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我人生第一次去派出所撈人來著，”沈晝?nèi)~小聲、甚至有點歉疚地說：“一路上好像還把你在地上摔了好幾下。然后你還哭，我還以為是你被我摔哭的……你喝醉了比沒喝醉能言善道十萬倍……”

    陳嘯之：“……”

    陳教授頭都抬不起來，令人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許久，然后他終于找到了點，氣急敗壞地興師問罪道：“那這么長時間你都不說？！”

    沈晝?nèi)~不顧陳教授的脾氣，貼心地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小聲道：“……因為我覺得你會尷尬呀?！?/br>
    陳嘯之：“……”

    沈晝?nèi)~湊過去，小聲嘰咕他：“你這么容易尷尬的一個人。只只你看，你現(xiàn)在不就……”

    “別說了！”只只惱羞成怒。

    葉葉立刻乖乖閉上嘴。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車棚硌得不太舒服，拽了下只只的胳膊。

    躺在一邊的只只耳根仍紅得滴血，神色冷漠至極，卻降尊紆貴地抽出胳膊，把她的腦袋安置了上去。

    于是沈晝?nèi)~枕在他的胳膊上，向他那里蹭了蹭。

    他們躺在佛羅里達玫瑰色穹頂之下，風聲溫柔，連時間流淌時都繞他們而行。

    -

    …………

    ……

    他們到加州時，已經(jīng)快開學了。

    加州之春在穹頂醞釀一場冰冷春雨，沈晝?nèi)~坐在副駕駛上向窗外看，只見到灰茫茫天穹，與路邊泛黑的融雪。

    熟悉的街道在他們面前一掠而過。

    陳嘯之穿過紅杉樹下時，忽然開口道：“你的補開題報告準備得怎么樣了？”

    沈晝?nèi)~一愣：“還沒準備。但是材料我們不是都有嗎？”

    “是?！标悋[之漫不經(jīng)心道：“綜述用心寫一寫，你先前的那篇投了哪家期刊？”

    沈晝?nèi)~想了想：“am?！?/br>
    “……還挺好?！标悋[之難得贊許了一下，又想了想，“但是方向不同，已經(jīng)不能用了?！?/br>
    “對，會被小秘書直接打回來?！?/br>
    陳嘯之沉思片刻：“重新寫吧，寫完我給你把下關(guān)?！?/br>
    沈晝?nèi)~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陳嘯之莞爾：“你在笑什么？”

    “沒有，”女孩子忍著笑道：“我就覺得挺好玩的。之前那個課題，我寫綜述的時候都是找出版五年內(nèi)的文獻，14年的paper我導師都嫌過時了讓我盡量別摘引，但我們現(xiàn)在這個——”

    她沒說完，看向自己的小導師。

    小導師也樂了，問：“——我記得我找給你的第一批paper里還有1986年的吧？”

    “還有56年的呢?！迸⒆犹嵝阉?。

    紅燈亮起，雨水細密地淋在擋風玻璃上。

    他們兩人在車里笑了起來。

    “這就是熱點專業(yè)和非熱點的區(qū)別，”陳教授笑道：“——盡管非熱點方向的人少，大家都不愿干……但無論什么時候，都需要人來研究科學最基礎的基石?！?/br>
    然后他把笑容一收，神情變得冷酷，道：“now get used to it?！?/br>
    沈晝?nèi)~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如今，終于輪到她獨自走向那石砌的山峰。

    -

    沈晝?nèi)~的綜述和開題報告兩個加起來上萬字的論述，從開始到寫完，統(tǒng)共只花了兩個周。

    這么快的原因無怪乎是她讀那些文章早讀得滾瓜爛熟了，寫起來下筆如有神。唯一的問題是這樣冷門的方向很難找到期刊接收，就算有，審稿期也十分漫長。

    ——這就是非熱點的、基礎科學的方向。

    陳嘯之接收了word文檔，花了兩天將它改完了返給她，只有些計算格式問題，還有幾個遺漏的數(shù)據(jù)，沈晝?nèi)~改完交過去，又與自己學科秘書聊了許久。

    然后后來，她再登自己的賬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生后臺里開題名稱全換了，連帶開題文件，都換成了新的，仿佛中間七八年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她對著那課題的名字愣神了許久，甚至有種恍如隔世的意味。

    ……

    沈晝?nèi)~踏入北大的朱紅校門的那年不過十七八歲。那時她年輕，朝氣蓬勃，對自己的聰慧深信不疑，想改變?nèi)藗儗κ澜缯J知的全貌，甚至想改變世界本身。

    ——可這世界恨極了對夢想張揚肆意的年輕人。

    它將荊棘與刀劍橫貫于年輕人身前，令年輕人將行走的路上萬里冰封，朔風如刀。

    于是那個年少的姑娘于險惡世間浮浮沉沉，迷茫又迷失，繞著世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半生，跌得渾身青紫，終于于晨曦破曉之時回到了自己原點。

    只不過這次她抬眼望去，荊棘與刀劍不再令人望而生畏。

    ……

    沈晝?nèi)~在電腦前愣神了許久，扣上了屏幕。

    屏幕的光斂去，滿室的寂靜與黑暗，她趿上小靴子，去敲隔壁辦公室的門，叫陳嘯之送自己回宿舍。

    -

    陽春三月，加利福尼亞的春天來得猝不及防。

    三月初，街邊的咖啡店開始賣花，路邊擺著三五個金屬桶，百合和洋桔?；ㄉ系乃榈卧诘厣?，晨光熹微，沈晝?nèi)~跑過去時偶爾買幾枝花，小心地用外套裹著，插在自己和陳嘯之的辦公室里。

    沈晝?nèi)~每天堅持晨跑。

    她自幼身體孱弱，跑兩步就氣喘吁吁心跳如擂，然而這個二十五歲時的習慣卻被保持了下來。讓她每天堅持晨跑的也許是痛苦，也許是某種東西即將破土而出的征兆；但一件事，在之后看來是確定的。

    ——她所經(jīng)歷的是名為誕生的痛。

    在那種疼痛之后，有一樣新事物即將破土而出。

    -

    沈博士仍住在arastradero west的那間小宿舍里。

    陳嘯之身上有種東方特有的含蓄與固執(zhí)，甚至老派得過了頭：他堅持不跟自個女朋友住在一個屋檐下，說什么同居得太快了對你不好云云……沈晝?nèi)~拿姓陳的封建余孽沒咒念，也懶得花時間花精力與他爭辯，就消停地睡在自己宿舍的小床上。

    這仿佛他們相處的一個剪影。

    ——那么老式，甚至有點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相敬如賓的味道，根本不像屬于當下年代的感情。

    可每次他們相遇，每次他們四目相對，他們的感情就如同漫過山嶺的榮光與白霧，漾起恒久亙古的光。

    ……

    他們中午和晚上會一起去食堂吃飯。期間陳嘯之可能找?guī)讉€講座問她要不要聽——灣區(qū)，尤其是斯坦福的資源較之國內(nèi)毫不遜色，幾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于是沈晝?nèi)~抱著自己的筆記本，不務正業(yè)地四處亂竄，聽了不少cs的講座和社科類的玩意兒，甚至還蹭過幾個柴可夫斯基的論壇和茶話會——而每個講座，陳嘯之總是到得比她早一些，占一個座兒，悄沒聲息地示意她過來。

    講座無聊的話他們就腦袋頂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找腦筋急轉(zhuǎn)彎玩兒。

    “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像本科生談戀愛？”有次茶歇時沈晝?nèi)~試探著問。

    陳教授比他女朋友還困惑，一邊給她往小盤子里夾司康餅一邊問：“現(xiàn)在本科生這么談戀愛嗎？”

    這是個挺有意思的問題，倆人端著盤子思索好半天。

    沈晝?nèi)~小聲且歉疚地啃著司康餅道：“……得不出結(jié)論，我這兒樣本量不夠?！?/br>
    陳嘯之臉上十分平靜，仿佛正在思考著什么。

    片刻后，他也頗為悻悻道：“我也得不出?！?/br>
    他的學生小口喝著紅茶，很促狹地看著他，發(fā)出了嘁的一聲。

    陳教授眼睛當即一瞇：“嘁什么嘁？”

    女孩子很小心地吹著小紙杯，欠扁地說：“是看不起你的嘁?！?/br>
    陳嘯之頓了下：“又看不起我了？”

    姓沈的毫不畏懼，甚至相當鄭重：“嗯?！?/br>
    “……”陳嘯之處變不驚道：“這次是因為什么？”

    沈晝?nèi)~想了想：“因為你連本科生談戀愛是啥樣都不曉得。之之，連我們園里的貓都能在本科期間配對成功了哦，塵塵和一只長毛貍花生了一窩四只小貓貓，連姜絲鴨和薏米都出雙入對過一段時間呢?！?/br>
    沈晝?nèi)~喝著茶，找事地說：“你連我們燕園的貓貓都不如?！?/br>
    “……，”陳嘯之面無表情地揭她短：“那您就脫單了唄？”

    沈晝?nèi)~十分理直氣壯：“沒脫成哦。但我本科gpa4.0，忙著當江湖傳說來著。”

    陳嘯之：“…………”

    姓沈的喝著紅茶攻擊他：“而你就只是單身?！?/br>
    陳嘯之：“……”

    姓沈的又說：“而且gpa還沒有4.0?！?/br>
    “……，”陳教授面無表情地問：“那如果我當時脫單了呢？”

    正找事兒的沈小師姐忽然哽了一下。

    “——如果我當時找了個漂亮的，”他充滿惡意道：“個子比你高，比你前凸后翹，就是你最想長成的c罩杯……的那種姑娘脫單了呢？”

    沈晝?nèi)~：“……”

    陳嘯之惡毒地補充道：“頭發(fā)也比你直還比你順?！?/br>
    沈晝?nèi)~說：“…………”

    “你別說，當時還真有這么個追我的?！标悋[之現(xiàn)出懷念神情，“好像是我大二的時候吧？朋友派對上認識的這么一個人……”

    “你敢。”沈晝?nèi)~一字一頓，冷酷無情地打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