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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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走了。 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shù)木嚯x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 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 外面?zhèn)鬟M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 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并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 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后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rou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 七巧過世以后,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 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來的。 當然這不過是謠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451張愛玲文集 第二卷 紅玫瑰與白玫瑰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jié)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diào)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xué)位,并在工廠實習(xí)過,非但是真才實學(xué),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xué)的教育費已經(jīng)給籌備下了。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么經(jīng)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么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么熱心,那么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话愀毁F閑人的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薨档尼u黃臉,戴著黑邊眼鏡,眉眼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極點,仿佛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xué)生意,做店伙,一輩子生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里。照現(xiàn)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huán)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幾凈,只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種精致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裝人像?!谄拮优c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xué)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xué)校??鄬W(xué)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么的,振?;貞浿械挠幌抻诘氐纂娷?,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后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了幾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jīng)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可是沒有熟悉內(nèi)幕的朋友領(lǐng)導(dǎo)——這樣的朋友他結(jié)交不起,也不愿意結(jié)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欺負,花錢超過預(yù)算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心里想著:“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蔽疵庥行澣?。街燈已經(jīng)亮了,可是太陽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筑的房頂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上仿佛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只覺荒涼。不知誰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圣誕節(jié)贊美詩的調(diào)子,彈了一支又一支。 圣誕夜的圣誕詩自有它的歡愉的氣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曬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不是時候了,就像是亂夢顛倒,無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么,竟不能忍耐這一只指頭彈出的鋼琴。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nèi)衣。沒想到這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是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著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 該去憑吊一番?!盎叵肫饋響?yīng)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浪漫的一部分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分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了一聞。衣服上,胳肢窩里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和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撐在門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jīng)驗。 還有一點細節(jié)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黃頭發(fā),頭發(fā)緊緊繃在衣裳里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里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jīng)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街上還有太陽,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里,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臟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點鄉(xiāng)土氣息??墒遣幌襁@樣。振保后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F(xiàn)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 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chuàng)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余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場實習(xí)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裕了些,因也結(jié)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jīng)人,將正經(jīng)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墒撬瑫r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shù),內(nèi)地來的兩個女同學(xué),他嫌過于矜持做作,教會派的又太教會派了,現(xiàn)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里,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是不怎么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這初戀,所以他把以后的兩個女人都比作玫瑰。 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英國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她回國?,F(xiàn)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里,可是似有如無,等閑不出來應(yīng)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xué)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xué)生派是一種瀟灑的漠然。對于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 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晚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shè)法頂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家里養(yǎng)著一只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她,急忙答應(yīng)一聲:“啊,鳥兒?”踮著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像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fā)藍,仿佛是望到極深的藍天里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極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也像那只鳥,叫那么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么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致得像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發(fā)剪得極短。腦后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發(fā)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xiāng)的社會里,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就快離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么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風白霧,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撲子。車里的談話也是輕輕飄飄的,標準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jīng)失去他了。由于一種絕望的執(zhí)拗,她從心里熱出來??斓郊业臅r候,她說:“就在這里停下罷。我不愿意讓家里人看見我們說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一樣的會吻你?!币幻嬲f,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幾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鉆,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的東西,她的年輕的身子仿佛從衣服里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是她哭了,兩人都不分明。車窗外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氣力沒處用,只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領(lǐng)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亂了主意。 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jīng)人。 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從衣服里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過后也覺得驚訝。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著她的濕濡的臉,捧著咻咻的鼻息,眼淚水與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撲動像個小飛蟲,以后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xiàn)在就管不住了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cao行充滿了驚奇贊嘆,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是出去了。 因為成績優(yōu)越,畢業(yè)之前他已經(jīng)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wù)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shè)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shè)的專門學(xué)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xué)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間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 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jīng)黃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內(nèi)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發(fā),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發(fā),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里,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布置好了罷。 要我們大司務(wù)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巴跏亢榈溃骸蔽姨婺銈兘榻B,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 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發(fā)里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濺了點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里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jié)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fā)底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rou緊致,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松松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于曲線美,振?,F(xiàn)在方才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里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里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么?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發(fā)么?”士洪道: “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br> 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鄙夙暎亢檎泻粽癖Я嗽〗矸试硖鎿Q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里,王太太還在那里對著鏡子理頭發(fā),頭發(fā)燙得極其蜷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里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發(fā)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里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發(fā),心里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里的一個已經(jīng)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發(fā)!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里說話,浴缸里嘩嘩放著水,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發(fā)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發(fā),稍子上發(fā)黃,相當?shù)挠?,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發(fā)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里從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凈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的罷?”振保道: “那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而且我們多年的老同學(xué)了,誰像你這么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么?”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xué)里教書。你問他做什么?”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家的大司務(wù)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么‘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該走了,就為了這樁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闭癖;琶戎沟溃骸澳阈潘麄兒f!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來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rou。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分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飯量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罢癖B冻鲈尞惖纳駳猓溃骸蓖跆@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巴跆Φ溃骸毙陆鼫p少了五磅,瘦多了?!笆亢樾χ爝^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瘦多了?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rou。“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發(fā)沒有干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xiāng)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于治家的人,應(yīng)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xiàn)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yīng)。”振保笑道:“王太太這么個能干人,她照應(yīng)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yīng)她?”士洪笑道: “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并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 振??匆姵鬃永锬前灼崴频暮裰氐囊褐挥X皺眉道:“這是鈣乳么?我也吃過的,好難吃?!蓖跆嘞乱怀鬃?,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墻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別盡自叫我王太太?!闭f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確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蓖跆跁栏埃路鹪谀抢飳懶┦裁礀|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藥?”王太太只顧寫,并不回頭,答道:“火氣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笔亢榘涯槣惿先サ溃?/br> “在哪里?”王太太輕輕的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噯,”篤保是舊家庭里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觀看風景,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去了。振保相當鎮(zhèn)靜地削他的蘋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叫人家見笑?!闭癖R豢矗埳贤嵬嵝毙睂懼巴鯆扇铩比齻€字,越寫越大,一個“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撲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們那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是欠大方?!?/br> 嬌蕊鼓著嘴,一把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返身便走,像是賭氣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里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發(fā)胖。”士洪笑道: “你不知道他們?nèi)A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道: “又是‘他們?nèi)A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xù)說下去道:“他們?nèi)A僑,中國人的壞處也有,外國人的壞處也有。跟外國人學(xué)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吃瀉藥,糖還是舍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么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確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氣,愛吃什么,就是什么最靈?!?/br> 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 “你別說——這話也有點道理?!?/br> 振保當著她,總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著便也踱到陽臺上來。冷風一吹,越發(fā)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的。他心里著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尸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里,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么會凈碰見這一類的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fā)?不罷?純粹中國人里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里。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在家鄉(xiāng)再遇見他鄉(xiāng)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墒沁@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著女人不規(guī)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至于這樣。 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桿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rou莊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落葉踏啦踏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這世界上有那么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是生死關(guān)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凄惶。 士洪夫婦一路說著話,也走到陽臺上來。士洪向他太太道:“你頭發(fā)干了么?吹了風,更要咳嗽了?!眿扇锝庀骂^上的毛巾,把頭發(fā)抖了一抖道:“沒關(guān)系。”振保猜他們夫妻離別在即,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 “我們先去睡了。篤保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到學(xué)校里拿章程去?!?/br> 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眱扇宋帐终f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只手握著電話聽筒替他開門。穿堂里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衣架底下擱著的一只皮箱也沒有了,想是業(yè)已動身。振保脫了大衣掛在架上,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聽電話。”振保便留了個心。又聽嬌蕊問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個男朋友。”說著,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么要告訴你?哦,你不感興趣么?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么?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闖了來?!?/br>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沒有人。他找到陽臺上來,嬌蕊卻從客室里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舊書攤上買到?!闭癖Vx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著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luò)了起來,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diào)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癥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她道:“進來吃杯茶么?”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邊坐下,執(zhí)著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著兩份杯盤。碟子里盛著酥油餅干與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闭癖\P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隨便?!眿扇锏溃?/br> “哦,對了,你喜歡吃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昨兒個你說的?!闭癖PΦ溃骸澳愕挠浶哉婧??!眿扇锲鹕頁邂彛⑽h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br> 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這樣記掛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截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蕊?!彼涯菑埣垖φ哿艘幌?,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br>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著餅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著,聚精會神考慮著盤里的什錦餅干,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他的時候,并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么?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quán)利?!?/br> 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里。 他兩眼望著茶,心里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是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那心腸去管他們的閑事。莫說他和王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犯不著。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闭癖PΦ溃骸鞍パ?,這東西最富于滋養(yǎng)料,最使人發(fā)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 “不?!眿扇镘P躇半日,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面包上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闭癖R娝龀瞿浅蓱z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著他,抿著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極薄極薄??墒悄悖抑滥悴缓靡馑冀o我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的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正喝著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定,再三地道: “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過意么?”嬌蕊只聳了聳肩。振保捧著玻璃杯走到陽臺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眿扇镫S后跟了出來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闭癖R兄@干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振保半闔著眼睛看著她微笑道:“你別說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嬌蕊道:“也許。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闭癖Pα似饋淼溃?/br> “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著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口。 振保也無聲地吃著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見他急急地轉(zhuǎn)了個彎,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憐,白跑一趟!”嬌蕊道:“橫豎他成天沒事做。 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 振??吭陉@干上,先把一只腳去踢那闌干,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rou就微微一哆嗦,她的rou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一點。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 “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闭癖PΦ溃骸澳?,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yīng)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眿扇锖吡艘宦暤溃骸翱茨阌斜臼虏鹆酥厣w!”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道:“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br> 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闭癖5溃骸笆裁词拢俊眿扇锇岩粭l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裝佯!我都知道了?!闭癖5溃骸爸懒诉€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眿扇锏溃骸拔颐??” 她偏著頭,把下頦在肩膀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地道: “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卑肷?,振保催道:“那么,你說呀。”嬌蕊卻又不做聲,定睛思索著。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的?”嬌蕊道:“也很平常。學(xué)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闭癖5溃骸澳闶窃趥惗卮髮W(xué)?” 嬌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去的時候年紀小著呢,根本也不想結(jié)婚,不過借著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地抓了個士洪?!闭癖L吡怂巫右幌碌溃骸澳氵€沒玩夠?”嬌蕊道:“并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xué)會了一樣本事,總舍不得放著不用?!闭癖PΦ溃骸皠e忘了你是在中國?!?/br> 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里的茶葉吐到闌干外面去,笑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