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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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我的是盛珉鷗果斷將電話掛斷的聲音。 我瞪著手機片刻,磨了磨后槽牙,拜托司機師傅加加速,說自己有場救命官司要打,去晚了后果嚴重。 五分鐘的路程,司機加了點油門,四分鐘就到了。我飛速丟下張整鈔跳下車,狂奔進法院,本來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心里總覺得盛珉鷗一定不會等我。 可當我在法庭門外見到那個低頭凝視腕表的熟悉身影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還是心存期待的。期待他相信我,不會拿重要的事開玩笑。 我氣喘吁吁跑向他,扶著膝蓋將裝訂好的文件以及閃存盤遞給他。 “給!”因為他出乎意料的等待,本就急促的心跳一下子又快了幾分,我不得不按住胸口,慢慢平復。 盛珉鷗接過文件迅速翻看起來,一旁女律師也忍不住好奇探看,一字一句念出標題:“致清灣保險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局:就安起保險員工行為失職、企業(yè)對員工培訓不到位、故意模糊合同條款內(nèi)容等行為……投訴書?” 打蛇打七寸,保監(jiān)局由國家管控,監(jiān)管所有保險人,若引起他們注意,成立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安起存在的種種違規(guī)行為,展開行業(yè)整頓,到時候的罰款可不止區(qū)區(qū)一百多萬這么簡單。 “這里面是什么?”兩分鐘都不到,盛珉鷗一目十行看完我花了一夜寫完的投訴書,捏著閃存盤問我。 “證據(jù)?!蔽抑逼鹕?,呼吸已經(jīng)平緩許多,將手機掏給他看,“這個和閃存盤里的視頻是一樣的,只是關鍵信息有打碼,盤里是沒打碼的視頻?!?/br> 他接過了,快進著將手機里視頻看完,隨后不慌不忙讓一旁完全回不過神的女律師向法官請求延遲五分鐘開庭。 女律師愣愣點頭,緊接著推開法庭厚重的木門,消失在了我們面前。 “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盛珉鷗整理著手中文件,問道。 “你是不是又要嫌我的做法不上臺面,太過愚蠢?”我彈了彈那份投訴書,笑道,“我告訴你啊,有些事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成不成功另說,死不死也另說,自己爽了就行?!?/br> 雖千萬人阻止,千萬人說“不”,千萬人不贊同又如何?我想做,總是會去做的。 他垂眸注視我片刻,半晌沒說話,我便也與他對視著,靜默無聲。 忽然遠處傳來腳步聲與交談聲,我和盛珉鷗一同轉(zhuǎn)過頭,就見安起保險公司的律師及代表正往這邊走來。 “手機借我?!笔㈢膪t說罷,大步朝兩人走去。 我倆擦身而過時,我在他耳邊小聲道:“交給你了?!?/br> 我立在原地,沒有靠近,只能遠遠看到盛珉鷗同兩人客客氣氣交流片刻,那代表面色陡然難看起來,握著手機一臉不敢置信。 盛珉鷗又將投訴書給他,他黑著臉看了幾頁,將紙都抓皺。 律師驚疑不定望著盛珉鷗,似乎也被這招奇襲震懾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盛珉鷗為了照顧代表的身高,微微俯身,臉上掛著紳士十足的笑容,在對方耳邊不知說了什么,代表驟然抬頭,急切點頭。 晃了晃手中閃存盤,盛珉鷗頷首轉(zhuǎn)身,走了兩步看到我,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從代表手里取回我的手機,隨后再次轉(zhuǎn)身,臉上禮貌的笑容一點點由傲慢輕視取代。 他像名大勝歸來的國王,昂首闊步行走在鋪滿陽光的走廊上,頭上戴著無形的冕冠,肩上搭著鮮紅的披風,每一步都走得堅定又自信。 “還你?!笔㈢膪t將手機丟還給我。 “搞定了?” 他睨了我一眼,眼神就像在說:“你在說什么屁話?!?/br> 我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子,就聽他道:“他們同意限期整頓、修改合同格式以及增加賠償金的要求,但條件是這份視頻與投訴書永遠不得公開?!?/br> 這倒無所謂,反正我的目的只是幫他更快贏得官司而已,其它我能力有限,也知道無法單憑這一件事成為推動世界改變規(guī)則的人。 案子最后在法官的主持下得以雙方和解,安起保險在支付原定賠償金的基礎上,又追加了六十萬人道主義補償,而作為第二被告的肇事司機王有權,也表示愿意接受和解,賠償楊女士十萬元。 我是沒資格進討論室的,但在外面走廊仍可以聽到楊女士在里邊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和我媽當年不甘、懊惱的痛哭不同,這里面帶著解脫和喜悅。 多少個日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多少次捫心自問:“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是別人?”老天給不了答案,逝去的無法重來,生活的重壓,年幼的孩子,壓抑的眼淚沉甸甸積累在心頭。 雖然這些錢也只是聊以慰藉,但至少一切都有了答案,不再需要一次次刨開痂rou,將血淋淋的傷口袒露人前,到處哀戚地求個公道。也終于可以將一切放下,重新自己的生活。 聽完女律師與楊女士轉(zhuǎn)述的最終結(jié)果,走在法院長長的灰白臺階上,身上被暖融融的陽光照射著,舒服地簡直想就地睡個午覺。 真好啊。這種充滿希望的感覺。 活動了下筋骨,事情辦完,我也打算回家睡覺了。 “哥!”走之前,我叫住了盛珉鷗。 他在我下方的臺階上站定,回頭看向我。 “我有話跟你說?!蔽业?。 他沒有動,只是看著我。 “那我們先走了?!迸蓭熓钟醒凵乩鴹钆恳坏离x去。 我走下幾節(jié)臺階,站到他面前,終于得以俯視他。 “還我一個人情?!?/br> “什么事?”他直截了當?shù)貑柕?,看來也是承認我這個“人情”的。 “沈小石需要一名刑辯律師,他mama……遇到點麻煩?!?/br> “讓他明天下午一點到律所找我?!闭f完盛珉鷗就要轉(zhuǎn)身。 我心中暗嘖,對他這種多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 “對了,”我沖他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爸爸去世那天,最后和你說了什么?” 盛珉鷗微微偏了偏頭,露出半邊面孔。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開口,我只是試著一問,他不想說我也沒辦法。 “行……” 我剛想說行了你走吧,他卻緩緩吐出了一句話。 “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沒有關系,做一個不傷害別人,也不被別人傷害的普通人就行?!?/br> 我怔然片刻,將我爸去世前對盛珉鷗說的話試著連了起來——爸爸相信你,終會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但如果做不成好人也沒有關系,做一個不傷害別人,也不被別人傷害的普通人就行。 “爸爸知道你……”我緊緊盯著盛珉鷗的臉,啞聲道。 我爸會說這話,就證明他都知道,知道盛珉鷗他…… “是,他都知道?!笔㈢膪t垂下眼瞼,低聲道,“知道我不正常?!?/br> 說完,不等我反應,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去,于我在臺階上愈行愈遠。 我望著他背影,心情復雜,一屁股坐到臺階上,突然很想抽根煙。 第41章 有風有木 在我和盛珉鷗小時候,多小我忘了,反正那會兒我應該還沒上學,一天心血來潮,我突然問我爸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爸想了想,抱我到樓下,指著花壇里一株楓樹道:“那就是你的名字,楓,楓樹的楓。” 那是個夏天,楓樹綠油油的,和別的樹綠成一片,沒多大差別。換句話說,十分平平無奇。 “為什么是棵樹?”我有些不滿,覺得我爸在給我取名字這件事上不是很用心,“不好看!” 我爸憨厚地笑著,跟我解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樹林里,太高的大樹,就會被風吹倒。風是樹可怕的敵人,再龐大的樹木,也抵不過暴風侵襲。但你看這個字,有‘風’有‘木’,共生共存,多和諧。希望你以后,即使人生路上有風浪也不要氣餒。大家活在這世上,本就不可能一輩子順順當當?shù)?,要學會苦中作樂?!?/br> 我爸就是這樣的人,脾氣好,性子慢,周末坐在搖椅上,一杯茶一份報紙,可以細細品一下午。我媽跟他截然相反,急性子,刀子嘴,做事風風火火,今天能做完的事絕不拖到明天。 什么風啊木的,我連名字都不會寫,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又有什么用?我聽得一愣一愣,就覺得我爸說這么多,那應該也是個挺厲害的名字。 “那哥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那時候就想,我哥名字還比我還多一個字,怎么也要更厲害吧? 我爸抱著我上樓,認真想了片刻,道:“哥哥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但這里條件有限,沒有實物。等爸爸周末再帶你們?nèi)フ??!?/br>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也沒太放在心上,結(jié)果到了周末,我爸大清早就將我和盛珉鷗從床上挖起,竟真的要帶我們出門。 催我們刷好牙,洗好臉,再手里一人塞一個rou包子,我爸推著我們就往外走。 “老陸,你們?nèi)ツ膬喊??”我媽追到樓梯口急急問道?/br> 我爸大概是怕被罵,一把抱起我,快步走下樓梯,嘴里揚聲回道:“海邊!” “?!_??”我媽不可思議地重復了一遍,嗓門突然飆高,“你有病啊去什么海邊啊,這么曬的天!老陸?陸光榮!!” 在我媽的河東獅吼下,我爸連抱帶拽著我和盛珉鷗早就逃得沒影了。 大海這種自然景觀,向來都是遠離城市繁華,隱蔽在郊外人跡罕至之處。 我爸帶著我們倒了三四輛公交,晃得骨頭都散架,這才好不容易見著了海的模樣。 從車站走到海邊,又熱又累,想到浪費了一個大好周末,就為了看片渾濁不清的“大江”。我心里升起不情愿,想回家,想吃我媽做的紅燒rou。 可我爸已經(jīng)不管不顧跑下灘涂,撒丫子在退潮的海灘上迎著海風狂奔起來。凡是他跑過的地方,便要驚起一只只雪白的鷗鳥。 “快下來走走!”我爸張開雙臂,遠遠朝我們揮舞著。 我自然地牽住身旁小少年的手,仰頭看他:“哥哥,爸爸在叫我們。” “要過去嗎?” 陽光從盛珉鷗腦后探出一團耀眼的光暈,使他的表情都陷在黑影里。 我瞇著眼,重重點頭。下一秒,牽著我的人緩緩走向海灘。 我年紀小,沙地又不好走,沒走幾步就要被絆倒,盛珉鷗可能覺得牽我走得太吃力,索性一把將我抱起,朝我爸那邊走去。 “兒子,看到這些鳥了沒?這些就是海鷗,盛珉鷗的‘鷗’?!蔽野直嫉脻M頭汗,喘著氣指給我和盛珉鷗看那些三三兩兩散落在海灘邊悠閑踱步的海鳥。 我摟著盛珉鷗的脖子,將臉靠在他肩上:“好多哥哥?!?/br> 耳邊響起一聲短促的輕笑,等我抬頭去看,已經(jīng)在盛珉鷗臉上遍尋不到一點痕跡。 “小乖乖,還有什么要問的嗎?”我爸將我從盛珉鷗懷里接過,點著我鼻尖問道。 “哥哥是鳥嗎?為什么和我不一樣?”我皺著眉,又開始討厭自己的名字,“我要和哥哥一樣?!?/br> “鷗是鳥,但珉是潔白美玉的意思。”我爸也不管我一個小孩兒聽不聽得懂,自己管自己說了痛快,“嚴格說來,你哥是只潔白如美玉的鷗鳥?!?/br> 他一手抱著我,另一只手揉了揉盛珉鷗的腦袋:“給你取名的人,一定希望你自由自在,不被俗世污濁所染?!?/br> 盛珉鷗表情并無多少驚喜,盯著那些懶散的海鷗,語氣平靜道:“那為什么又不要我了呢?” 我爸聞言動作一頓,彎腰將我放到地上,接著撐住膝蓋,平視盛珉鷗道:“為什么要想是他們不要你呢?也可能是他們實在留不住你了啊,是吧?” 現(xiàn)在想想,我這種樂天精神,怎么打擊都能很快滿血復活的性格,完全遺傳自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