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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處

    四少想明白什么是兔死狐悲,也顧不得許多,走到她身前,聲音帶了急躁,“你便這樣看我?”

    他未哄過什么女孩子,從前不過撒些金銀算了,如今才知道百口莫辯著實能把人逼瘋?大約古人剖心為證的時候,受的煎熬,也大抵如此,他又覺得委屈,聲音也低了些,“我如何對你?你沒有心的嗎?”

    人心最難揣摩,最難求得信任,可靳筱看他眼里的苦楚,也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講。可她真裝作不在意不懷疑,對方大抵也不會放過她,于是她抬了眼,帶一些不忿,“那你要我如何?我同你粉飾太平,你又覺得我沒有真心,你過往介懷什么,我也不傻,我也曉得?!?/br>
    她笑了笑,覺得同他結婚,真是場為難,“我同你說實話,你又聽不得,說我沒有心?!?/br>
    靳筱低了頭,去撫平自己裙擺上的褶皺,卻不曉得怎么了,又折出了新的,“總歸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既不識大體,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br>
    她難得這樣坦白,縱然仍舊不信他這個人,四少也寧愿她說更多不中聽的,也不愿意她同他笑一笑,都讓他疑神疑鬼會否是強裝的。他倆弄成這樣,也不是靳筱的過錯,他平了心,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語氣也和緩了,“我曉得,換作是我,我也會疑心,會不安穩(wěn)?!?/br>
    四少這個人最好的品質(zhì),大抵是有時候,確乎能理解自己的。靳筱這樣想,也將方才的架勢軟下來,她以為是英勇就義前的陳詞,什么也不顧了,四少此時低頭看她,眼睛像鹿一樣溫柔,讓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覺得自己不該如此。

    她的肩膀被四少握住,讓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抬眼,四少開了口,“你只是看太多雜志了,便覺得男子都是負心漢?!?/br>
    他的聲音像春日的陽光一般和煦,卻讓靳筱的身子有些僵硬了。四少察覺了,拇指摩挲了她的肩頭,誘哄一般的,“筱筱,我們往后不如看些別的,《西廂記》不好嗎,還有許多美國英國的小說?!?/br>
    他想起進來同他鬧不愉快,非不去寫美滿結局的女作家,面上帶了不屑,“那些寫雜志的,不過是一群婚都沒有結過的小女孩罷了……”

    可到底四少仍看著靳筱的面色,瞅著她面色越發(fā)的蒼白了,及時收住了話頭。他頓了頓,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最關鍵的忌諱,后悔卻晚了,只能自顧自圓回來。他又笑笑,眼睛帶了懇切,“但是你喜歡,也沒有什么的。”

    她抬頭看他,面容里看不出喜怒,卻讓他心里慌亂,又勉強勾起嘴角去挽回,“哦,便是外國的小說,也有許多負心漢……”

    他也知道這個道理,靳筱抬了眼,不自覺攥緊了裙擺,“那往后外國的小說也不能看嗎?有負心漢的書便不能看嗎?”

    她目光有一些逼迫,非要問個清楚不可,“所以上回吳珍妮來,你不愿意一起?”

    她這問題問的危機四伏,讓四少一邊搖頭,一邊覺得如何都不要讓她知道,他對吳珍妮施壓過的事情。

    他還想要解釋,身后卻有人高聲喊了聲,“原來督軍在這?!?/br>
    四少抬了眼,不自覺皺了眉,是北省來的商人,近來同他父親走的很近。

    來人微胖,生意人面上帶笑,便看起來慈眉善目,靳筱回了頭,同長輩行禮,對方自然回她,又笑道,“一桌子人等督軍和少奶奶呢,我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四少雖還想同靳筱解釋,卻也再說不得了,于是牽了她的手,上前,“是我怠慢了,讓高先生和諸位叔伯久等。”

    他去拉她,靳筱卻沒有動,四少回頭看她,神色帶一些不安,那位高先生都看在眼里,面上卻仍舊笑著。

    靳筱呼了口氣,卻還是掛了笑,她看向高先生,沒去管四少的神色,“真對不住,我頭痛的很,興許是中暑了,便不過去了?!?/br>
    縱然不舒服,她也不想四少難做。靳筱面色帶了歉意,“改日叔伯們來家里,我再好好招待。”

    那高先生笑著點頭,仿佛真信了她的說辭,又抬眼看了看日頭,“今兒天確實太熱了,少奶奶身體不爽利,便先休息?!?/br>
    四少仍舊看著她,他身前站著外人,縱然他不想放她走,也只能沉了聲,“好,我找人送你?!?/br>
    興許人不能扯謊,方才隨口的說辭,靳筱坐在車上,卻隱隱有些頭痛。她和吳媽回城上了山路,便很顛簸,來時因心里想的都是襯衫的事情,尚未覺得,回來才覺得路不平坦,天氣炎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起初只是不安,歸根結底,她自己也想不通,四少做什么會喜歡她?

    四少喜歡她嗎,大約是的,興許她生一個不錯的皮囊,興許從前他風月場換的多了,遇見了寡淡的,便覺得有興味。

    可她這個人呢?他卻經(jīng)常很不滿,不愛她總是不坦誠。如今來看,連她喜歡的東西,他都很反對。

    從來感情,長年累月的不喜歡多了,便能將當年昏了的頭腦,沖的干凈。想來這就是顧嫣然經(jīng)歷的。

    顧嫣然尚且有一個好嗓子,四少不要她了,她也有自己的積蓄,有自己的許多事情,可她自己卻不一樣,未來的工作也知道能不能做的好。靳筱呼了口氣,看向窗外。她方才沉思,都沒有注意到,汽車已經(jīng)開到城里的街道上去了。

    她許久沒有一個人出來了,從前沒有人管她,放學或者有節(jié)日,她常一個人出來到處看看。

    縱然孤單,可還是自由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大門不出,或者有人跟著她,已然成了正常的事情。她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大家的小姐在她這個年紀,其實還可以接著讀書的。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接著讀書,靳筱眨了眨眼睛,覺得鼻子有些酸,車窗外幾個女學生模樣的人抱著書經(jīng)過,讓她忍不住回頭去看,眼里帶了艷羨,她們穿著時興的馬甲短衫,齊耳的短發(fā)什么飾品都沒有,卻看起來朝氣蓬勃。

    靳筱的手禁不住摸向車窗,從前尚且覺得,有雜志,有花房,就可以喘得過氣,可自由如果不是自己掙來的,這些寬松,同在靳國已的眼皮底下偷偷讀書,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她去猜測四少對她的感情有多長遠,什么時候便沒有了,確實涼薄了一些,可不對等的感情就是這樣,低處的那一方掏了心窩子,就是拿下半生在賭,她沒有勇氣。

    誠然她喜歡四少,可她也喜歡陽光,喜歡書店,喜歡自由自在地讀雜志。

    她不愿意冒失去這些的風險。

    靳筱望著窗外,突然瞧見了什么,咬了嘴唇,回頭沖司機喊了一聲,“停車!”

    她要自己走走,吳媽自然不同意,同她說些四少知道了,定然不會繞過之類的話,靳筱卻半句也聽不進去,她神色有些凄惶,想來是同四少鬧了別扭,帶了急切地懇求,“只這一回,就這一回?!?/br>
    她指了指一旁的書店,“我只在那里看一會書,一小會就好,晚上你再找司機來接我,行不行?”

    她一面低了頭,喃喃道,“我許久沒有一個人了,走哪里都有人盯著,都有人看著?!?/br>
    可她心里知道,便這一下午的獨處,光靠懇求,也怕是求不來,靳筱握緊了裙子,覺得難過。

    原來婚姻失去的是自由,她以為自己沒什么好失去的了,原來不是這樣。

    從來大家族仆人簇擁,以為是風光,宅院外,卻沒有自己的半個角落。這世上的景致,街頭巷尾的趣味,自己去看,和有人同行,是兩個體驗。

    她從前,也不覺得一個人到處走走,是怎樣的快樂,如今失去了,卻覺得很迷茫。

    靳筱笑了笑,有些無奈,打算喊司機繼續(xù)開回家里去。

    她身旁吳媽卻拍了拍她的腿,輕聲道,“那少奶奶就在書店里呆著,過會司機來接?!?/br>
    靳筱笑起來,說了許多的“謝謝吳媽”,開了車門便跳出去。吳媽在她身后喊了一些話,她也沒有聽。書店門口寫著新進的一些書,又有一些打折,每一個字都讓她新奇,仿佛寫的都不是中國字。

    油墨香聚在一起,便成了一個新的地界,這里沒有人認識她,沒一個人在看她,于是周遭的人,便都是透明的,靳筱的手指從書架上一本本過去,硬皮或軟皮的封面到了她手上,仿佛都在同她講話。

    周圍有學生捧一本詩集去讀,她也禁不住看書封是什么,大學的學者新印了專著,她也覺得有趣。新近有位哈佛留學回來的學者,寫了《桃花源記旁證》,她不過讀了兩個字,便覺得自己學識淺薄,一面又高山仰止,不愿意丟手。

    一旦窺見了自己未能及的領域,才知道同為人,有的人在塵世里浮沉,有的人卻已經(jīng)超越了時光,有了三百年難得一見的成就,靳筱一面讀,一面艷羨,不過寥寥數(shù)字,已然讓她拜服。

    從前在學堂里讀書,講歷史的課程,課業(yè)最重,因要讀許多的書,那時候她小,不樂意去讀,到了這個年紀,才知道,枯燥的東西才會積累出最璀璨的光輝,比如她手里這本。

    四少說她太愛雜志,其實她只是沒有什么機緣,接觸到更高深的著作。

    這世間除了她丈夫愛不愛她,實在有太多有意義的事情,靳筱呼了口氣,又往后翻了一頁。

    她讀的專心,未在意身旁有人看她,等她約莫讀的差不多了,想要再找一本,卻被人喚了聲,

    “小筱?!?/br>
    她拿書的手停住,回了頭。

    原來是位故人。

    柳岸之手里也拿了本書,見她回了頭,笑意放大了,眼里有隱秘的波瀾,“真的是你?!?/br>
    《桃花源記旁證》寫于1936年,文中提前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