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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41節(jié)

第41節(jié)

    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br>
    猬膺道:“我家里雖然倒運,暫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

    啟奎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了——冷風(fēng)咽到肚子里去,仔細著涼。”

    猬獗徹臉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

    啟奎又湊過來問道:“那么,你結(jié)婚,到底是為了什么?”

    猬夂摶簧道:“到現(xiàn)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了誰?”

    啟奎柔聲道:“為了我?”

    猬庵還芏闋潘,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后仰著,一頭的鬈發(fā),給風(fēng)吹得亂飄,差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住了她的頭發(fā),道:“仔細弄臟了!”猬餉桶淹販⒁凰Γ發(fā)梢直掃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發(fā)。理了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里面去,擱在她脖子后面。猬飩械潰骸氨穡”穡±淠模

    啟奎道:“給我焐一焐。”

    猬馀ち艘換幔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地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猬庵皇遣歡。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猬馕實潰骸澳慊故遣幌嘈盼遙俊

    啟奎道:“不相信?!?/br>
    猬庖ё叛賴潰骸澳閫后瞧罷!”

    從此猬庥幸夂湍錛沂柙讀耍除了過年過節(jié),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去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家公謀一個較優(yōu)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了。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廣告與營業(yè)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了職。

    經(jīng)過了這番失望,姚先生對于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決定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猬餿菀卓刂啤G曲比猬飧甙敫鐾罰體態(tài)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絕對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dǎo),使她自動地走上正途。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對女子職業(yè)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關(guān)去做女秘書。那里,除了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進。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濟中,也不難挑出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

    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了王俊業(yè),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意在咖啡館舞場里坐坐,數(shù)目也就可觀了。王俊業(yè)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天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拜訪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細,待他相當(dāng)?shù)目蜌狻R坏┐蚵犆靼琢?,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王俊業(yè)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fēng)澆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br>
    王俊業(yè)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搖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yè)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智識的緣故?,F(xiàn)在的一般人,對于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br>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門,王俊業(yè)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點頭播腦地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只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nóng)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褲帶,搖搖晃晃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口里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來。一面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

    是十二月份的?!耙徽Z未完,只聽見隔壁的木器砰訇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了,只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墻。

    那邊仿佛是站住了腳。王俊業(yè)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為了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業(yè)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說著,只聽見撒啦一聲,仿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只見王俊業(yè)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

    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斗櫥的鑰匙?!鼻谎圆话l(fā),上樓去了。

    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

    曲曲掉過臉來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fā)財歸發(fā)財。我若是發(fā)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fēng)。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里!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來,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免得氣壞了爸爸?!?/br>
    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

    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丑便丟在外面,也不干我事?!?/br>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從他身背后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jié)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鉆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緊漲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發(fā)開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yè)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墒浅3S腥烁嬖V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里和王俊業(yè)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錯,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轉(zhuǎn)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愿嫁給王俊業(yè),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meimei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yè)結(jié)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yè),也沒有別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br>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yè)手里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里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dān)。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幾個女兒,年紀(jì)都還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經(jīng)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xí)氣,恪守閨范,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過了一陣安靜日子。

    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娘家面子有損。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么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姚先生遠遠地注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干親家,姚先生費了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dāng),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姚先生預(yù)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wù)必要多請幾個客,湊成七八個人,免得僵的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坐位,可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初次見面,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吹眉惹逦?,又沒有談話的必要。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擅交際酬應(yīng),怕她過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并且心心的側(cè)影,因為下頷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fēng)雨不透,同時勻出一只眼睛來看陳良棟,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里逼著問心心:“你覺得怎么樣?”

    心心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

    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fā)急道:“你說呀!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褲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她有什么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么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

    你瞧,還腫著這么一塊!“

    心心把頭發(fā)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fā)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br>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贊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nèi)绢^這么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膽的——白cao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賽璐璐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么?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jié)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lǐng)口里露出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么?”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蹦”地一聲關(guān)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姚太太連忙拍著哄著,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本來他也應(yīng)當(dāng)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們家里幾個和陳家自己人?!?/br>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了一點。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著呢。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jīng)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套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了,該歇歇了。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愿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fā)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fā)朝后梳,前面就是臉,頭發(fā)朝前梳,后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道:“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丑些,不論走到那里,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quán)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齊整,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皺。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br>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guān),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后你再給我添女兒,養(yǎng)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xiāng)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shù)的借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里,先病倒了。中醫(yī)診斷說是郁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fā)熱發(fā)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里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往上浮,差一點昏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連猬庖膊蝗鮮讀???/br>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猬?!烫鬈的拓湤6嗵鞗]有梳過,蟠結(jié)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lǐng),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yán),上面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地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么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猬獾潰骸奧瑁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

    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伙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只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br>
    猬獾潰骸笆裁錘咧Χ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dāng)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diào)停!”

    猬獾潰骸敖形冶鷸淥,這又是誰咒他了!”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著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猬?。匆暹M嘴去,狠狠地駁猬飭驕洌自己又有氣沒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里睡了。

    猬獍淹氛碓謁腿上,一面哭,一面嘮嘮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dāng)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盡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zé)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猬獠輝諏耍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臟了床。問姚太太猬餑睦鍶チ耍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br>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jié)實,支撐過去了,漸漸復(fù)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他發(fā)現(xiàn)他太太曾經(jīng)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了。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們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