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第四年，只要過了這個冬天，容淳心心念念的鎮(zhèn)南王叔就會興兵北上，騎著高頭大馬來接他。

    但變故也是在這年冬天發(fā)生的。

    臘月天寒干冷，某天下著雪的夜里，燕郎拿著腰牌出了宮，騎著快馬，一路到了建威將軍府門前。已是深夜，府里人等早已睡下，他一邊拍門，就像是在府衙門前擊鼓鳴冤，一邊撕心裂肺地喊著“江公子”。

    他如今已是少年，身形高挑卻瘦削，眉眼微垂又深沉，聲音還是少年人獨有的沙啞的嗓子。他在容淳面前，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說話也輕聲細語的，他仿佛生來就不會高聲說話，今日忽然就會了。

    門一開，燕郎就像鳥兒似的沖進內(nèi)院。府里人還沒認(rèn)出他，也來不及把他拉下去，就驚動了江逝水。

    江逝水在房里喊了一聲“住手”，披著一件外裳，舉著燭臺，匆匆走到他面前：“慢慢說，怎么了？”

    蠟燭將燕郎面上糊成一片的眼淚照得格外清晰，江逝水便把蠟燭挪開了一些。燕郎吸了口氣，帶著哭腔道：“陛下病了，正喊江小公子。”

    “好了好了，我這就進宮。”江逝水嘆了口氣，用衣袖幫他擦擦臉，把他從雪地里扶起來，“是什么??？請?zhí)t(yī)去看了沒有？要不要緊？”

    “是……痘疫?！?/br>
    江逝水一驚，端著燭臺的手松開了，蠟燭摔在雪地上，沒有聲響。燭光瞬間消失，他的面容也瞬間冷了下來。

    “備馬，進宮?！?/br>
    李重山給他披上大氅，他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兩步，大氅就滑了下來。他太瘦了，瘦到肩膀都撐不住衣裳了。

    *

    皇帝寢宮燈火通明，太醫(yī)宮人一言不發(fā)，各自端著東西進進出出，氣氛凝重。

    江逝水被擋在殿門前，孟葉樸道：“痘疫太容易傳染，染上就是要命的，你還是不要進去了，老夫的醫(yī)術(shù)你還是信得過的吧？”

    “我小的時候得過了?！苯潘贿吔辜钡赝钪袕埻贿吜闷鹨滦?，把手臂內(nèi)側(cè)幾顆小痘的痕跡給他看。他得這病的時候并不嚴(yán)重，再加上家人細心看護，所以只留下了這么一點兒痕跡。

    孟葉樸遞給他一塊白布，側(cè)開身子：“那你就進去看看吧?！?/br>
    江逝水進去時，有一個略瘦的身影也要跟著他進去，被孟葉樸抓住了。他抓住燕郎的胳膊：“你小時候也得過？”

    燕郎正色道：“我沒得過，但我不怕?！?/br>
    他執(zhí)意如此，最后還是讓他也進去了。

    李重山站在殿外，吩咐孟葉樸：“好好治?！?/br>
    孟葉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就提著藥箱進去了。

    在殿中伺候的人都被換成了得過痘疫的人，為求穩(wěn)妥，他們也都在面上蒙了一層白布。江逝水進去時，容淳就躺在床榻上，整個人都陷在錦被里。

    分明江逝水前幾日才見過他，那時候還好好的，才只一夜，他就瘦了這樣多。他長大之后，面白更顯清冷，如今再看，他的唇色已經(jīng)是蒼白的了，卻又因為高燒，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孟葉樸在榻前坐下，給他診脈，又聞了聞他才吃過的藥，搖了搖頭：“得換一個方子?！?/br>
    燕郎轉(zhuǎn)頭就拿來紙筆，江逝水問道：“這藥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但是宮里太醫(yī)只敢用溫吞的藥慢慢治，怕用重藥，治壞了他們就要被治罪。如今這病來勢洶洶，再用溫吞的藥就來不及了?！?/br>
    這話說完，他就提起筆，一面詢問燕郎一些細節(jié)，一面捋著胡須，細細地斟酌。燕郎心中焦急，又不敢催促。

    江逝水坐到榻邊，取下容淳額上的巾子，給他換了一條重新浸過水的。容淳燒得厲害，已經(jīng)開始神志不清了，口里喃喃地說夢話，一會兒喊江逝水，一會兒喊燕郎。

    好半晌，孟葉樸終于寫好了藥方，讓人拿下去照著方子抓藥來煎。

    燕郎跪在榻前，凝視容淳許久，又抬眼看向江逝水：“公子，都是奴才照顧不周，才讓陛下……”

    江逝水也心里沒底，又不能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能擰干一塊巾子遞給他，打斷他的話：“你有失職的地方，等陛下好了，我一定會追究?，F(xiàn)在你先把眼淚擦一擦，把手洗干凈，再過來伺候?！?/br>
    燕郎紅著眼睛應(yīng)了，轉(zhuǎn)頭去洗臉洗手，然后從宮人手里接過銅盆：“我來?！?/br>
    宮人捧著東西，腳步無聲地進來出去。李重山也進來過幾趟，每次都是來催江逝水去偏殿睡一會兒，江逝水每次都拒絕了：“我在這里待著就行。將軍沒有得過痘疫，還是小心些好，朝政還須將軍處理?！?/br>
    再說下去，他恐怕就要生氣了。李重山知道他的性子，將要說的話都咽回去，沒有再勸，在他身邊坐下。

    江逝水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便隨他去了。

    從前江逝水得這病時，李重山也是爬窗戶進去看他的，李重山不怕痘疫，李重山什么都不怕。但江逝水好像已經(jīng)不記得了。

    *

    江逝水連著幾日沒怎么合眼，守在床邊看護容淳。自己生病時的情形，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額頭上總是要換巾子。

    李重山還有政事要處置，不能時時守在江逝水身邊。

    這天傍晚，容淳的情況忽然好轉(zhuǎn)，燒退下去了，人也清醒過來，所有人都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