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爸爸平靜而溫和地望著她：“——也不是?！?/br>
    “這里是我的心?！?/br>
    沈晝?nèi)~和陳嘯之俱是一怔。

    “時間對如今的我來說是個虛幻的概念，”沈爸爸笑了起來：“空間也是。人死后宇宙會在他面前化為一條河流，只不過河流的每一面都在他面前展開了，死后的人可以無數(shù)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撿起同一顆他忘記了的石子?！?/br>
    他說：“——我可能剛剛?cè)タ催^你兩三歲在地上躺著啃腳丫的模樣，也去看過你媽在講座途中玩手機?！?/br>
    沈青慈溫柔道：“她年紀都這么大了，還是不愛做正事。還好你乖?！?/br>
    沈晝?nèi)~終于破涕為笑。

    她和陳嘯之漂浮在無垠宇宙之中，發(fā)絲無風而動。

    “mama最近很好，體檢只有血壓有點偏高……”沈晝?nèi)~帶著哭腔開口道：“都是吃學校食堂吃的，北理食堂好油。還有她前些日子又和我說起你了，好像是系主任給她介紹對象，回來的時候很不滿意，和我講你和她談戀愛的時候做得太好了，她連下家都不想找，連隨便一對比都覺得對方很爛?！?/br>
    沈青慈笑了起來，問：“她還說什么？”

    “還說……”

    沈晝?nèi)~用力擦眼淚，道：“還說你本來今年都要五十三了，但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在往六十歲上奔，罵你言而無信，……還說你讀書的時候就挺卑鄙無恥的?！?/br>
    “……”

    沈爸爸果然卑鄙無恥，被罵之后非常高興，噗一聲笑了出來。

    “反正?！?/br>
    沈晝?nèi)~抽噎著道：“她談起你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兒似的，喜怒無常。一會兒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一會兒又要扎你小紙人要把你碎尸萬段掉……但無論mama對你什么態(tài)度，我都站mama那邊。”

    沈爸爸笑道：“這我倒是知道。”

    然后神州也忽然開口：

    “——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嗎？”

    沈青慈一怔：“??？”

    “會在這世界盤桓，干涉女兒的生活，”女孩子帶著哭腔道：“你是不是還讀了我寫給自己的信？誰允許你碰的？”

    沈青慈沉默三秒，道貌岸然道：“我不能透露。”

    沈晝?nèi)~：“你是不好意思承認吧？！”

    “這個答案我不能透露?！鄙蚯啻群蜕瓶捎H：“但是最后每個人都會知道它的答案?！?/br>
    沈晝?nèi)~萬分篤定：“爸爸。你看我的信了?！?/br>
    “……，”沈青慈忽而和藹萬分，轉(zhuǎn)向陳嘯之道：“你就是小陳吧？”

    陳嘯之：“……？？”

    意圖也太明顯了吧啊?。∧阍趺纯赡懿恢牢沂钦l……然而陳嘯之被沈青慈無視了大半天，被猛地一cue還真有點受寵若驚，顫抖道：“是、是……”

    沈爸爸得到了回應，慈愛地拍了拍這位工具人的肩膀：“好，好啊?！?/br>
    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好些什么，陳嘯之也不曉得，但看見沈晝?nèi)~眼睛還紅紅的，很嫌棄地看著爸爸。

    “不許你欺負他。”沈晝?nèi)~抽抽搭搭：“也不許逃避我的問題——爸爸，我有個問題，你回答我。”

    沈青慈：“嗯？”

    “另一個十五歲的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陳嘯之微微一愣。

    沈爸爸聽了這個問題，咧開嘴，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還是那么倔嗎？”沈晝?nèi)~急切地問：“還是會去參加必然會敗北的比賽，會去談注定會分手的戀愛？還是會像個傻子一樣堅持和每個自己喜歡的人說我小時候想當占星師……？爸爸，你肯定去看過她，你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br>
    沈爸爸笑出一道道皺紋，答道：“沒錯，經(jīng)常去。”

    沈晝?nèi)~忽然感到一陣發(fā)自心底的酸楚，發(fā)著顫問：“爸爸，她后來怎么樣了？那個她的人生有沒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樣——她有沒有一生理想堅定，有沒有堅持握著自己喜歡的男孩的手，會不會時不時想起我來……”

    沈爸爸道：“我把她從這里放回去后，就讓她把這一切當成了夢?！?/br>
    沈晝?nèi)~一愣。

    “葉葉你記得么？有關(guān)夢的記憶過不了夜，”沈爸爸溫柔道：“——夢是會被遺忘的?！?/br>
    沈晝?nèi)~看著他，覺得爸爸笑容像是融進了夕陽。

    然后沈青慈說：

    “你看，你全部忘光了?！?/br>
    沈晝?nèi)~渾身一震。

    那句話所透露出的信息幾乎是石破天驚的。

    “葉葉，從來就沒有第二個你。”沈爸爸望著女兒說：“——那個影子就是你的過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將來?！?/br>
    “你們是完全的、所有意義上的，同一個個體。”

    -

    那句話猶如一塊巨石。

    沈晝?nèi)~渾身發(fā)抖，捂了下自己的太陽xue道：“……可、可是我和她記憶都不同，經(jīng)歷的事也不同……”

    下一秒，沈晝?nèi)~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是攏著一層霧的。

    她十五歲的那段記憶影影綽綽的，像是隔著一層紗，沈晝?nèi)~甚至想不起自己見陳嘯之時的模樣——當時為什么會對他抱有那么重的敬而遠之的心理？她也想不起mama割腕時去急診室的具體細節(jié)：對，那天晚上是她救下來了mama，可是十五歲的沈晝?nèi)~怎么會突然推開浴室的門？

    是什么驅(qū)使她去檢查了mama的安危？

    那些她以為理所當然的過往——其實根本抓都抓不住，沒有一個細節(jié)是拿得準的。

    唯一記得的就是喪親的切膚之痛，和懵懂青澀的、少年少女的愛意萌芽。

    “……怎……”沈晝?nèi)~發(fā)著抖，捂著頭道：“……怎么會……”

    ——怪不得前幾天陳嘯之就說過自己對通信本有印象。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陳嘯之是真的見過。

    十五歲時沈晝?nèi)~就背著到處跑。陳嘯之過目不忘，不可能記錯。

    沈爸爸道：“拿不準的地方你可以問問嘯之，以他的經(jīng)歷為準。他的世界線沒有混亂過?！?/br>
    陳嘯之震撼道：“世界線……？”

    “世界線，時間線，”沈爸爸耐心解釋：“隨便你們怎么叫?！?/br>
    陳嘯之隔著遙遠星空，看著沈晝?nèi)~的父親。

    “我做的事影響了十五歲的葉葉身上的時間線，所以十年前你和我姑娘眉來眼去的時候，她身上的的時間線一直都是混亂且波動的。”

    陳嘯之爭辯：“那個不是眉來眼去……”

    “——然后，”沈爸爸道：“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間，宇宙的規(guī)律自我維護，模糊了她的記憶，從而保護了她身上的因果?！?/br>
    “……”

    沈晝?nèi)~按著額頭，緩緩發(fā)著抖道：“……也就是說她在那之后，還是去參加了那場注定會滑鐵盧的競賽，還是和陳嘯之分了手，開開心心上了大學，認真了四年，卻以恩師的葬禮結(jié)束了自己的本科生活……”

    她沿著沈晝?nèi)~的人生軌跡一路走來，來到他們的面前。

    陳嘯之眼眶發(fā)燙。

    “——然后她只憑自己一身的擰勁兒，”沈青慈說：“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晝?nèi)~滿眼淚水，懵懂地抬頭望著爸爸。

    “爸爸在望著你的每一瞬間里，都在為你驕傲?！彼f。

    沈晝?nèi)~的淚水決堤而出。

    “我……”她哭得喘不過氣來：“我總覺得你會為我失望，覺得我的女兒怎么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怎么會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對你留下的遺物，好像一旦我湊近它們，就會有一雙眼睛失望地看著我……”

    “可是，”沈青慈溫柔而酸楚道：“爸爸沒有一瞬，是不為你自豪的?！?/br>
    沈晝?nèi)~再無法壓抑自己，趴在陳嘯之肩上嚎啕大哭，連陳嘯之眼眶都紅了，抬頭望著岳父。

    時間潮汐溫柔拂過，三個人成為宇宙中永恒的三角。

    “從我從護士手里接過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親溫柔而酸楚地說：“雖然那時你還沒有名字，滿頭小絨毛，眼睛濕漉漉的像小青蛙。”

    那個父親說話時望著女兒。

    “——可爸爸從那一刻就愛你?！?/br>
    女兒哭得像是要斷氣。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卻又被一片片地拼合起來，像陶瓷回到桌上，飛鷹回巢，時間留下的傷疤淡去，變成一個簇簇新的春天。

    “我——我過去總覺得，”沈晝?nèi)~哭著道：“從我小時候起你就對我寄予了厚望，認為我以后注定不凡，可是十年后的我現(xiàn)在泯然眾人，沒有一條是按照你所想的路走的，如果你看到現(xiàn)在的我一定會……”

    “可爸爸愛你，”沈青慈在廣袤星空下酸澀地說：“從不是因為你與生俱來的天分?！?/br>
    沈晝?nèi)~哭得鼻尖通紅，含著淚抬頭望向父親。

    “——是因為爸爸從護士手里接過你時你睜開了眼睛?！彼鋈坏?。

    那個父親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沙啞道：“是因為你在學說話時一直吐泡泡，你騎自行車摔倒在街口；你人生第一次去上學的時候害怕得往爸爸身后躲，是因為你十二歲的時候因為小男生和爸爸斗嘴……是因為你在父親節(jié)給我剪了很難看的康乃馨。”

    沈晝?nèi)~望著他，眼淚不住地向外滾落。

    “天分，厚望，”她爸爸心酸地說，“和它們又有何干？”

    ——我愛你并非因為你的天賦，也并非因為你與生俱來的潛力。我愛你是因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兒。

    -

    沈晝?nèi)~哭得口唇鮮紅：“——那——那你——”

    ——那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

    不是因為對我失望么？不是因為再也看不下去了么？

    是什么讓你掙脫了因果的束縛，將我卷進這樣的故事里？

    沈晝夜渾身顫栗，卻又溫暖得像是沐浴在四月的陽光中，陳嘯之緊緊抱住了她，感覺她像溺水的鳶尾花。

    “你為什么……”沈晝?nèi)~哭著道：“會來我面前？”

    她爸爸說：“因為爸爸永遠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br>
    沈晝?nèi)~含淚，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