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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信

    秋夜的油燈昏暗不停,燈光時不時地跳躍,投影在稿紙上,稀稀疏疏地兩行字,定格在一個逗號那里,停頓了許久,又被攥進手里,最后團成了球。

    靳筱這些日子連軸轉(zhuǎn)的采訪,牛皮封的筆記本上被密密麻麻地標記和注釋,女作家,女演員的,只言片語的回憶,偶爾關(guān)于四少零零星星的評價,被她記下來,生怕遺漏掉某個人話尾的情緒。

    可還是難以落筆,越是慎重,越是千鈞一發(fā),便本能地想逃避,她在這漫長而寶貴,靜謐而緊張的夜晚,想要付諸自己所有的心力,卻難以有一個完美的開始。

    靳筱的腦子里有許多的聲音,沈景的,或者雜志社編輯的,有序卻嘈雜,她想把它們梳理干凈,然后勾勒出來,表達清楚,四少是怎樣,她眼里的,別人眼里的。

    可是不行。

    人的評價其實是最沒有節(jié)cao和底線的東西,隨境遇變動,因利益而變化,大家嘴上說著喜歡真實的人,又在身體力行地追逐聰明的、圓滑的、內(nèi)斂的,因他們代表了更為熟練的處事哲學(xué),和更難望項背的境界。

    而對從云端跌入牢獄的人,所有人,都會更加刻薄。

    靳筱頹然地扔掉手里的筆。

    原來這種時候,哪怕是從小討厭煙味的人,也會想要抽一支煙。

    她在這黑夜里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煙,又擦亮了一支火柴。

    一支煙的燃燒,好像是一種死緩,所有揪心復(fù)雜,不甘委屈,都可以緩一緩,等這支煙過后再煩惱。

    煙燃燒到一半,她便呆呆地看著,直到吳媽喊她,有人來看她。

    她指頭動了動,煙灰簌地落下來,她愣了愣,將那只煙摁滅了。

    真可惜。

    她想。

    是柳岸之。

    他如今官運亨通,倒也不負他父母親的一番苦心,舉家也搬到了城北的大宅里去住。聽聞那里是從前哪位權(quán)貴的舊居,顏家逃走了之后,權(quán)貴自然也猢猻作散,留下的宅院被分給了新貴居住,也很合宜。

    靳家也早已逃到了北方,留下的老宅不曉得是否因為狹小,并未分給什么新貴,也未聽說哪位官員要來收走它。周青原要留靳筱一同住,還是被她婉辭了。受人幫助,和寄人籬下,終究還是兩個道理。曾有位作家說女子應(yīng)當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于是靳筱便更徹底一點,帶了吳媽,住進了從前的靳家舊宅里。

    柳岸之來找她,時間古怪,目的未知,但也確實是熟門熟路,因他兩家,實在做了多年的鄰居。

    吳媽同柳岸之倒了茶,靳筱出來的時候,他抬起頭,臉黝黑消瘦了許多,眼睛卻比在韶關(guān)時,清亮了一些。

    如今想來,他當年出現(xiàn)在韶關(guān),似乎也不是陰差陽錯,而是有意為之。靳筱忍不住去想,他如今仕途順利,會否也因曾背后插四少一刀。

    然而成王敗寇,如今上臺唱戲的是對方,她縱然厭煩,卻也不得不拿出禮數(shù)來。

    柳岸之看她坐下,過了半秒,瞧她無意開口,便放下了杯子,道,“許久沒回來了,住的還好嗎?”

    若是個聰明的女子,此刻便改示軟示弱,多少便能借一些對方的助力。可惜靳筱從前習(xí)慣了隱沒人群,婚后又被人嬌慣了許久,實在沒有長出這種曲意逢迎的本事,連帶回話也生硬的很,只輕輕回了句“挺好的”,又聲怕遮不住自己話里的疏遠似的,舉起茶杯遮掩。

    他倆沉默了一會,許是她面上的不自在,教柳岸之察覺了,干脆開門見山,“我來,是勸你最好連夜離開信州?!?/br>
    靳筱抬了頭,沒有開口,心中轉(zhuǎn)了許多念頭,不曉得他是另有所圖,還是難得善心。

    柳岸之笑了笑,輕聲道,“你大約煩我的很,我原也無意叨擾你。”他這樣講,反倒讓靳筱羞愧了,很有些禮數(shù)不周的心虛來。柳岸之頓了頓,又道,“明天早晨,政府便要頒布《反革命罪條例》了,是蘇聯(lián)的顧問要求的?!?/br>
    她未懂他的意思,茫茫然抬了眼,凝眉思索,半試探又不可置信的,“是……沖著四少?”

    柳岸之點頭。

    信州一戰(zhàn)太過慘烈,城內(nèi)大半房屋戰(zhàn)后燒成一片焦土,城外被革命軍布滿了地雷,城內(nèi)顏家的部隊為了維持軍糧,顏徵楠下令將米店關(guān)閉,連僧人的儲糧皆被查抄。

    上萬平民被炸死,或者餓死。

    查抄糧米,讓信州城里只能靠糠麩、芭蕉心充饑的,是顏徵楠,可誓死抵抗,死守孤城的,是顏徵北。一場戰(zhàn)事被一拖再拖,炮火燃燒到最后,老百姓已經(jīng)不在乎得勝的誰,只希望這狗日的戰(zhàn)爭結(jié)束。

    塵埃落定,被俘的將領(lǐng)是顏徵北,他是新政權(quán)的軍功,自然成了革命黨歸罪的對象,于是如今,無論是信州的民眾群體,還是損兵折將的革命黨,都將矛頭對準了顏四少。

    “他不是……”靳筱張了張口,想要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其實血性,其實驕傲,又或者這世上有更糟糕的人,有更多為了自己奪權(quán),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如何也輪不到他。

    柳岸之嘆了口氣,“立完法,便要去審他了,你以為上面不知道你在這里?暫時不愿意動你罷了?!?/br>
    “一但審判下來,便不曉得會不會牽扯到你?!?/br>
    “我?”靳筱笑了笑,有些嘲諷,“我倒巴不得同他一起去吃這份苦,早好過這般茍且偷安?!?/br>
    連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像偷來的,像剜四少的rou換來的。

    柳岸之原是斯文的,此時卻動了氣,低聲訓(xùn)斥她,“你懂什么?”

    靳筱抬眼看他,他又壓了聲音,“你是覺得同他一起吃苦很有義氣,很有擔當?”

    “可痛苦有什么意義?大好的年華擔一個你自個兒都沒聽過的罪名?值當嗎?”

    柳岸之嘆了口氣,聲音也柔和下來,“我原不該找你,是他放不下你,怕你做傻事?!?/br>
    他的意思是見過四少了,這許多日子來,除了報紙義憤填膺的社論,和零零星星的新聞,終于有了顏徵北的消息,靳筱的眼睛亮了亮,急切地問他,“你見到他了?他如何了?”

    她方才強裝的鎮(zhèn)定,頓時沒有了,眼圈不自覺紅了,“他可受了傷?能不能,”她努力上聲線平靜下來,“在里面能不能吃的好?睡的好?”

    記憶里靳筱永遠是恬靜的,有時候微笑,但更多的是懵懂和若隱若現(xiàn)的警惕。柳岸之聽見她的問話,低了頭,又輕輕搖了搖頭。

    頭一回見到她這樣失態(tài),竟然覺得物是人非。

    好像是一次遲來的認證,她終于嫁做人婦,為另一個男子憂心。

    柳岸之心里有一種奇妙的疑問,也不知道如果當年嫁的是他,會否也會這般緊張上心。

    可這淺淺的疑問,一帶而過,他是男子,男子以事業(yè)為重,并不該為兒女之情上心。如今雖然黨內(nèi)對顏徵北的態(tài)度不佳,蘇聯(lián)的顧問要拿他殺雞儆猴,但一干的將領(lǐng),卻有不少惜才之人。戰(zhàn)火還在一路北上,此時正是用人之際。

    更何況北方的軍閥也在聯(lián)名勸和。

    他有政治嗅覺,縱然職位不高,但也能聞的出來,顏徵北的案子,是一件關(guān)系錯雜的麻煩事,因而他愿意賭一把。

    賭輸了,并不沒有什么人知道他今夜來尋靳筱,若賭贏了,是賣了顏徵北,和他背后信州政商的一個面子。

    柳岸之緩緩開口,“他讓我同你說,你長大了,要去外面看一看?!?/br>
    “那也是他的夢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