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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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想笑,不過嘴角并沒有力氣,于是也沒有笑,聲線也是平的,一如她從前在家里一樣,“不是要搬到更大的宅子?到時再回吧?!?/br> 靳筱頓了頓,突然吸了口氣,“不然,你想要女婿同我去住我的臥室嗎?” 她那間臥室,大約還沒有自己現(xiàn)在的床大。靳筱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直到新婚的那天早晨,她被婆子們從那間臥室里拉扯出來,去父母的房間打扮,從此便沒有回去過了。 縱然小,也是她的空間,靳筱自己其實很喜歡。不過喜歡是一碼事,公平是另一碼事,她母親在電話那頭只含糊地說了聲,“說的是”,便將話題扯到自己最近身體如何不好。 既然提到身體不好,最后便是要錢看病,這是靳筱還在信州城時,母親慣用的伎倆。靳筱有時給她了,第二日她母親也會再找她要,原因多半是靳國已將錢奪去了。有時候還會哭哭啼啼的,說她父親又如何打了她。 至于那些錢,多半也是貼補給孫子,半分也不會用到她自己身上。這世間的母愛何其偉大,從自己的女兒身上好不容易撈到的好處,一絲一毫也不留,全去送給其實并看不上自己的兒子兒媳。靳筱耐著性子聽她說想去開如何如何的藥,如今藥房又漲價,一斤到了多少多少錢,仿佛這根電話線連接的是另一個世界,嘈雜的,詭譎的,又半點意思沒有。 靳筱皺了眉頭,不愿意同她繼續(xù)掰扯,只提高了聲線道,“我這邊還有事,便不聊了?!彼Я祟^,窗簾已被拉開了,可以看見落地窗外的云彩和雀兒。靳筱的聲音十分清晰,“身體不好,便去找哥哥們帶你去醫(yī)院,你也知道,”她勾起嘴角,聲音帶了一絲笑,“凡事還是男孩子可靠些?!?/br> 說著她又沁了笑,“下回閑了再聊吧,先不說了?!北銙炝穗娫?。 “凡事還是男孩子可靠些”,這話她父母從前時常掛在嘴上,她煮飯的時候,給哥哥們端水果的時候,都常聽到這句話,如今倒用上了,讓她覺得解氣??梢娭倚⒍Y義這些東西,就像律法一樣,打破了雖然不大好,但一時是真的爽快的。 她手還在電話上,回了神,才發(fā)現(xiàn)眼角濕潤了,抬了頭察覺吳媽在看她,目光里的意思說不清楚,大抵帶一點端詳,畢竟傭人都要看主人家的眼色。靳筱恢復(fù)了神色,吳媽便也將頭低下。 靳筱提了自己手邊那個精巧的小花壺,打算往花房走?;▔厥撬纳偎偷模龉ぞ毜暮?,都不大像個澆花的,反而像個香水瓶。 四少同她講,“你喜歡澆花,就用頂好看的壺去澆,大約會更開心?!?/br> 女孩子都喜歡精巧的東西,更何況是個上面鑲了珍珠母貝,縱然重了些,偶爾用一用,也是精致的消遣,靳筱也便將它帶著了。 吳媽卻叫住她,樣子反倒局促,兩只手抹了抹褲子。支支吾吾了許久。靳筱便站在那里看她,干脆去玩那只小花壺,也不去催她,只當四少又同她吩咐了什么事情,神色冷淡地等她去講。 吳媽卻終于下了決心般的,開了口,“少奶奶,今兒城里開集市呢,不如喊幾個丫頭,一起去瞧瞧?” 靳筱半晌沒有說話,卻想起一樁事。 吳媽是她進了女子中學的第二年才來的,那時家里也有添置傭人的閑錢,母親也要擺一擺官太太的排場,便請了她。吳媽機敏又能干,不該說話的時候并不多話,家里對她,其實還算滿意。 靳筱同她并沒有說過許多話,大抵有些頭腦的仆人,都知道她在家里的地位。只是有一天,她包里的雜志被靳國已瞧見了,說是同學的,父親卻干脆指著說她臥室里的那一摞,粗著嗓子吼她,是不是那些,也都是同學的? 因到了年末,會有機會同訂了娃娃親的柳岸之一同吃飯,她母親才給了她錢要她買些脂粉,打扮一下自己。靳筱自然拿著這錢去買書了,靳國已當時如何沖她發(fā)火的,她已記不得了,大抵還是老三樣,拍桌,罵娘,怨天尤人,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雜志連同包里的課本被扔到了客廳的魚缸里,靳筱等父親撒了火,回臥室睡覺了,才從魚缸里一本一本地撈出來。 她也不覺得難過,大概心里有一些遺憾。生活里無法控制的東西多了,便只有解決的本能,再無法解決才會遺憾。吳媽那時上前,要幫她講臥室放到陽臺去曬,靳筱卻搖了搖頭,只淡淡地說了句,“哥哥會把它們?nèi)拥舻摹!?/br> 扔掉了,再謊稱說是大風刮走的,哪怕早用夾子夾的牢固了。這種伎倆拙劣,但對靳筱好使,畢竟欺負弱勢的人,越拙劣無賴的手法,總是越有效。 她便抱著書,打算去她臥室那扇小窗去曬,縱然那里背陰,沒有什么陽光,也終歸是安全的。她一個人在那里忙活了許久,只感嘆某一篇小說只看了一頁。書粘了水,便會粘在一起,大約便是干了,就看不了了。 吳媽那時同她說,不如幫她講書放到冰窖里,再拿出來,從前她給別的人家做工,試過這個法子,是管用的。 只要是法子,試一試總不會吃虧,靳筱便點了頭。家里自然沒有冰窖,要走幾個街口,到商民冰窖。她沒有錢,其實心里是忐忑的,可還是默不作聲地跟去了,為了一點點指望。 所幸吳媽似乎認識看冰窖的管事,便真的將她那幾本書塞了進去,她倆又同管事的謝過了,出了冰窖,又走了一個街口,靳筱才突然開口,“真的管用嗎?” “管不管用都放進去了,”吳媽那天的口吻,倒不大像個傭人,她又指著另一個街口,不是回家的方向,“今兒有集市呢,小姐一起去看看嗎?” 她那日古怪的殷勤,叫靳筱生了疑,以為她是伙同了外頭的人販子,要將她綁到山里去??扇绻娴幕锿巳素溩?,也不該繞了老遠的路,同她去一趟冰窖。靳筱從幼時被送到信州城,并沒有真的去過集市,聽著那邊熙熙攘攘的,應(yīng)該是真的熱鬧。于是她也點點頭,雖未說什么,也跟著吳媽去了。 她們那日便逛到了傍晚,靳筱不多話,吳媽也不說話,兩個人便靜悄悄的,在喧囂的鬧市里走著看著,偶爾看一看,翻撿翻撿,也不買,也不問對方買不買,不大像主仆,更不像親人,古古怪怪的。 晚上到了家,吳媽塞給她一樣東西,是個小的紅色的中國結(jié),掛著一顆玻璃珠子,是方才吳媽說要買給小兒子的。靳筱僵著手,沒有去拿,就像每年過年的時候,親戚塞給她壓歲錢,都讓她不自在。吳媽卻給她別在了裙擺上,又同她說,“要過年了,小姐手頭帶點紅色,圖個吉利?!?/br> 她倆自那天以后便沒有說什么話,也沒有因這件事變得親近。后來吳媽有一天偷偷給她將書本帶回來,嶄新一樣的,書頁沒有粘在一起。 那時已經(jīng)臨近新春了,吳媽也要回家過年,靳筱捧著那幾本書,只輕輕點了頭,原本她也該掛上點笑的,縱然是假的,也該讓彼此心里歡喜。 可那天她沒有。 一個仆人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對你關(guān)懷,大抵也覺得你十分可憐??山銓幵概匀舜缈諝猓膊辉敢馊コ袀蛉说膽z憫。她這樣的想法其實畸形又不高尚,她也從不會去坦白這樣的心聲。 民國不過幾年,哪怕是學校里的幾個窮學生,聚在一起打牌,三缺一,也會走幾里路再找另一個窮學生 ,而不會邀請某一個學生隨行的小廝?!叭巳似降取笔且粋€口號,“人人不平等”是讓人牢牢抓住自己階級的恐懼,還拼命向上爬的勇氣。 當然吳媽也仍舊本本分分做事,實在靳筱一個在家中卑微如斯的人,也無法同她親厚。同仆人親厚,也要看自己的本錢,不然教仆人發(fā)現(xiàn)你日子也過得好不到哪里去,兩個人其實也尷尬。 再往后,吳媽隨她來了顏家,她倆面上是親近的的,吳媽待她許多事,想的比她自己還周到,話也同從前比多了起來??山阈睦飬s慢慢遠了,吳媽也在同四少做事,她看的出來。興許吳媽將靳筱從前在家里打破了幾個茶杯,被掌摑了幾個巴掌,都賣出去了。靳筱雖然不問,但想的很多,如此她心里又生出一點背叛感。 縱然當年那個中國結(jié)很小,可她私心底,確然是曾將吳媽看做自己人的。 于是她的抵觸,便帶了少女的執(zhí)拗和倔強,平日里偶爾怠慢吳媽,來出自己的氣。她不過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恐怕心里的別扭,自己都搞不清楚。吳媽也未說什么,可她面上不做聲,靳筱更覺得她是有了新的依仗,有恃無恐。 如今吳媽又來約她出去看集市,也許是示好,也許又是看她可憐,到了這北地,還在被娘家糾纏著。靳筱的指尖輕輕滑過她手里的小花壺,她摸了摸耳垂,縱然開口,也帶了一點別扭,像是兩個人冷戰(zhàn)了許久,另一個人同她拋了橄欖枝,她有些想接,又不大好意思。 “我下午要回來的,”她又揉了揉鼻子,“不要逛太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