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我也記不清”，既沒有明說是她磕壞了明珠，也不讓她徹底擺脫嫌疑，好將自己摘出去。這樣曖昧模糊的回答，最難讓人應(yīng)對。須知道，一個人要想證明自己做了某事，那倒是簡單；可要想證明自己沒做某事，卻是比登天還難的。

    那頭的段準(zhǔn)仍舊慢條斯理地說話：“雖說也不知道這明珠到底是怎么壞的，不過，我還是與阮老爺說一聲為好。你放心，我會著意說明，此事與你沒什么干系?！?/br>
    阮靜漪更氣了。

    若是將這件事告訴父親，父親只會一股腦兒怪到她頭上來罷了，就像從前在馬球場上那次一樣——明明是段準(zhǔn)失手砸到她在先，但父親為了不惹怒段準(zhǔn)，只說是靜漪教養(yǎng)不嚴(yán)。

    她本性要強(qiáng)，一生氣，那股爭強(qiáng)好勝的念頭就涌上來了。原本不想和段準(zhǔn)深交的，現(xiàn)在她一門心思只想讓段準(zhǔn)好看，巴不得讓段準(zhǔn)在地上給她叩響頭，再大喊三聲“姑奶奶我錯了”。

    大概是她的面色明顯帶著怒火，段準(zhǔn)發(fā)現(xiàn)了，便挑眉說：“你生氣了？先別氣！我不是說了？我會告訴你父親，雖然明珠從你手上回來的時候有了傷，可這事兒和你沒關(guān)系……”

    阮靜漪越聽越氣。

    就算告訴父親“此事與她無關(guān)”，父親也只會將錯歸給她。段準(zhǔn)就是吃準(zhǔn)了這點(diǎn)，才敢肆無忌憚地這樣說。

    真真是可惡。

    氣惱之下，阮靜漪伸手抄起了果盤里的橘子，狠狠朝他丟去。

    “你竟敢設(shè)計(jì)誆我！”

    伴著一句氣呼呼的話，那橙溜溜的橘子直直地向段準(zhǔn)飛去。

    只聽“啪”的一聲響，段準(zhǔn)伸手，精準(zhǔn)地接住了這個直飛他正臉的橙子，握在掌心里。旋即，他瞄了一眼橘子，說：“阮大小姐，你不是說，你不敢再砸我第二回 了嗎？”

    靜漪愣了下。

    她看了看段準(zhǔn)手心里的橘子，再看看自己氣得攥在一起的手掌，一時失語。

    方才她氣上勁來，便順手抄起橘子砸了面前這家伙。明明她平日從不會如此——就算再惱火，也要端著阮家大小姐的架子，絕不做出失禮之舉?？煞讲诺乃?，卻像是中了降頭似的，偏偏那樣做了。

    這種感覺，就仿佛有個人悄悄對她說：你若是砸了這人，他不但不會生氣，可能還會賠你十倍銀子，盡管放心去做吧。如此一來，她才敢心安理得地砸起了段準(zhǔn)，正如從前在球場上拿馬球砸段準(zhǔn)的那次一般。

    這一記橘子下去，她倒是解氣了，可人也忐忑起來——如今她可是第二回 砸了段準(zhǔn)，也不知道段準(zhǔn)會怎么待她？

    阮靜漪低頭了，輕聲說：“小侯爺，是我失禮……”

    可她也知道，僅僅是一句道歉，恐怕是糊弄不過去了，她得做些什么事兒來為自己方才的沖動付出代價才是。于是，她咬咬牙，說，“我知道，這是我的過錯。為表歉意，我改了想法，愿作小侯爺?shù)募傥椿槠??！?/br>
    聞言，段準(zhǔn)露出了詫異的眼神：“你愿意幫我了？”

    “嗯?！膘o漪點(diǎn)頭。她將段準(zhǔn)得罪的徹底，除了答應(yīng)，還能怎么樣？她在心里這般嘀咕著，又連忙添上補(bǔ)充的話，“但我也是有條件的。”

    “什么條件？”

    “首先，我不過是小侯爺名義上的未婚妻。待小侯爺嚇退豐亭郡主后，便要讓我原模原樣地回家來。其次，段家的事，我不會摻和過多，還請小侯爺自己應(yīng)對?！比铎o漪一板一眼地說，“最后，我還想請宮中的歐太醫(yī)為我的祖母看診。若是小侯爺能辦到此事，靜漪任您差遣?！?/br>
    方才段準(zhǔn)在請她幫忙時，她就已有這個想法了。她的祖母阮老夫人素有心疾，不知何時就會發(fā)作，每回阮家請來的大夫都盛名不副，對阮老夫人的病癥束手無策。而宮中的歐太醫(yī)名傳天下，興許便能妙手回春。

    可惜的是，歐太醫(yī)受聘于天家御苑，平日里光是應(yīng)付宮中的貴人便忙得分.身乏術(shù)，更何況給宮外的人看診。要想讓他來為阮老夫人看病，就須得有段準(zhǔn)這樣的人出面。

    聽罷了她的要求，段準(zhǔn)的唇角輕輕一勾。那是個很淡的笑，像是匿在云翳里。只有仔細(xì)瞧，才知道他是在笑。

    “好?！彼f，“我全都答應(yīng)?！?/br>
    靜漪的目光輕輕閃爍，人微呼了一口氣。

    方才的她似乎答應(yīng)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假扮段準(zhǔn)的未婚妻。這個任務(wù)可不輕松，不僅要面對權(quán)勢滔天、高深莫測的京城段氏，還要面對豐亭郡主的怒火。

    而且，她是女子，于婚事上極是吃虧。日后她若與段準(zhǔn)解除婚約，段準(zhǔn)照舊可以娶妻納妾，不受旁人眼色。她卻不同了：世上有哪個男人，敢娶段準(zhǔn)從前的未婚妻？

    仔細(xì)一想，興許還會嫁不出去呢。

    不過，那樣也沒什么不好的，正好絕了父母將她隨便塞給其他男人的意頭。重活一世，她早就看透了，婚姻不過是個囚籠，將女人關(guān)鎖其中，斷絕愛恨，然后令其消磨死去。

    也不知道祖母知悉此事，會如何震怒呢？

    靜漪心不在焉地想著，問段準(zhǔn)道：“小侯爺，請問具體如何做，您可有想好？”

    話音剛落，一個剝好的橘子便被遞到了靜漪面前。她愣了愣，發(fā)現(xiàn)就在她方才出神的一會兒功夫里，段準(zhǔn)已經(jīng)利落地將橘子剝了皮。橘子rou橙黃可愛，柔軟多汁，正大喇喇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吃啊，很甜的?！倍螠?zhǔn)見她不動，掂了掂手。

    “……謝過小侯爺?！彼行┻t疑地拿起了一瓣橘子，塞進(jìn)嘴里，果真甜得很。

    “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過一段時日，就令你上京來?！倍螠?zhǔn)笑說，“你的祖母和父親那里，我也會去提親的?！?/br>
    “提，提親？”靜漪微驚。

    “是假的提親?！倍螠?zhǔn)笑容自若，“你既是我的未婚妻，但我卻根本不曾上門提親，丹陵人看了豈不奇怪？嘴巴一雜，豐亭郡主便瞧出端倪來了?！?/br>
    靜漪皺眉，心里尋思：若非她本就不想嫁人，恰好欲借段準(zhǔn)斷絕自己與其他男子婚配的可能，哪里能經(jīng)得住他這樣折騰？換做尋常女子，恐怕根本不會愿意。

    她點(diǎn)頭，說：“還望小侯爺記得自己的許諾?！奔热蛔屗粤诉@么大的虧，那段準(zhǔn)該給的金山銀山，一樣都不許少！

    “自然?！倍螠?zhǔn)說。

    見他允諾，靜漪將目光移向亭外。外頭的天碧藍(lán)無垠，很是晴好。她說：“既然小侯爺?shù)氖乱颜f完了，那靜漪就不在府上多打攪。這就告辭了?！?/br>
    “你不多坐一會兒？”段準(zhǔn)說，“橘子不好吃么？”

    “……”靜漪的眉跳了跳。她道，“我出來久了，雙親難免憂慮?！?/br>
    “成吧?！倍螠?zhǔn)沒有強(qiáng)求，揮了揮手。然后，他重將那裝有兩顆明珠的匣子遞了過去，“這兩顆明珠，你拿去吧。從今以后，它們屬于你了?！?/br>
    靜漪有些狐疑地問：“小侯爺，這么好的明珠，你舍得？”

    “送你的，當(dāng)然舍得?！彼α似饋?，“不必客氣?！?/br>
    阮靜漪還當(dāng)真不和他客氣，立刻將明珠揣進(jìn)了自己的兜里?！_玩笑，她吃了這么大的虧，要兩顆明珠，那又怎么了？那是段準(zhǔn)欠她的。

    幾個下仆過來為阮靜漪引路，領(lǐng)她到別苑門口去。她將要走時，又聽到后頭傳來段準(zhǔn)的聲音：“阮大小姐。”

    她回頭一看，便瞧見段準(zhǔn)坐在辛夷花枝的陰翳里，眼底落了一團(tuán)光，如鑒日輪。

    “小侯爺還有什么吩咐的？”她欠身問了一句。

    “別將清遠(yuǎn)伯府的小公子太當(dāng)回事兒了?！倍螠?zhǔn)端起茶盞，這樣說，“他心悅于你的三妹。前兩日才說服了他母親去相看你三妹?！?/br>
    靜漪的目光輕輕一晃，無聲的嘆息自嘴角邊逸出。

    段準(zhǔn)竟然知悉自己與段齊彥之間的事兒嗎？

    也對，祖母、三妹、繼母……但凡是留點(diǎn)心的，都已察覺了，更何況是段準(zhǔn)這樣要找自己假扮未婚妻的人？

    他之所以提醒自己，也是希望自己不要在扮演他的未婚妻之時，仍舊與段齊彥糾葛不清，拖累了他的名聲吧。

    阮靜漪面色復(fù)雜地說：“謝過小侯爺指點(diǎn)。我不會做傻事的。”

    “趕緊將他拋在腦后吧?！倍螠?zhǔn)說，“這輩子都不必記起來了?！?/br>
    第15章 .  不甘先下手為強(qiáng)

    就在阮靜漪外出去往段準(zhǔn)處時，阮府之中，也不平靜。

    阮老爺?shù)臅績?nèi)，花漏寂靜，窗外芭蕉葉輕搖留影。書桌邊，韓氏挽著袖口，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丈夫磨墨。

    阮老爺在書信上落下最后一筆，又蓋上自己的印章，嘆口氣道：“知州大人馬上離任了。等他一回京，這新來的知州又是個陌生的，還得從頭與人打交道。也不知何年才有個晉升的盼頭？”

    韓氏婉約一笑，說：“老爺一看就有福氣，晉升想必也不遠(yuǎn)了?！?/br>
    這話本是討好用的，但阮老爺聽完卻興趣索然。韓氏總是如此，討好的話一句接一句，卻沒什么實(shí)際有用的。要是換作自己的元妻舒氏，興許早已給家里寫信去，叫兄長外家?guī)兔Υ螯c(diǎn)了。只可惜舒氏命薄，沒的實(shí)在太早。

    雖心底這般遺憾，但阮老爺還是道：“夫人的話，想必是會靈驗(yàn)的。”說罷了，他疲憊地靠在了椅背上，揉著自己的眉心。

    韓氏見他這么說，心底高興，忙趁熱打鐵道：“老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老爺肯不肯應(yīng)允?！?/br>
    “什么事兒？”阮老爺皺眉，嘀咕說，“你弟弟的賭債，不是已經(jīng)還光了嗎？”

    聽他提到自己不爭氣的弟弟，韓氏有些訕訕，又立刻堆起笑顏，道：“哪兒敢用那敗家子的事打攪您？我想問的是秋嬛的事情。”

    提到秋嬛，阮老爺?shù)拿嫔徍土诵＿@些個女兒里，他對秋嬛最為看重，指望著秋嬛能嫁入高門，給阮家?guī)硪恍┖锰帯Ｓ谑?，他問：“秋嬛怎么了？?/br>
    “前些天，母親不是說要帶著靜漪上京城去做客？”韓氏笑靨如花，手上緊捏著自己的帕子，“我想，京城那樣的地方，確實(shí)能開眼界。秋嬛長這么大，還不曾去過京城，便想懇請老爺同意，讓老夫人帶上咱們秋嬛同行?！?/br>
    聞言，阮老爺露出了然的面色。“你說這事兒？”他站起來，給自己錘了下腰，“要去京城，原本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這次母親是帶著靜漪去相人家的。秋嬛也去的話，難免叫人誤會，以為咱們?nèi)罴覂蓚€女兒都想嫁孟氏?！?/br>
    “是嗎？我先前倒是不知情?！表n氏面上笑著，心里卻有些不甘。這么難得的好婚事，為何老夫人只想著靜漪，而不想著秋嬛？明明兩個都是她的親孫女。

    “jiejie相看，meimei陪坐，原本也不是什么少見的?！表n氏又勸，“要是靜漪實(shí)在介意，怕秋嬛搶了她的親事，大不了，就叫秋嬛到了京城便自己走走?！?/br>
    聽了韓氏的話，阮老爺皺眉：“什么叫靜漪怕秋嬛搶了她的婚事？靜漪是長姐，總讓著秋嬛。都這樣了，你還要說一嘴?！?/br>
    陡然被訓(xùn)，韓氏連忙噤了聲。好一會兒，才唯唯諾諾道：“老爺教訓(xùn)的是。”

    過了一會兒，韓氏便從阮老爺?shù)臅坷锍鰜砹恕?/br>
    花洞門外，阮秋嬛正攜著丫頭等候著。見母親出來，她問：“母親，如何了？”

    韓氏搖搖頭，道：“你父親不允?！鳖D一頓，韓氏有些猶豫地說，“要不然，這事兒就算了吧。要母親說，清遠(yuǎn)伯府也沒什么不好的?！?/br>
    阮秋嬛卻抿著唇，語氣淡然地說：“母親，我不愿困守丹陵。”

    韓氏抬眸看去，望見了女兒清麗如蘭的面容。芭蕉葉影落在她額上，髻間的銀步搖煜煜生輝。這一瞬，韓氏的心底便涌起了愛憐之情。

    這是她精心教養(yǎng)的女兒，憑什么只能待在丹陵這種小地方呢？秋嬛就應(yīng)當(dāng)嫁入京城名門，做個人人艷羨的貴夫人。

    但旋即，韓氏又有些煩惱，道：“秋嬛，現(xiàn)下你父親不同意此事，你祖母也是個精明的，全不把你當(dāng)?shù)沼H孫女看，有好的婚事也不想著你。就算母親想出一份力，也什么都辦不到?！?/br>
    阮秋嬛垂下眸光，曼聲道：“母親莫慌，萬事只怕人為。如今祖母已與孟家寫信，約好了要去做客，行程決不可改。要不然，便是失了孟家的約，難免無禮。若在此時，大jiejie出了些差池，去不了孟家，那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聞言，韓氏的眼睛微微一亮：“秋嬛，你的意思是……”

    秋嬛勾起唇角：“大jiejie愛慕段小公子已久。若是她寄給段小公子的情書，被父親與祖母抓了個正著，母親說，祖母還愿不愿意帶她去孟家丟人？”

    ///

    阮靜漪坐馬車回到阮府時，天光已晚。天邊一片堆疊的紅霞，金云烏壓壓得一片，落在檐上，像極了一團(tuán)混了金絲的棉絮。

    靜漪解開披風(fēng)，一邊與芝蘭說閑話，一邊踏入桃苑：“錦瑞閣的生意，接下來得好好盯著。若是運(yùn)氣好，便能狠狠賺它一筆……”

    話音未落，靜漪便瞧見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從自己的屋中溜了出來。那人東張西望，警惕非常。也正是因此，在看見院門口的阮靜漪時，她嚇得險(xiǎn)些從原地彈了起來。

    “楊柳，你偷偷摸摸跑進(jìn)我的屋子，是做什么？”阮靜漪瞇了瞇眼，問。

    那鬼祟之人，正是原本已被降為外院婢女的楊柳?？吹某鰜?，這幾日她過的很不順?biāo)?，原本白嫩嬌氣的臉蛋，竟顯得有些青黃。

    楊柳有些慌張地欠身行禮，道：“大，大小姐息怒…是奴婢先前在您屋中服侍時，落下了一個很重要的香囊。左右找不見，這才斗膽進(jìn)了您的屋子……”

    話雖如此，楊柳也知道，擅自進(jìn)入主子的屋子是大不敬，勢必會被嚴(yán)懲。因此，她額上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

    也不知道大小姐會怎么懲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