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

    沈晝?nèi)~深吸了一口氣，大喊：“奶奶——！我給你清完了——！”

    時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閑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里，沈奶奶桌上堆著她近期看的書，茶幾上騰出個蠻大的空地兒?？臻e處擺著裊裊冒煙的鈞窯茶壺與兩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紅袍茶香混著蟹膏，頗有老年人怡然自樂之感。

    十五歲的沈晝?nèi)~踩著雙臟兮兮的球鞋，戴著破球帽，以戴著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

    她身后堆著如山雜草，沈晝?nèi)~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將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廚房里懟砂鍋，朝外瞟了一眼，驚訝地喲了一聲。

    “——沒想到你還有這能力啊葉葉，”沈奶奶贊許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過來給寡居老人干活。你這孫女還是有點用的……你爹原先平時沒少指使你吧？”

    “……，”小孫女誠實地說：“……我家原來的花園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樂呵呵地說：“我就說嘛?！?/br>
    “好了，葉葉，洗手洗臉來吃點心了，”沈奶奶笑道：“學(xué)生送來的大閘蟹和海鮮，這季節(jié)禁漁期剛過，正肥著呢?！?/br>
    當(dāng)了一上午園丁，將一個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晝?nèi)~，立刻去洗了臉，跳過地上堆著的雜書，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趙老師對吃一道極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會從學(xué)生處收一堆有的沒的吃的，更是助長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蘿卜苗上油亮細(xì)膩的一層雞樅油，撒了切細(xì)的醬蘿卜干，一小碟醬過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黃酒香醋煨蝦，碗蓋一掀，蝦煨得金黃柔軟。

    四個小碟端上來，中秋時節(jié)魚蟹正肥，山光海色竟全在桌上。

    天光昏暗，沈晝?nèi)~期期艾艾地搓著小爪子，小聲說：“奶奶，我一只胖海不夠……”

    沈奶奶對著她的爪子就是一巴掌：“你們在長身體的小孩怎么這么煩??？”

    “對呀，我在長身體，所以我還想吃，”沈晝?nèi)~一臉委屈巴巴：“奶奶奶奶奶奶……沒有胖海了嗎？”

    沈奶奶嚴(yán)厲地道：“吃完再說，吃著碗里瞅著鍋里，沒個吃相。吃的不少，也沒見你長多高?！?/br>
    然后她給孫女倒了杯茶，自己斟了杯桂花酒。

    沈晝?nèi)~歡呼一聲，拿了筷子去夾蝦。

    “——這個蝦好吃耶，”沈晝?nèi)~吮了吮手指頭，對奶奶笑道：“這是哪個學(xué)生送的呀？”

    沈奶奶說：“你小時候見過，姓顧的。說是他去海邊漁船那里親自挑來的對蝦?！?/br>
    沈晝?nèi)~回憶了一下，迷惑地問：“……遠(yuǎn)川？那個叔叔？”

    沈奶奶微一點頭：“——挺可惜的一個學(xué)生，很有靈性，但是家里太困難?！?/br>
    “走了很久了，現(xiàn)在在山東。”沈奶奶淡淡道：“原先在這找了個初中當(dāng)老師?？伤赣H去世后，大概實在受不了揭不開鍋養(yǎng)不了孩子的日子，就離開北京了，臨走前提了兩兜柿子來，專程對我道謝，說辭別恩師。他女兒那時候只有那么丁點大?！?/br>
    十五歲的沈晝?nèi)~茫然地嗯了一聲。

    沈奶奶嘆道：“——世事無常啊?！?/br>
    “所謂他們年輕人說的‘夢想’兩個字，”沈奶奶夾了一只鮮嫩的對蝦，悵然地說：

    “——夢想本身就是疼痛。但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年少啊……說給你這小屁孩聽，你也聽不懂。”

    十五歲的小姑娘想了想，甜甜一笑：

    “聽不懂。但是蝦很好吃?！?/br>
    沈奶奶一笑，應(yīng)道：“——是，奶奶也希望你不知道夢想有多痛。蝦很好吃。”

    然后沈奶奶將那只蝦放在了孫女的小盤子里。

    “下周物競預(yù)賽了吧？”沈奶奶笑著問：“準(zhǔn)備得怎么樣？”

    沈晝?nèi)~笑瞇瞇地道：“奶奶，我還能考差了嗎？”

    沈奶奶對著孫女的鼻尖就是一戳：“嘚瑟的你——跟你那個爹一個德行?！?/br>
    “實話嘛。”沈晝?nèi)~實話實說：“我爸在我的年紀(jì)還沒我厲害呢，他都敢嘚瑟，我為什么不敢？”

    沈奶奶：“……”

    “行吧，”奶奶勉勉強強地道：“但是沒人罵你么？”

    沈晝?nèi)~：“……”

    十五歲的沈晝?nèi)~想了許久，誠實地說：“——有。”

    ……不僅有，而且還挺多。

    -

    …………

    ……

    “——兄弟，這一點兒都不奇怪?！?/br>
    麥當(dāng)勞里放著吳克群的《為你寫詩》，陸之鳴坐在窗邊兒，外頭刮著大風(fēng)。

    下午又有集訓(xùn)的課程，馬上快考試了，這集訓(xùn)卻不疾不徐。來上課的陳嘯之和陸之鳴在新教室旁找了個麥當(dāng)勞坐著，啃著課程前最后的午餐。

    陸學(xué)長啃著漢堡，嘲諷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沈晝?nèi)~挨罵也算是正常cao作。排除異己歧視異類是人的本能。你以為沒人嘲諷你？??？初三來的陳嘯之？嘲諷你這狗的還少了么？還有人在背后編排說你爸和校長有不可告人關(guān)系的呢。怎么，你就見不得那小姑娘挨罵？”

    十五歲的陳嘯之煩躁地說：“她那叫普通挨罵？”

    陸之鳴：“…………”

    陸之鳴回憶了一下他記憶中陳嘯之挨的噴，傻逼一樣地問：“……不叫么？”

    陳嘯之冷漠地看了他哥一眼，仿佛他哥提不出任何建設(shè)性意見，是個沒用的辣雞。

    陸之鳴：“……”

    “你真的太能護犢子了，”陸之鳴搖了搖頭說：“小晝?nèi)~那點兒真的不算啥，那點內(nèi)容而已，她自己應(yīng)該就看得開。在我的印象里，你這個靶子更大的家伙……挨噴比她多多了?！?/br>
    那其實是句實話。

    陳嘯之風(fēng)頭較沈晝?nèi)~要盛得多，必然會在背后招致更多的非議——而事實也的確如此。這世上關(guān)注第二的人向來少，而烏合之眾所期待的永遠(yuǎn)是，‘名為第一’的神話自神壇跌落。

    “我不關(guān)心這種東西，”陳嘯之擦了擦嘴說：“但是她從小就怕這個，別人說多了她會很難受，很容易受外界影響?！?/br>
    陸之鳴：“？？？”

    “嘯之我真的覺得你在追她，”陸之鳴由衷地說：“我覺得你對沈晝?nèi)~從一開始就不一樣。我是說小時候就不太一樣了?！?/br>
    陳嘯之看白癡似的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而且他那眼神還充滿嘲諷，仿佛如果他和沈晝?nèi)~再扯點深層次的關(guān)系的話，他就是世界第一憨批。

    -

    小晝?nèi)~上午在奶奶家當(dāng)完園丁，下午就抓著帽子去上集訓(xùn)課了。

    十月下旬天氣降溫，外面刮著凜冽秋風(fēng)，沈晝?nèi)~坐在位置上，牛仔褲褲腳全是泥，腳邊放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袱。

    那時還上高二的梁樂看到沈晝?nèi)~，差點將茶噴了出來：“meimei你是去撈螃蟹了嗎？”

    小泥腿沈晝?nèi)~挫敗地說：“我還撈螃蟹？螃蟹撈我還差不多……”

    梁樂踢了一腳那包袱，難以置信地說：“那這里是什么？我聽這嘎啦嘎啦的……除了螃蟹，不能有別的了吧？”

    沈晝?nèi)~絕望道：“——我奶奶塞給我的太湖蟹?！?/br>
    梁樂：“……”

    “大概有個十一二只吧，”沈晝?nèi)~嘆氣不止：“我奶奶讓我?guī)Щ厝?，說讓我媽做了吃?！?/br>
    梁樂蹲下身，掀開包袱皮，饒有趣味地道：“大戶人家，大戶人家。我能拿一只走么？”

    “隨便拿……”沈晝?nèi)~話音剛落，梁樂就一聲慘叫，將夾住他的手的螃蟹甩飛了。

    沈晝?nèi)~梗了一下，將話說完：“……但小心別被螃蟹夾住……”

    梁樂怒道：“靠！我不吃了?！?/br>
    梁樂吮了下被夾出血的手指頭，極其挫敗，在沈晝?nèi)~身邊落了座。

    沈晝?nèi)~想了想，自告奮勇地道：“我這里有創(chuàng)可貼?！?/br>
    然后十五歲的沈晝?nèi)~翻了翻包，找出包里唯一的一個創(chuàng)可貼——那創(chuàng)可貼后面還有一行莫名其妙的、鉛筆寫就的‘清創(chuàng)之后貼上’，是更成熟版本的陳嘯之字跡。

    這行字跡，還讓十五歲版本的沈晝?nèi)~很是費了一番心思。

    因為她后來還拿著陳嘯之的如今的筆跡對過許久，并最終確定現(xiàn)今的陳嘯之寫不出這種上揚的連筆，但是那寫‘清’的勁頭，絕對是他無疑了。

    沈晝?nèi)~撕開了那張小邦迪，對梁樂認(rèn)真地道：

    “手指頭伸過來，我給你貼上。”

    梁樂嗯了聲，拿著那拆出創(chuàng)可貼的包裝紙看，對伸出手指頭，漫不經(jīng)心道：“這什么？生產(chǎn)日期什么2018年7月，還帶穿越時空的？”

    ……還有這個細(xì)節(jié)。

    “……，”小晝?nèi)~出奇地冷靜：“應(yīng)該是生產(chǎn)批號吧?！?/br>
    梁樂：“……”

    梁樂迷惑地點了點頭，將那寫了字的、生產(chǎn)批號為20180712的創(chuàng)可貼包裝團吧團吧扔了。

    揀回來么？沈晝?nèi)~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好歹是個線索。

    沈晝?nèi)~：“…………”

    但是，沈晝?nèi)~又轉(zhuǎn)念一想：陳嘯之也沒少懟我，我為什么要撿他寫了字的垃圾？我這么卑微的嗎？

    小轉(zhuǎn)學(xué)生、美國人、應(yīng)該滾回去中考的小姑娘沉吟一聲——接著，她的余光恰好瞥見，陳嘯之推開門，逆著光走進教室。

    初三四班的陳姓班長長得非常高，有種少年的挺拔，校服微微敞開，現(xiàn)出里面的深色的t恤。他眼眸狹長鼻梁挺直，明明是個少年的相貌，看人時卻很有種硬朗而懶的少爺范兒。

    而且，又莫名其妙的，擺出了一副愛答不理的狗樣子。

    狗比玩意。

    沈晝?nèi)~連想都沒想，一腳踢開那坨垃圾，當(dāng)著少年陳嘯之的面兒，拿那張創(chuàng)可貼，給梁學(xué)長包了手指。

    第38章 “禮貌的代價?！盵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