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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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天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白紅血絲密布,那小小的猩紅色的虹膜,像翻涌的血海。 “來了?” 皸裂的唇瓣動了動,終日未見陽光,牧臨川的臉色更是蒼白得像紙。 張嵩看在眼里,心底發(fā)酸,手上的食盒輕輕放在了牧臨川腳邊,低聲道:“陛下,好歹吃一點兒吧?!?/br> 空蕩蕩的大殿實在太安靜了,哪怕張嵩放慢了動作,食盒還是壓在地上發(fā)出“咚”地一聲輕響。 這都幾日了,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張嵩他眼睜睜地看著牧臨川rou眼可見的憔悴了下去。 燭火在牧臨川眼里曳開一條細細的線,牧臨川錯開了視線:“放這兒吧,孤餓了自然會吃?!?/br> 又將目光投向了這棺槨之內(nèi)。 棺槨中躺著的少女面色紅潤,濃密的青絲鋪散在玉枕上。身著一件垂髾雜裾。仿佛下一秒就又能睜開眼,鹿兒眼水靈靈的,沖他彎著眉眼狡黠的笑。 陸王后崩得太過突然,冊后大典上還好好的,典禮一結(jié)束就倒了下去。 自王后去世那日,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了有小半個月了。 張嵩心底又驚又疑。 尋常人,就算是帝王將相,這個時候也都該腐敗了。但王后的尸身絲毫沒有腐爛的跡象,依然面色紅潤,青絲順滑泛著烏黑的光澤,容貌亦如生前。 張嵩匆忙之中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繼續(xù)看下去。 他心里發(fā)憷,總想到這些日子王宮里的傳聞。 說王后本是天上的人,因為陛下昔日崇佛,這才受了觀音大士的點撥下凡來幫助陛下。 說來也奇怪,昔日的陸拂拂,在他眼里說到底不過是個討喜點兒的小姑娘,他如今多看這棺槨里的陸王后一眼,都覺得是個冒犯。 定了定心神,張嵩嘆了口氣,這才緩緩地說明了來意。 低著聲兒像是怕驚動了天上的神仙似的。 “陛下,都這些日子了,也該下葬了。” “王后已經(jīng)……回天上去了,陛下也該讓王后入土為安了。” 這位陸王后一死,幾乎震住了天下所有人。 本來吧,不少世家都看不起這位寒門陸王后。只不過礙于她這些年來風頭正盛不好開口,實際上私下里早琢磨著要將自己女兒塞進宮去。 可如今鬧出了這件事,就算想把自己女兒送進去,也得掂量掂量了。 這要是冒犯了神仙 尸身數(shù)日不腐,這不是神仙就是精怪,但不論是什么,都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的。 前朝的群臣們更是吃了不小的一驚。 想到這位陸王后昔日的恩情,紛紛嘆了口氣,篤信了陸王后的神仙身份。 不過就算真是精怪,他們也會面不改色地修飾成神仙,畢竟這意味著大雍是天命所歸。 張嵩使勁兒回想他第一次見到陸拂拂的時候,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那時候的陸拂拂實在是太普通了。小姑娘灰撲撲的,黑不溜秋。一進宮就被打入了冷宮。 誰能想到就這樣普通的姑娘,竟然是天上的仙娥。 什么觀音大士派來的,張嵩是不信的,這消息追根溯源,多是從寺廟里傳來。這些比丘可精著呢,就想借王后這事兒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她生前不論是愛她的還是看不起她的,都想要在她死后渾水摸魚,撈上一把,就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生前攪動了整個天下,死后也亦然。 這里面,最傷心的當屬陛下了。 可陛下的傷心并不外露,傷心也是憋著氣兒的,面無表情的,不顯山露水的傷心。 起初,陛下并未接受王后薨了的消息。 世事難料,有時候這命運比話本子里寫的,戲臺上演的還要離奇曲折一些。 王后崩得太過倉促突然,不止牧臨川沒反應過來,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 他只當她是睡了過去,帶著王后的尸身回到宮里后,牧臨川吩咐宮婢們好生照顧,給王后備水備飯,鋪床沐浴,該干嘛干嘛。 眾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不敢不從,只能每日伺候著一具好比活人的尸身。 最后還是王后那個發(fā)小,王家女郎終于忍無可忍,進宮給了牧臨川一拳,叫他別折騰了,心跳都沒了,氣也斷了,這還能活嗎?讓拂拂好好走吧。 宮婢和內(nèi)侍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陛下一怒之下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女女給拖下去殺了。 迎面挨了這么一拳之后,陛下被打懵了。 他低著眼,唇角還在滲血。 牧臨川仰頭望著天,皺著眉,眼里有些渙散,有些迷茫,最終卻一聲不吭地擦掉了嘴角的鮮血。 于是這些天來強作的平靜終于被打碎了。 眼睫一顫,兩行g(shù)untang的血淚就掉了下來。 隨后,眾人膽顫心驚地看著,這位一向冷面無情的陛下掉眼淚。 就算掉眼淚也是這么一副漠然的模樣,兩行血淚就像是兩條線,一樣蜿蜒著下來了,掛在臉上,跟朱筆畫的似的。 牧臨川這個人,宮里的老人又不是沒看過他發(fā)瘋似的模樣,被發(fā)跣足,跌跌撞撞,嚎啕大哭,他有時候還會將自己撓得滿身是血,指甲縫里都卡著摳出來的rou屑。 哀嚎,痛哭,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鼻涕往下流個不停。宮婢和內(nèi)侍們當他瘋了,得了失心瘋,都顫巍巍地不敢靠近。 可若真正傷心到了極致,反倒哭不出來,演不出來了。 王女女愣在了原地,她氣喘吁吁,本來還憤怒得兩眼發(fā)紅,此刻,看他漠然地淌血淚,卻又嚇得一個哆嗦,舉著巴掌,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夢里多離奇的事兒都能發(fā)生,人都能在天上飛,這一向健康的人猝然長逝,“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xiāng)”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了。 王女女打又不敢再打,氣急敗壞地罵:“牧臨川!你到底讓不讓拂拂靈魂安息,你就直說吧!” 然后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日日夜夜守在棺槨前為王后守靈,一連三日都沒吃沒喝。 底下的群臣看著著急,拽著張嵩的袖子一問再問,一勸再勸。 牧臨川給面子地拿起筷子吃了點兒,剛吃進去沒多久,又吐了出來。 張嵩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牧臨川皺了一下眉,他是真覺得沒胃口。 擱下筷子,推開了面前的食盒,低聲道:“算了,不吃了?!?/br> 打發(fā)了張嵩出去后,紅瞳一轉(zhuǎn),又繼續(xù)望著棺槨里的少女。 這人一死,先前與這人相處的記憶,便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歷歷走過。 牧臨川他只能隱約記得,他好像和陸拂拂是在棵橘子樹下面見面的,黃澄澄的橘子像小燈籠似的掛在樹梢上,借了些許斜陽的余暉當作燈籠光。 按理說,她入宮那天,他也應該見過她,可再往前就沒了印象。至于陸拂拂說過的什么華林園里相見,他更是毫無印象。 陸拂拂曾經(jīng)悄悄地和他咬耳朵,說:“我剛進宮的時候,就看到你啦,當時覺得這陛下長得真好看。” 當時他在批奏折,覺得她煩,老是攪得他心神不寧不想正事兒,就一把推開了她的臉。 一開始,他就沒多看得起過她。 其實他中間有不少次覺得厭煩了想殺了她,覺得她這人太粗鄙,留她在身邊,不過是那雙和嫂嫂相似的眼睛。 在察覺陸拂拂喜歡上他之后,他更覺得這人敗興,大為無趣,想著殺了她算了。 現(xiàn)在,看著棺槨里的陸拂拂,牧臨川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嘴角牽出了個譏嘲的笑。 一哂:“陸拂拂,我有時候真疑心這是不是你的報復?!?/br>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在她臉上描摹。 肌膚冷如冰,卻還是柔軟的。 “就因為我之前把你當嫂嫂的替身?” “輕鄙你,嘲弄你,你都記在了心上吧?等我一朝說喜歡你了,你就抽身走了?!?/br> 喜歡。 說到喜歡。 牧臨川又沉默了。 他喜歡把人置于一個極端的境地,將人之大悲大喜,愛恨情仇,種種情緒玩弄于鼓掌間,以看他們變臉為樂。 卻不喜歡把自己真正的情緒表露在人前,那些瘋瘋癲癲的表象下藏著一顆比誰都冷酷的心。 他能對任何人撒嬌賣癡,混不吝地對嫂嫂,對劉季舒,對任何人一口一個愛。卻對陸拂拂說不出一個喜歡來,多是傲慢的譏嘲。 這世上最憾恨的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仔細想想,陸拂拂跟他這么久,就沒享過他的福,遭罪倒是遭了不少。 等他真正下定決心對她好了,她卻抽身走得果決。 她或許真的是天上的神女,完成了任務就回到天上去了。否則如何能解釋她這么多日以來尸身不腐不敗,又如何能解釋她前幾天的心神不寧,一口一個她要是死了他得如何如何。 其實陸拂拂是白擔心了,拘著她不給她下葬這事兒,他干不出來。 他手下剖的活人多了,沒人比他更清楚身體不過就是一副臭皮囊。 眼前走馬燈似的歷歷轉(zhuǎn)過了許許多多的畫面。 最清晰的還是她把他從死人堆里拖出來,背著他跌跌撞撞往前跑的時候。 明明渾身上下惡臭難聞,臉上還沾著血,灰頭土臉,發(fā)如蓬草,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卻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腳踩祥云,明光爛滿,從天而降。 到最后,她穿上了袆衣,假髻步搖,八爵九華,神光耀耀,皎潔明亮。 卻死在了那個幽樹繁花漸落的暮春。 明日陸拂拂她就要下葬了。 他一反常態(tài),頓了頓,沙啞著嗓音說了許許多多的情話。 說到最后,他自己都皺起了眉,又覺得無趣,心底仿佛有大片大片的空茫彌漫開,如大雪紛飛般蒼涼生前來不及說,死后說又有什么意思。 他將在這天下最尊貴的位子上,伴著憾恨、孤寂中度過殘生,而她終將不死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