臉,又不便當著人向弟弟發(fā)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兒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罷?” 云藩道:“大節(jié)下的,晚一點也沒關(guān)系?!贝ㄦ闲Φ溃骸罢孪壬裉爝@么高興。”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梢娝麑τ谒募彝?,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里就踏實了。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里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地挽著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 想到這里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墒悄菢右膊粚Α鯓又膊粚Γ?,這一點接觸算什么?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tǒng)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后要讓他看輕的??墒堑降?,家里已經(jīng)默認了…… 她臉上發(fā)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云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y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于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么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yī)生的典型臨床態(tài)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yǎng)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么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彼憛捤@一套,仿佛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臥室里,下著簾子,蓬著鬈發(fā),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xiàn)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那病人的氣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yī)生。她覺得他仿佛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么?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肋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cè)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么樣子? 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 她的rou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里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卻聽見桌上叮當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后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边@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里面去,枕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干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里。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br> 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彼詣拥乜s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北憷蠈嵑退f:“云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贝ㄦ系溃骸澳銈兛匆娺^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