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女55
三日后。 陳蘇燕總算等到了乜景的出現(xiàn)。 說來也怪,不關(guān)己事的時候她還不甚在意,如今緊張了,倒越發(fā)覺得不對勁起來。 細細一想,自打楊初成來以后,這乜予乜景乜承的人格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時長竟變得沒規(guī)律起來。 哪個人格什么時候出現(xiàn),一次出現(xiàn)多久,時而是和原先相同,時而是不準(zhǔn)的。 就好比這次,按理說楊初成被診出有孕的第二天,就該是乜景出來了,然硬是熬了三天,陳蘇燕才收到乜景傳達人格已換回的密報。 且說這三天來,陳蘇燕原想著雖乜景未出現(xiàn),但她前去與楊初成商議打胎一事倒也好,不想這乜承對那腹中龍子看得跟什么似的,天天茶飯不思、寸步不離地守在楊初成床邊,除去上朝下朝以外,像批奏折這些家國要事,竟也一律是在楊初成那兒辦,導(dǎo)致陳蘇燕連楊初成一面也未見到。 故而這整整三日,打胎一事到底是毫無進展,陳蘇燕也硬生生抗下三天的重刑。 是以收到乜景密報的那一刻,陳蘇燕當(dāng)即便拖著一身重傷,毫不遲疑地奔向東宮,告知乜景楊初成懷胎四月一事。 偌大莊嚴的東宮鬼氣森森,空氣中彌漫的永無止境的壓抑氣息讓人喘不過氣。 男人端坐于高處,頎長俯瞰的身姿被一側(cè)的孤燈拉成又細又長的黑影,不斷向更暗的角落處蔓延,直至無法被人眼捕捉到的盡頭。 “恕你無罪?!?/br> 輕飄飄的幾個字由上至下掉落,陳蘇燕跪在地上,一顆懸掛的心也隨之踏實了幾分。 但下一秒,陳蘇燕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瞳孔放大數(shù)倍,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她這才意識到,由于一時只想著要將楊初成的事說出,卻忘了平時但凡涉及這等機密的事件,交流時是不能太過直白的!要么說得隱晦,要么就直接用特殊的方式傳達。 該死……!這下完蛋了! 如此嚴重的低級錯誤,根本沒由挽回的可能性! 經(jīng)此一遭,乜承,已經(jīng)徹底知曉他們要將楊初成的孩子打掉! 該怎么辦…… 陳蘇燕原是跪著的身子,這下直接xiele氣地趴在地上,不要命地反復(fù)將額頭砸在地上,嘴里語無倫次地念著:“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嘴笨,壞了殿下的大事……奴婢……奴婢愿受拔舌之刑、愿以死謝罪……” “罰是該罰,倒不用以死相抵?!?/br> 乜景未瞧底下的女人,抿了口酒,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纖長食指上的蛇形玉戒。 “奴婢……奴婢謝陛下恩典!奴婢這就去…….” ----“拔舌也免了。“ 乜景語氣平漠,話語中聽不出有什么情緒。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陳蘇燕,她胸膛里一顆心熾熱地跳動,嘴里凌亂含糊的謝恩已無法表達她內(nèi)心的感受,臉上感激涕零的表情只怕下一秒激動的眼淚便要從眼睛鼻子嘴巴里一齊噴涌出來。 可惜饒是這樣,身居高處的男人依然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更別說去關(guān)心下面的人長什么樣,是什么表情了。 “他膽敢讓孤的心肝懷孕,就是挑明了要和孤撕破臉,既如此,孤也無需再維持體面?!?/br> “眼下首要的,便是把這個孽種拿掉----不惜一切手段” 一絲尖銳清晰的破裂聲隨后作響,小巧精致的鍍金執(zhí)盞被乜景用內(nèi)力震得粉碎。 微紫的鮮血在他灰白的手掌里流溢,順著掌心的紋路一滴滴流到手腕,又在裁絨金線地花卉銀線邊地毯上濺成朵朵血花。 像是感覺不到疼痛般,乜景冰涼的舌頭連帶化成沙礫的陶瓷渣,混著鮮血一齊卷入唇齒中,被舔舐過的地方,原先猙獰的傷痕已消失不見,漂亮的一雙手上,泛著澀光的肌膚儼然完好無損,緊致如新。 陳蘇燕被來自頭頂上的碾壓式的威逼震懾給嚇得打了個激靈,她眼瞼微垂,略有遲疑地哆嗦道:“回殿下……就像奴婢先前回過的,四月的胎,雖不是不能打掉,但娘娘身體金貴嬌弱,一來是那‘引產(chǎn)’之法最是疼痛,二來是那法子極為傷身,奴婢只恐娘娘萬一有個什么閃失……” 陳蘇燕聲減弱語未完之時,就被乜景陰冷一橫眼封了口,她的頭垂得更深了,“奴婢失言……” 乜景深呼一口氣,背對著底下的女人,淡淡道:“此事……先過問她后,再商榷罷?!?/br> “奴婢遵旨…奴婢……告退。” 陳蘇燕跪安后便直接去慎刑司領(lǐng)罰,一個時辰過去,她面色蒼白而凝重地走出充斥血腥味的刑室,她原想當(dāng)下便去與楊初成商議打胎之事,但經(jīng)再三思慮,還是決定先將此計劃布置周全,再通知楊初成,這樣一來,若楊初成那邊直接同意,計劃便可立即實施,無需再浪費時間,失了時機;若不同意,則再向乜景回話便是。 打胎的計劃不難,陳蘇燕早在三天前得知楊初成懷胎這個噩耗時,便提前留了一手,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正是用到此方的時候。 她早已料到,楊初成懷胎四月的消息最晚在診斷出的第二天就會被昭之天下,為了使計劃的銜接更為自然可信,她特地早先一步通知鳳鸞宮的管事嬤嬤,也即常侍皇后身側(cè)的嬤嬤,命此人不要將楊初成懷孕一事說與皇后,至于什么時候說,要做什么,一律聽她指令。 陳蘇燕的具體打算是,在楊初成同意打胎后,管事嬤嬤要做的則是使慕卿必須第一時間知曉楊初成懷孕一事,然后說服她親自替楊初成熬補湯并命人送來,那打胎的藥材就放進補湯里。 當(dāng)然,若慕卿不愿意親自熬補湯,也還是會有一碗由鳳鸞宮送來的補湯喂進楊初成肚子里。不過,這樣一來管事嬤嬤就得被逐出宮了,慕卿或許毫發(fā)無傷。 陳蘇燕自然是更樂意看到慕卿的日子難過,給管事嬤嬤的收買金,也是前一種結(jié)果比后一種結(jié)果更豐厚。 如今,陳蘇燕要做的便是逐步展開這個計劃,例如準(zhǔn)備打胎的藥材、針灸、還有楊初成打胎后恢復(fù)元氣的補物等等。 時間并不寬裕,再加上如今人格變化的時間捉摸不透,她需要速戰(zhàn)速決。 翌日。 陳蘇燕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做好了打胎需要的所有準(zhǔn)備。 果然,如她最壞的預(yù)期一樣,乜景的人格僅僅出現(xiàn)了那一日,第二天便又換成了乜承。 上次乜承一出現(xiàn)就三天,這次不知又是多少天,打胎這事即便是拖了一個時辰,那危險就會多上個幾分,這等重要的事可是萬萬耽擱不得的。 清早,陳蘇燕掐著乜承上朝的時間,埋伏在殿西角一側(cè),他前腳剛走, 陳蘇燕后腳便跟著竄進了楊初成所住殿內(nèi)。 陳蘇燕將要說的話整合一番,長話短說,一針見血。 楊初成了解情況利弊和可預(yù)見的危害后,欣然同意。 在商定時間時,楊初成覺得擇日不如撞日,拋話就定在今晚戌時,陳蘇燕震驚之余也覺有理,雖有些倉促但如此卻是再好不過,遂兩人一拍即合。 只是,楊初成還有一事尚不清楚,捧著花卉紋白玉碗歪著頭問:“燕娘要如何布置?”又舀一勺鮮燉桃膠‘ “替死鬼是誰?” 陳蘇燕眼神一暗,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是鳳鸞宮那位主子?!?/br> 楊初成心領(lǐng)意會,柔順地垂著眼,拈著粉晶花根勺攪拌著桃膠奶汁,隨意幾下又覺無趣,便把玩著浮有天青色藍石紋的白玉碗蓋,溫和一笑,”如此……甚好,有勞燕娘費心了。“ 陳蘇燕捂著嘴輕笑,眉眼張揚地上挑,微頷首睨了一眼懶軟在烏木鎏金寶象圓榻上的少女。 只見這少女膚如凝脂,唇紅齒白,柳眉彎彎下的杏眼綻放了兩種情緒,眼頭圓鈍惹人憐,眼尾微翹嫵媚有神,精致挺立的瓊鼻和形如櫻桃小巧飽滿的嘴唇,一寸寸都恰到好處,比匠人精算雕刻得還要完美,而鵝蛋般豐滿柔和的臉型線條再配上尖短的下巴,又給這份可相融任何風(fēng)格的美麗憑添了幾分高貴和大氣。 毫無疑問,這副皮相雖美但卻不扎眼,以為可愛卻見嫵媚,以為性感卻見純真,笑話,陳蘇燕總算明白了為何性格差距如此之大的乜承和乜景會同時喜歡楊初成了。 或者說,就楊初成那副模樣,男人女人最多也不過是不鐘愛于她罷了,若要說讓人看了生惡,亦或是說她平平無奇,那是斷然不可能的。 陳蘇燕在內(nèi)心嘆一口氣,見楊初成一直吃著鮮燉桃膠,估摸著會膩,沏一杯武夷rou桂,給她遞去,想著時間還早,又聊一些有的沒的,但多半是關(guān)于楊初成打胎的事。 等臨近下朝的時候,陳蘇燕踩著點要走,不巧她人還沒出去,便在臨殿門差一腳時偏遇上了一下朝就蹄疾步穩(wěn)地奔向楊初成身邊的乜承。 “你在這做什么?” 男人聲音冷漠低沉,他停下腳步,負手而立,有萬夫難敵之氣勢,眸光似利箭直穿向陳蘇燕。 陳蘇燕立即跪下問安,并解釋道:“……奴婢是給娘娘送安胎藥的,娘娘又留奴婢在宮里說說話,以解孕時心中煩悶。“ 乜承冷笑,斜眼瞟了她一眼,“她煩悶自有孤陪她賞花散心,何需你一宮婢來指手畫腳???孤看你是不懷好心!” 陳蘇燕心一緊,暗道不好,連忙磕頭,“奴婢冤枉!請殿下明察,奴婢是萬萬不敢害娘娘和世子的!” 誰知乜承油鹽不進,擺明了要和她不對付,“冤不冤枉,等孤將湯藥交太醫(yī)院驗后自有定論!至于你,現(xiàn)在就去門外雪地跪著!什么時候太醫(yī)院驗出結(jié)果,什么時候再滾!” 陳蘇燕面露難色,強壓下心中不屑和不喜,將額頭死死貼在地上,“奴婢……!奴婢這就去……奴婢告退……” 她雖是三個人格皆愛,但歸根源頭也是因愛乜景而愛屋及烏罷了,平時三人無甚牽扯,表面上尚可顯得均分一些,但若較真起來,那必然是偏向乜景的。 此刻妥協(xié),無非是顧慮到和乜承硬碰硬,受牽連的只會是乜景,畢竟丫鬟小廝婆子們的都在附近,又最愛聽墻角,難免會影響乜景向來待人寬厚、厚德載物的君王形象。 只是這個天氣,連受四天重刑的她跪在雪厚如毯的地上著實有些扛不住。 莫約過了十幾分鐘,她瞧見一小廝捧著一遠望去白藍相間的玉碗,正疾步邁出大殿,眼尖瞧見了她便行禮問好。 陳蘇燕瞧著他手中的碗,心里雖有個七八分肯定,但仍是問他要去哪做什么,小廝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況陳蘇燕本就是管事的,遲早也要知道,便將太子命“將這桃膠拿去太醫(yī)院檢驗”的事告知了陳蘇燕,陳蘇燕心下了然,便只叫他快去。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那面熟的小廝又急沖沖跑回來,手里小心捧著的仍是那白玉碗。 兩人相遇,陳蘇燕即逮著他問湯藥的結(jié)果如何,反正差事已完成,眼看又到了目的地,小廝想著在陳蘇燕前混個臉熟,不定以后多得照拂,便二話不說就回了話:“燕娘說笑,誰不知這畫女娘娘既入宮來,這宮里上上下下哪個人不是提心吊膽、小心侍候著。燕娘有所不知,不說娘娘有喜,就說從前,這吃的用的,平日里咱們吶可是重重把關(guān),就連味道顏色,咸淡輕重,有一點差錯可都要重新來過的,聽說就當(dāng)前計算,因這點浪費的材料銀子,都快趕上去年整整一年廚房的開銷了呢!” “還有啊,燕娘您可別惱小的多嘴,小的納悶?zāi)?,若是些下等奴才丫頭也便罷了,紅櫻jiejie是什么級別的丫鬟,別的不說,就娘娘的事而言,紅櫻jiejie那是出了名的事無巨細,湯藥有問題這種低級錯誤,是斷不會出現(xiàn)的。要我說,殿下定是因娘娘有喜了,蝎蝎螫螫罷了----” “你什么身份還在這妄言殿下!掌嘴!” 小廝話未完,就被陳蘇燕打住。 她即便跪在地上家,氣勢也足足壓了小廝幾個頭。 那小廝心想該死,拍馬屁成了拍虎頭,一邊扇著自己巴掌,一邊點頭哈腰賠罪。 陳蘇燕不想惹起sao動,見好就收,教訓(xùn)了他幾句便催促他趕緊進宮回話,那小廝自是巴不得,連滾帶爬地就奔進了殿里。 又過了不知多久,陳蘇燕只覺自己頭昏腦脹,腰酸背痛,雙腿快被凍得失去了知覺。 恍惚間她瞟見有一高一矮,一強壯一嬌小相重迭的身影。 那身影緩慢前進,離她越來越近,她瞇著眼,看清了來人,身子晃蕩了一下,氣虛卻音高地喊:“殿下……!!” 乜承懷里托抱著楊初成,一襲大紅色斗篷蓋在楊初成身上,只露出一截細長的雪頸和形狀飽滿滾圓、烏發(fā)濃密不見發(fā)縫的頭顱,即便窺不見真容,也不難讓想象這懷抱中的女娃娃該有多美。 乜承聽聞陳蘇燕交喚,冷笑一聲,遠遠斜了她一眼,不為所動。 “娘娘……!” 楊初成自是聽到了陳蘇燕的喊聲,也早在剛出殿時就瞧見她跪在雪地之中,怕是有三個多時辰之久。 但楊初成就是不想理,平日里陳蘇燕扇她巴掌可不少,如今被她撞上這樣報復(fù)陳蘇燕的好機會,她必是要利用的。 楊初成當(dāng)作未聽見,頭埋得更深,無比依戀地依偎在男人懷抱里假寐,乜承感受到女孩的小心思,一雙鐵臂也配合地摟得她越發(fā)緊。 乜承在經(jīng)與陳蘇燕身側(cè)時,腳步一頓,停下了。 他手臂力量極強,楊初成雖輕,但加上紅金鯉紋織錦羽緞斗篷足有十斤的重量,乜承雙臂竟是從未有一絲松懈緊繃顫抖,把楊初成抱得安穩(wěn)踏實。 眼下就算是他俯下身子,手臂也無絲毫不適,他殘忍低笑著告訴陳蘇燕:“藥,雖沒問題;但你,擾了太子妃清夢,屬大不敬!孤前日大赦,今也饒你一命,繼續(xù)跪著罷!” 一番無情刻薄的話讓陳蘇燕驟然清醒幾分。 她指甲摳著掌rou,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光里的惡毒,惡狠狠咬著牙,極不情愿地應(yīng)了聲“是”,一瞬間,有什么東西在她心里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想讓乜承消失”的想法一旦生出,便如滿是荊棘的藤蔓般,迅速在她腦海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