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越河縣主卻不能放心,追問:“以人身去做?” “自然?!?/br> “所以,你是想以望京縣尉的身份去告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李尹?”越河縣主聽到這里,不免擔心,也因為擔心,所以硬下心腸來,厲聲道:“你要是讓那些修士替你去,或是你與那些修士一起去,我許不會攔你??赡闳羰窍胍詫こ0傩铡⒁跃牌废鹿賳T的身份去,我勸你還是歇了心思?!薄拔夷芘c莫嚴等人結(jié)識是我的幸事,因我所遇不同,我認識修士,故而我比其他人多出一條路??墒廊舜蠖喽际菍こH耍y道不認識修士,不認識高官權(quán)貴就沒有公道可言了?是不是尋常人受了冤屈,就無法替自己平反?若今日的我,只是一個誰都不曾認識的陳生,是不是就沒有底氣替葉女等人道一聲不平了?”聽到縣主的話,陳生緊皺著眉,疾言厲色道:“寧修所恨,恨得就是這點。他覺得尋常人只得如此,所以我就以凡人的身份讓他和葉女看著,即使是普通百姓,若是要斗,也不是并無可能。而且世上善惡皆有,若只看向惡,又怎么察覺到善。” 越河縣主知道陳生說的有道理,可她陳生不知朝中情況,因此咬著牙訓斥陳生:“李尹之事確實可恨,可除去這些可恨,你還要看看如今的情勢!陳生,李尹已經(jīng)死了!葉女也死了多年了,你沒有必要為了已經(jīng)過去許久的事去得罪李家?!?/br> 陳生一直按著火氣。他自認不是什么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可事要分什么是閑事,所管的又是什么事。如今知道了過去的真相,心中若無血性尚可,若是心中尚有一絲道義,誰也無法輕易忽視這樁舊事。 因此他冷下臉,聲音大了一些:“死了又如何?活著又如何?冤案放在何時都是冤案,怎就因惡人死了,所以葉女就該忍受一輩子的罵名?就因李尹死了,他過去做的錯事就不能算錯事了!” 見他不忿,越河縣主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哪里嗎?” 陳生敷衍地說:“墨齋。當時我去買書,意外遇見了縣主?!?/br> “那不是意外,”越河縣主卻說:“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墨齋,而是在城外山下。那時你剛到京中,我去京外禮佛,正巧瞧見了你與大理寺卿之子起了沖突?!?/br> “當時那人調(diào)戲女香客,你遠遠走來,推開了他的手……我還記得,你當時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裳,梳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你目光清亮,器宇軒昂的站在那兒,看起來特別討人喜歡。我遠遠瞧著,瞧著你不亢不卑,三言兩語將那人哄走,既保住了女香客,也沒有得罪人,覺得你行事穩(wěn)妥,不急不躁。當時我就想,你這人很有趣?!?/br> “說你適合朝堂,你又于正直,看不慣不平之事。說你不適合朝堂,你又懂得利弊之分,知道一個初到京城的書生不能得罪對方,故而繞著彎子達成自己的目的,既救下了人,又不惹事。只不過你救下人是救下人,但當時你的臉色卻并不好看。那時我就在想,比起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其實你更想要直接打他一拳,或者是破口大罵?!?/br> 越河縣主說到這里,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其實你這人很有趣,你看似對什么都不上心,但你其實對什么都很上心。你和寧修很像,只不過比起寧修,你更像是塊被打磨過的靈石,比起他要圓滑,也懂得如何讓自己好過。所以你那時都退了,為何現(xiàn)在不能圓滑一些,離那些荊棘之路遠些,就像那日一樣。” 陳生沉默許久:“因為有些事可以退,有些事不可以。我若替人平反都需要巧言令色,不止辱了葉女和寧修,還辱了我自己。” 他認真地對越河縣主說:“人這一生,有些時候可以選擇退讓,有些時候不可以?!?/br> 越河縣主說:“可李尹心思縝密,時至今日,你如何能夠取得百年前的證據(jù)來告他一個死人?” “這不是還有一個鐵證活著嗎?” “你指的是那個阿菊?”越河縣主說到這里也來了火氣,指著門口叫到:“阿菊是鬼魂,京城是龍歸之地!因上方就是天宮故而鬼魂邪祟不得入京!異族魔修不得入京!你要她一個魂魄,如何能去皇城指認李尹?” “阿菊是死了,可我不是還活著嗎?我指的鐵證并不是阿菊,而是我自己?!标惿潇o地說:“京中也有修士,查證的法子不是沒有。我可尋法子取出這段過去,讓人來看這段過往,也可帶上問心鏡,讓他們看看我所言是真是假!”陳生說到這里,聲音也大了起來。 他們兩人起初說著,都是互相勸著彼此??烧f著說著,兩人骨子里的倔強上來,只想擊潰對方的觀點。 越河縣主說:“就算你看了又如何?你就算帶著狀紙,上了皇城,你又如何?如今今上無權(quán),實權(quán)掌控在太后手中,李尹子孫正是中書令,他是太后一黨,與我父母交好。你覺得,太后會讓你告李尹?你覺得,太后會為了百年前的事情自斷一臂?” 陳生不悅道:“太后想不想是太后的事,我能不能告成是我的事?!?/br> 話到這里,越河縣主自知無法勸他。她疲憊地嘆了口氣,無力地說:“罷了,早就知道你不好勸,你若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當初你也不會離開京城,而會直接娶了我?!彼f到這里不免傷心:“行了,不說了,左右你也瞧不上我,更不會聽我說的話?!?/br> 越河縣主許是生氣了,她說完這句轉(zhuǎn)過身,沒用陳生攆她,徑直往門口走去。 陳生卻覺得不對,喊住她:“我并未瞧不起縣主,我也知道縣主是好意?!?/br> “沒有瞧不起我?”越河縣主卻自嘲一笑,“何必哄我。世人誰瞧得起我。”這句說完,她剛剛抬腳走了兩步,又聽陳生說:“縣主?!?/br> 他緩了緩,猶豫片刻才道:“其實我撒了謊。我第一次見到縣主也不是在墨齋,只是那時的縣主有些……難言,加之你又愛美,我怕我說多了,你會羞憤,所以我沒提過,我第一次見到縣主是在長歡街上。當時朝中有官員被斬首,族中男丁被殺,女眷充軍,縣主與那女子相熟,所以在當日拎著長劍急匆匆地追了過來。” “你那時好似剛醒,因是意外得知了這個消息,所以來得匆忙,只穿了一件紅色的單衣。你拿著劍,在街上鬧來鬧去,又是要砍人,又是要自殺,逼得帶隊的軍官不敢前行?!?/br> “我那時就在人群中,我還記得縣主說過,她父犯了事,罪不及她。女子大多都養(yǎng)在深閨,對父兄所做的事又能知道什么。你說,就算要罰,為何不可罰做做苦力,非要辱人至此?!?/br> “然后她就一直哭,你就一直罵,后來長公主來了,給你了一巴掌,事后那女子在軍營中自殺了,縣主就站在城樓上,喊著刑法需改,只是下方?jīng)]人理你。之后長公主又來了,把你拉回家中,你好像又被打了?!?/br> “什么啊!不過都是些過去的傻事,能別提別提了!”沒有想到這事陳生知道,越河縣主磕磕巴巴地開口,表情因此不自在,眼圈紅紅的,別扭地說:“你這人也真夠壞的,想要堵人嘴,就用這種讓人難堪的事來說教。我懶得理你,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 話說完,越河縣主急忙往前跑了兩步,走到門前時她將手按在胸口,忍不住提了個醒:“陳生,這個世道有太多太多不好的事了,保不齊你坐在家中,禍事就來了?;实鄣囊痪湓?,有時很輕易就能決定你的生死,加上朝中官官相護,護來護去,遭殃的只有百姓。慘案人看得多了,就不想看了,有的時候傻傻活著也挺好的,至少能笑,就不用去想了。” 她溫柔卻殘忍地說:“太正直,反而會很難?!?/br> “還有,陳生,”越河縣主抬起頭,打開了陳生的房門,迎著今夜的月光,眉目舒展,恬靜的一面是過往并未在陳生面前出現(xiàn)的清爽。 她側(cè)過臉,笑顏有幾分羞怯,但眼中并沒有那些陳生熟悉的雜念,只是單純地笑了,與他說:“我叫柏青,下次再見,就喚我的名字吧?!边@句說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心點,別把自己玩死了,京城的水,深著呢?!?/br> 陳生見此,也笑了:“曉得了?!?/br> 他們兩人由爭吵轉(zhuǎn)至和平,之間情愫全無,卻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爽朗。 臨近子時,莫嚴坐在一旁,陳生和京彥與薛離圍著一張桌子。三人舉起由一根紅線連在一起的酒杯,對著中間的香爐,京彥先問:“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陳生平靜道:“沒什么,就是想多管閑事。” 薛離哭喪著臉:“那你打算怎么管?” 陳生說:“不好說。但明日有事麻煩你們。你們幫我把全城的人都叫出來?!?/br> 莫嚴說了一聲好,但陳生卻笑了笑,不知小天孫能不能辦的如他說的那般好。 如今時辰已到,陳生舉起酒杯,不疾不徐地說:“蒼天在上,厚土為證,我陳生今有意與二位結(jié)為異姓兄弟,從此福禍相依,二位可愿?” 陳生簡單的說完,平靜地等他們摔杯離去。因早就知道結(jié)局,他并沒用什么復雜鄭重的言辭,也覺得他們之間也不存在什么熱血沸騰的情況,因此只是簡單的問,等著簡單的回。 可這時京彥卻擦了擦杯沿,盯著杯中的頭發(fā),糾結(jié)的問了一句:“這個結(jié)拜的咒術(shù)是幫你分禍消災是嗎?” 陳生點了點頭。 京彥哦了一聲,接著什么也沒說,直接舉起杯抬起頭,爽快地一飲而盡,而后用力放下酒杯,皺著眉說:“還行,頭發(fā)沒什么味道?!?/br> 陳生錯愕地瞪圓了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 喝下酒的京彥則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看什么?你雖是蠢了一些,但還算眾多屎尿精中我瞧著最順眼的一個。這杯酒給你個面子,廢話別說,別惹我生氣?!?/br> 聽完京彥的話,薛離哭喪著臉,一邊舉著杯一邊搖頭,囔囔著:“翻案這事算我一份,希望我的運勢能夠助你平安上京,”話說完,薛離飲下杯中的酒,放下杯子之后又帶著哭腔道:“不過我要叮囑你一下,你現(xiàn)在是一尸三命,做事前考慮考慮我。” 陳生一愣,轉(zhuǎn)而又看向薛離,心里有了幾分說不清的滋味。 此刻有風自窗而入,吹動一旁竹簾,惹得人心不凈。而清風夾帶著屋外青草香氣,送來幾分意味不明的意味。 院子里的那棵樹枝繁葉茂,樹下水缸中的金魚悄然游過,惹得門前的狗看了一眼。 陳生盯著京彥和薛離,一時不知該說點什么。 而高掛在空中的滿月今夜未見多云,月光從窗口照入,帶來了幾分祥和的安寧。 陳生很少面對這種場面,他張開了嘴,剛想要說什么,又聽莫嚴在他身后說:“喝下吧,心有正氣者,不止你一人,心懷不平者,不止你一人。你想你去平反的原因我們清楚,但這跟我們幫不幫你沒什么干系?!?/br> 莫嚴說到這里走了過來。 一向溫柔沒有主見的小天孫今夜難得言語犀利,思緒清晰。 許是被陳生與葉女的交談觸動,或者是心里認可了陳生的品性。莫嚴彎下腰,舉起桌子上的另一個酒杯,笑顏爽朗,正色道:“既然都結(jié)拜了,那也別差我這一個,你們?nèi)羰遣幌訔壜淅茁闊?,這事就算我一個?!?/br> 陳生愣了片刻,在風停之時忽地笑了,他痛快地舉杯一飲而盡,朗聲道:“此后,麻煩諸位了。” 第133章 了結(jié) 其實有一件事情越河縣主說得沒錯,葉女這案確實不好辦。 一百多年前的事,結(jié)過案,時隔太久,又證據(jù)不足,加之涉事人不是死了就是成了鬼魂,眼下且不說朝廷不受理冤魂主告,就說當今情勢都是大寫的難辦。 李尹的子孫是如今的中書令,太后一黨。 陳生是敢越級上告,可太后為了保住自己的黨羽,很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甚至將陳生上京越級告御狀的舉動算在zheng敵構(gòu)陷之中。而只要找了這樣的名頭,太后只需要簡單的布置,就可以保住李尹,讓陳生告不成不說,還可能因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如今陳生要告李尹,屬于下告上,是觸犯了當代刑法,因此他就算去了上級公堂,上級都會不問緣由,先給他四十大板。這也算是當代節(jié)省人力財力的過濾方式,以此避免有人擾亂衙內(nèi)秩序。 還有越級上告的前提必須建立在上級不管,連越兩級的情況下。若是所告屬實還好說,如果所告不實,陳生不止翻案不成,還會丟了小命。 因此陳生想了想,覺得要是以普通越級上告的法子,他怕是得不了好。只怕到時候就算入了京,也有人在板子上動腦筋,不是判他所告不實,就是想法子打死他。所以當下他應該想一個更為周全的法子,同時也做好受罪的準備。 換回身體,可那種說不出口的不適感還在。 陳生艱難地挪動身體,剛剛來到床邊,便聽到陳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只說了一句:“郎君,三娘子回來了。” 三娘? 秀秀! 陳生猛地轉(zhuǎn)過身,正巧這時陳秀秀推開門,兄妹兩人對視一眼,在看清彼此之后都松了一口氣。 陳生說:“你怎么回來了?” 陳秀秀拉過陳生,先是上下打量幾次,等確認了陳生沒什么事后才說:“聽說望京出了事,我不放心兄長,所以回來看看。” 陳生望了一眼身后:“就你一個人回來的?” 陳秀秀點了點頭,“我沒讓他們跟著。祖母聽說望京出了事,當時就昏了過去,長兄要照顧祖母,嫂嫂照顧孩子,爹爹和娘親要跟過來,我嫌他們遇事只知哭哭啼啼就沒讓他們來。”“做得好。”陳生拍了拍陳秀秀的頭,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臉,“還是我們家秀秀穩(wěn)重可靠?!?/br> “那是自然!”陳秀秀驕傲地仰起臉,轉(zhuǎn)念又想:“既然兄長無事,那我明日回去,索性把他們接回來怎么樣?” “算了?!标惿∷蛄嗣虼?,像是哄孩子一般,忐忑不安的與陳秀秀低聲說:“兄長有事要做,你……明日帶著陳三去找他們,與他們住進我給你們準備的別院,等過段時間再回來?!?/br> 聞言陳秀秀盯著陳生的那雙眼,眼中笑意逐漸消退,“出什么事了?” 陳生并沒瞞她,將所見所聞全都講給了陳秀秀聽,也表明了他不是怕有人尋陳家人麻煩,只是怕此事不成,父母受人指指點點,擔憂他們心思脆弱承受不了。 陳秀秀聽后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想了一會兒。這一夜陳府里誰也沒睡,這些人都坐在房中,靜心等著天亮。 當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入房中,等地平線上金色的太陽緩緩升起,坐在房中緊閉雙眼的陳生慢慢地睜開眼睛,迎著光的雙目淺亮的像是藏著晨光。 面盆放在桌上,放下臉帕。陳生來到鏡子前,難得好好看上一眼鏡中的自己。他將頭發(fā)搭理的整齊,穿上陳六燙好的朝服。 陳秀秀站在門前看了他許久,瞧著穿著青色朝服身影如翠竹一般的兄長,拿起一旁托盤中的玉帶,站在陳生身后給他圍上。 “你要出門了?”她問。 “嗯?!彼亍?/br> 話到這里,陳生感到后背一沉。陳秀秀將頭抵在陳生的后背,盯著手中的玉帶,悶聲說:“兄長?!?/br> “嗯?” 陳秀秀緩了緩,壓下心中擔憂的情緒,只說:“兄長要去做什么就去做,家中的人我會照看好的?!?/br> “嗯?!标惿痤^,沉聲說:“交給你了?!?/br> “嗯,”陳秀秀硬下心,之后一邊系好腰帶,一邊說:“但兄長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來,否則我可不依。” 心中一暖,陳生慢慢戴上官帽,嚴肅地說:“我會的?!?/br> *************** 穿戴整齊,陳生來到木盒前拉出葉女。 薛離站在他身側(cè),按照他的意思,設下了一個看護葉女,讓葉女在陽光下無礙,并且魂魄不會散去的法陣。等著薛離的法陣布置完畢,陳生這才彎下腰背起葉女。 葉女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陳生背著她,薛離幫他把葉女綁在身上固定好。而葉女身材干瘦,四肢細長就像是枯枝一樣。此刻陳生背著她,像極了穿著人皮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