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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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光鍍在他的身上,陳嘯之手里的筆輕巧地一轉(zhuǎn),專心地聽布萊森教授陳述自己的觀點。 “……你不能排除電荷的干擾?!辈既R森教授道:“對于這種克爾-紐曼這類型的黑洞,它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不同的……” 陳嘯之停頓了一下,道:“數(shù)學從不撒謊?!?/br> 布萊森教授笑了下,微一點頭,說:“——yep,maths never lies。” 數(shù)學從不撒謊。 而從來不曾存在過的數(shù)字,則是宇宙之間最精準的存在。 鄧寧·克魯格在2000年時提出了一個極具諷刺效應(yīng)的理論,叫做達克效應(yīng),大意就是“自身的能力強弱”給自信程度帶來的變化是十分顯著而且戲劇化的——他們畫出了一條波浪線,指出人要攀登‘愚昧之山’,在到達自信的頂峰時,因能力的增長而墜落‘絕望之谷’,再逐漸開始攀登‘開悟之坡’,重建自信。 可是數(shù)學的絕對正確,是在攀登愚昧之山的人也必須要承認的。 沈晝?nèi)~笑了起來。 她想起自己也曾經(jīng)對老師這么說,接著想起她每次精準解決一個物理問題時那種腦海里炸開煙花一般的快樂。那種快樂該如何形容?就像解連環(huán)時卡準了那個最后的凹槽,又像是將3x3魔方掰回原位的,最后一下。 咔嘰一聲魔方歸位,連環(huán)散落,過去的小晝?nèi)~將自動鉛按在驗算紙上。 ——難題被拆成了松松軟軟的公式,變成了答案。 那是一種古老而懷念的感覺了,沈晝?nèi)~閉了一下眼睛。 而下一秒鐘,一個問題像開玩笑一般丟了出來。 “你們……”坐在沙發(fā)上的布萊森教授喝了口咖啡,忽而笑道:“——你們兩位,年紀輕輕的,來做天體物理做什么呢?這么深的一個坑?!?/br> 夕陽中,沈晝?nèi)~微微一呆。 那教授笑道:“薪資水平比起別的專業(yè)低得可怕?,F(xiàn)在各國航天局天文臺的經(jīng)費都非常吃緊。我們有多少學生畢業(yè)即失業(yè)?這鬼方向畢業(yè)又難,聽說過那個研究小行星,結(jié)果研究的小行星在最后一年被撞沒了的牛津博士么?” 沈晝?nèi)~:“……聽說過?!?/br> 簡直大名鼎鼎。 僅次于那個查了兩年資料研究英國與歐洲一體化進程,在即將畢業(yè)的時候英國公投脫了歐的人。 然后陳嘯之擰起眉頭,問:“哈?一個小行星炸了就畢不了業(yè)了?” 沈晝?nèi)~:“……” “不是所有人都能兩年碩士加博士畢業(yè)的?!辈既R森教授道:“你是例外中的例外?!?/br> 陳教授哦了一聲,神態(tài)十分冷淡,連半分同情都沒得。 “……” 沈晝?nèi)~一時之間想替今年年初交延期申請的所有博士揍他一頓,然而下一瞬間,布萊森教授就笑著問:“所以為什么會是這個學科?” 沈晝?nèi)~:“……” 沈晝?nèi)~實在是不好意思在這倆人面前說我是被迫的,我也不想的,我原來是做凝聚態(tài)物理的實驗室苦博,博二這一年居然被大導師一棍子抽到這地方來搞理論研究與天體物理。我現(xiàn)在真的很想繼續(xù)回去玩thin-film,但是卻被發(fā)配到了這里聽你們比比黑洞,我頂頭上司還是我前男友,年少無知時我還在他面前吹過牛我以后要得諾貝爾獎…… 沈晝?nèi)~渾身一僵:我日,為什么要把這段記憶喚醒,哪里有地縫? 陳嘯之笑了下道:“這個不太方便透露。不過您問這個是?” 布萊森教授笑道:“只是問問?!?/br> “……不過,我很多年前確實聽過一個很有趣的理論,”布萊森教授笑道:“那個人說,這是他身為人類的本能?!?/br> 沈晝?nèi)~微微一愣,抬起頭來。 “也不算很多年前吧,”教授笑著說:“畢竟那時候天體物理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隨著冷戰(zhàn)末期的太空爭霸結(jié)束,政府發(fā)現(xiàn)短期之內(nèi)無法從太空中得到經(jīng)濟利益,就縮減了許多相關(guān)的經(jīng)費。包括現(xiàn)在也是,政府撥款都是朝更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撥,通信,材料,工程……天體物理的熱度,就是這么下來的?!?/br> 沈晝?nèi)~呆呆地點了點頭。 “現(xiàn)在來看,這個學科就是窮,而且出力不討好。”教授笑道:“小姐,你們國內(nèi),愿意去天文方向去的人也不多吧?” 沈晝?nèi)~沙啞道:“……我們那一屆,保研的人里,只有我是選擇了這個方向的?!?/br> 陳嘯之一怔,朝她看了過去。 夕陽金紅,沈晝?nèi)~的眉眼融進柔軟的光線之內(nèi),陳教授看不清她的模樣。 “現(xiàn)在并沒有多少人愿意做它,做得好的人也不多,”布萊森教授攤手道:“當前的熱點就是生物醫(yī)學,材料通信,軟件開發(fā)……” “……可是,那個理論是這樣的。” 布萊森教授在夕陽中,溫和地道:“……人類的基因里就寫著冒險二字?!?/br> 沈晝?nèi)~忽而眼眶有些發(fā)紅。 “所以人們無論當前如何安穩(wěn),”教授說:“他們終究都會去征服,去遠航。” “就像千年前,眺望海的盡頭,揣測海的另一端是什么的冒險家們——他們心中懷揣著遠渡重洋、抵達陌生的黃金大陸的,火種一般的夢?!彼f。 “……而我們仰望穹頂?shù)姆毙菚r,心中也懷揣著航行于它之中的夢想?!?/br> 沈晝?nèi)~鼻尖發(fā)酸。 “我們雖然注定無法活著看到這場航行,” 教授懷念地道: “可我們將是火種的傳遞者,是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得以站得更高的、名為科學的基石?!?/br> 沈晝?nèi)~眼眶發(fā)紅,她的腦海中,那個僅存在于記憶里的、幾乎模糊得如同風聲的嗓音回蕩起來: ——葉葉,寶寶。 這就是占星,是科學。 那個聲音說。 「是爸爸帶你看的行星后的故事,是想送給你的夢。」 第60章 十七歲的陳嘯之不知道阿十…… - 沈晝?nèi)~和陳嘯之一起離開布萊森教授的辦公室時, 夕陽已然斜沉,金紅如火的光鋪滿了世間。 臨出門時,沈晝?nèi)~看到教授在進門處的照片墻, 那上面貼著無數(shù)他的照片, 出去旅行的, 站在藍天下攬著自己的妻子的——而那些照片中卻有一張泛黃的,兩個青年攬著彼此的肩膀的影像,一下子跳進了沈晝?nèi)~的眼簾。 沈晝?nèi)~:“……” 加州的夕陽映著滿墻的照片,其中的一個是彼時頭發(fā)濃密的布萊森教授,另一個人則是黑發(fā)黑眼的亞洲面孔, 穿著件理工男特有的格子襯衫, 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 頭發(fā)修得整齊又青春, 沖著鏡頭笑得澎湃而自信。 真的挺奇妙的,沈晝?nèi)~恍惚地想。 一個人分明已經(jīng)去世了十年, 可是這世間仍然殘留著他的痕跡。 比沈晝?nèi)~年輕的父親, 目光如炬火一般,卻又像是須臾而亙古的星光。 ——而沈晝?nèi)~已經(jīng)躲避了那目光許多年。 沈晝?nèi)~停頓了一會兒,心里泛起鈍鈍的酸澀。她最終沒有問布萊森教授這個人是誰,問你和我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 她只是跟著陳嘯之走了出去。 - 殘陽如血,世間吹著如潮汐的風,草木在風中唰然低垂。 天已經(jīng)沒那么熱了, 但是柏油馬路仍有一層幾不可查的余溫。陳嘯之手里握著車鑰匙,滴滴兩聲車門打開,他示意沈晝?nèi)~上車——接著沈晝?nèi)~點了點頭,坐進了車里。 “挺有意思的一個人。”陳嘯之沒話找話地道。 沈晝?nèi)~小心地抱住了自己的包,說:“……還行吧?!?/br> 對話終結(jié)。 沈晝?nèi)~一整天下午都沒怎么說話, 陳嘯之想起這件事就心煩意亂,甚至覺出一股‘她是在故意減少存在感’的意思來。 ——可是為什么? 車的引擎嗡鳴起來。 陳嘯之煩悶地搖下車窗,接著他一腳踩下油門,車躥了出去。 大風灌進車廂中,沈晝?nèi)~坐在他的身邊,副駕駛的安全帶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一句話也不說,像是被沉默灌進了她的喉嚨。 生氣了?陳嘯之十分在意地想,可是不像啊……而且有什么理由呢? 陳嘯之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任何觸她霉頭的事情。 陳嘯之:“……” ——應(yīng)該是累了吧。陳教授自然而然地想。 陳嘯之搜腸刮肚,最終憋出一句:“餓不餓?去吃點東西再走?” 沈晝?nèi)~想了想,認真地道:“不用了,太熱了,我不太想吃東西……不過你想吃的話我可以一起。” 陳嘯之面無表情道:“那算了,餓的話后面有吃的。” “……唔。”沈晝?nèi)~認真地點了點頭:“謝謝。” 陳嘯之沒有原路返回。 去的時候陳嘯之趕時間,他約了布萊森教授兩點半的時間,而且他沒有遲到的習慣——是沿著圣馬提奧大橋過去的;可是回去的時候,陳嘯之有的是一整晚上的時間。 舊金山城隔海而立,在夕陽中巍峨而壯闊,銀灰車輛駛?cè)氪髽颉?/br> ——他在讀書時,來過無數(shù)次。 陳嘯之高中就是在舊金山讀的,因此他對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這里的紙醉金迷,海風與大廈,他的三年孤獨的、漂泊的高中歲月。陳嘯之有過許多朋友,有些幾乎已經(jīng)不再聯(lián)系,有些卻還能叫出來見見面。十六七歲的陳嘯之將自己投身于學校里那些少年們的派對里,去交際,混跡于酒吧甚至街頭之間。 陳嘯之那時幾乎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人。 這個遙遠的異國人一副好皮相,成績名列前茅,又格外的玩得開和紙醉金迷。他的公寓里沒有父母,孤身居住,因此也不需要門禁——而且他還格外的有錢。 十六七歲的陳嘯之摸過許多女孩的腰,也有過許多女孩愛他。 陳嘯之就是那時沾上了煙癮,公寓里也總是有酒,幾乎每次派對都以酩酊大醉收場。他酒品還不錯,喝醉了酒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可是陳嘯之在他的畢業(yè)舞會上醉過了頭,也是唯一一次。 ……他不是個忘事的人,因此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