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這話一出,寧修和春湛君都沒有辦法心存僥幸,他們都露出了備受打擊的神情。 山河鏡雖是不能理解他們的感受,但也懂得認知顛覆會給他們帶來的震撼。其實顧慮到他們的心情,有些話山河鏡沒有說。 人與虛澤站的角度不同,看事的感受自然不同。 虛澤造人,好似是看世間荒涼,隨手灑下一把種子,等種子長成,虛澤也許會收,也許會不理會,但你總不能讓他去看重他灑下的種子,讓他對種子視如已出。 而在人的眼中,被收割意味著被拋棄,意味著這一生將被人否定,再也不能在世間暢快過活。 三人之中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春湛君,春湛君提議殺了白家幼童,陳生卻說無用。如果五千年一亂的規(guī)矩是虛澤定下的,就算他們在此殺了焚夜卷,焚夜卷也很快會托生在其他人家,依舊會在五千年之中完成一次滅世。因此殺了白家幼童能得到的不過是延后死亡的時間。 只不過是將滅世的時間從十二年后變成了十五年后,沒有多大意義。 春湛君和寧修為此一連消沉了幾日,白家的小娃娃倒是不知周圍發(fā)生了什么,睡醒之后仍是纏著春湛君要抱抱。 春湛君看到他就心煩,下手沒個輕重,直接將他推開,惹得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春湛君推他的力氣不小,將此刻心中的壓抑情緒都交給了小小的他。 白家幼童被他推倒,后背撞上石頭劃出三道傷口,春湛君瞧見又覺得心中不是滋味。 那小娃娃坐在地上一直哭,一張小臉臟兮兮的,rou乎乎的手想向春湛君伸去,可又害怕春湛君會傷他,因此收了回去。 春湛君看了他半天,像是受不了壓力,可悲的留下了兩滴淚。 洛南人死了許多。 往年遇見災禍,春湛君和寧修都會上前,能幫則幫。可如今發(fā)生的事確是天意,他們想反抗又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抗,想要咆哮又不知該對誰咆哮。 思來想去,悲從心中來,正無聲垂淚,卻看那白家的小娃娃靠了過來,像是春湛君前日安撫他一般,用他冰涼的小臉貼著春湛君的臉,似乎在安慰他。 春湛君心中情緒復雜,他盯著白家幼童的眼睛,在陳生看過來的時候終于下了決心。 他盯著單純無知的孩童,轉頭問了寧修一句:“你甘心嗎?” 晚間,春湛君抱著睡著的白家娃娃,與寧修說:“我不甘心,人生短暫,修士夢長,修士與凡人看似走在不同的路上,可想看的卻是差不多的風景,念的無非就是活下去。” “寧修,我這兩日心亂,想了很久,始終都覺得不甘心?!?/br> “為何我們一定要死?”春湛君抱著白家娃娃,說:“也許你會覺得我的做法可笑,但我不會殺他,我會收他為義子,經全力去教導他,努力將他養(yǎng)成一個正人君子,不給他滅世的念想……雖然我可能不會成功,但我還是想做?!?/br> “想做就做?!睂幮蘼犕昱c他喝了一壺酒,讓他別走,說他會保護他們。 春湛君說了一聲好,這事光靠他自己確實也不行。 兩個人將這些天的茫然無助,將這些天的苦悶壓抑全部摻在酒中吞下,空的酒壺放了一桌子。 陳生背對著他們,抱著睡過去的娃娃坐在門檻上,望著洛南微紅的天,不知在想什么。 酒過三巡,春湛君醉的不省人事,寧修拿了一件外衣,將外衣蓋在陳生的身上,與他一起坐在門檻看向遠處。 許久之后,陳生聽到寧修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入水救你嗎?” 陳生扭頭:“看我可憐?” 寧修搖了搖頭:“是看你孤獨?!彼拖骂^,瞧著鞋面:“我小時候性子野,經常跑到后山玩耍,一走就是一天。那時爹娘還在,務農回來發(fā)現(xiàn)我不在家中一個氣到直罵,一個拎著木棍上山尋我,我那時總覺得他們嘮叨,覺得在他們身邊不夠自在,為了擺脫他們,我拼命往外跑,總覺得人跑出去了,他們就不會管我了?!?/br> “那個時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只鳥,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只想離開他們的掌控??僧斢幸惶煳胰肷綗o人尋我,我又覺得心里不是滋味?!?/br> “他們離去的那天我坐在山間等了又等,始終沒有等到有人喊我。而后等我回家,我才發(fā)現(xiàn)以后都不會有人喊我?!?/br> 木棍落在地上,在地上滾了三圈。 灶臺旁放在三碗面,最后只剩下一雙筷子。 沒有母親的嘮叨,沒有父親的嘆息,簡陋的木房變得很靜,他得到了他曾經想要的安靜,可同時他也失去了溫暖的懷抱,冷風會順著木縫吹入房中,冷到他睡不著。 當他開始一個人生活,寧修終于懂了孤獨有多可怕,他忽然又不喜歡靜了。 世間沒人管他今日穿多穿少,沒有人會聽他說話,沒人在意他過得好不好,過節(jié)時家里靜悄悄,熱鬧從不屬于這間木屋。然后他后悔了,可無論跑向山中幾次,都沒有人會拿著木棍,擔憂的喊著他的名字。 他被扔下了。 爹娘被妖獸殺死,留他一人在世間,感受什么是寂寞,體會何為孤獨。也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他更懂得珍惜,變得什么也不想失去,會變得看不得旁人遇難分離,因此總想著能幫就幫。 初入宗門時,寧修聽說了沈河里有面鏡子,但誰都不敢與鏡子有所牽扯,寧修當時也是如此。 寧修曾經在沈河旁經過無數(shù)次,起初他從未想去撈起山河鏡,直到那年冬天,他被同門排擠,被師兄罰去沈河禁閉,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山洞,忽然想到了那面鏡子。 那面鏡子是不是也如他一樣,一樣孤獨。 不知何時,空中飄起了雪花,雪覆蓋住洞口處,寧修抱著腿,想起了河中的那面鏡子。山河鏡曾經風光無限,曾隨著蘇河幾經生死,最后蘇河損落,鏡子落在沈河,孤獨的守著蘇河去后的每一日,就像是他守著爹娘去后的每一日? 在這一刻,寧修不自量力的覺得他和山河鏡也許很像。他想,此刻他被關在這里,希望有人能想到自己,拉自己離開此處,而山河鏡是不是也在等著,等著誰出現(xiàn),等著誰把她拉出孤獨? 有著這樣的念頭,次日一早,寧修跳入了河中,費力找了許久,最后看到了掛在枯木上的石鏡。 那石鏡破破爛爛的,很難想到會是原來的神物。 此后寧修每日都會往入水撈鏡子,每日都有充實的感受。最后他拿到了那面鏡子,在石鏡中看到了一個有著灰色頭發(fā)的女人。女人冷著一張臉,像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死物,可她不知道,在寧修把她帶出水中的那一刻,她哭了。 也許是她太冷了,冷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有什么樣的情緒在。 寧修看著她,那時曾以為他會有一個新家。 只不過多年來兜兜轉轉,這個家中的鏡子始終背對著他。 “蘇河是個什么樣的人?” 借著醉意,寧修第一次去問蘇河。 山河鏡拍孩子的手忽然一頓:“是個狂傲自負的人。” 寧修看向她:“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山河鏡說:“不,我恨她?!?/br> “為什么?” 山河鏡垂下眼,不知為何說了一句:“自己想,她和你一樣?!?/br> 寧修沒想明白她的意思,只問她:“這么多年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br> 回答他的卻是關門的聲響。 之后寧修帶著山河鏡等人趕往洛南,可無論身上有著怎么樣的神通,他都改寫不了洛南的情況。 五年后,洛南成了一座空城,里面全是繁茂的樹。 寧修送走了無數(shù)個曾向他求救的人,因此比以前沉默了許多。 山河鏡能看出他在焦慮什么,山河鏡記得,寧修最后送走的那個孩子心智不全,無論他們怎么說,那孩子每日都會坐在門前等父母等弟弟。而他的父母對他算不得好,他們見他癡傻,看他心煩,總怕他給小兒傳上幾分病氣,于是吃飯睡覺都不讓他與他們一起,無論是買東西還是出門游玩都只有弟弟的份,一大家子里也只有弟弟對他好。 弟弟想著兄長不易,總會牽著哥哥的手,等哥哥吃飯時悄悄來到他身側,耐心的陪著哥哥。 寧修掙扎過。 他是親眼看著弟弟走的。 弟弟走的那日哥哥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直抱著弟弟親親他的臉頰,還以為他是摔痛了,一直在用“呼呼”磕磕巴巴地說不哭。 而后弟弟變成了樹木,哥哥便每日都坐在樹下,直到他死的那日,他像是頭腦突然清醒過來,望著面前的幾個人,茫然的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寧修和春湛君不知該怎么回這個話。 他又說:“可小白說,死就看不到弟弟了?”這話說完他又有些茫然:“可現(xiàn)在我也看不到他。” “所以,我是不是一早就死了?” “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再看看他,弟弟說了,只要今日我聽話,我就能與他一起吃飯,吃完飯他還會帶我去放羊?!?/br> 話到這里,寧修聽到他問:“吶,我其實不是很懂?!?/br> “我為什么一定要死呢?” 這個問題太過尖銳,寧修回答不出來,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別說說話,就是喘氣都很費力。 其實人這一輩子,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在天道之內,屬于正常輪回,而虛澤只是將這個過程集中,一下子爆發(fā),換了一批新人,除去了大部分的舊人。 山河鏡曾經說過,虛澤不會做沒有用處的事情,他若定下五千年換一次血的舉動,必然是有他的用意。只不過虛澤離開凡塵已久,誰也無法與他見面,也不清楚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又為了什么定下五千年換血的規(guī)矩。 起初的寧修憤怒過,茫然過,而時至今日他又回歸平靜,開始重新去問自己,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又該做些什么? 他又能做什么? 薄霧在眼前飄散,陳生瞧著寧修的背影,那雙知道了焚夜卷真相之后暗淡下來的黑眸,在洛南毀掉的那天亮了起來。 隱隱意識到了什么。 陳生的眼前伸出一條手臂,淡藍色的皮膚有幾分怪異。 這手掌似乎是他,又不是他的。 他正以山河鏡的角度,在看山河鏡如何挽留寧修。 山河鏡很怕此刻寧修的眼神,她向前勾了一下,結果指尖觸碰到對方的身影,像是碰到了一汪清泉,寧修的身影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薄霧從眼前散去,黑發(fā)在視野里飄舞,陳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對面的男人一只手握住那些白色的披帛,一只手拎著山河鏡和寧修,薄情的眉眼多少帶了點不悅。 看到他無事,曲清池一掌將飄散的天路倒影擊碎,白紗在空中斷成一截一截,落在地上消失不見,驚得陳生目瞪口呆。 這事做完,曲清池把被他打傷昏迷不醒的兩人扔在地上,隨手掐了個咒法把奄奄一息的寧修與山河鏡治好,治好之后他又將手按在兩人頭頂,雙眼一變,清除了他重傷他們的記憶。 本著再打一次的念頭,他把人砍殘,然后再把人治好,治好之后再次提刀。 陳生就沒見過像他這么殘忍的人。 陳生:“……你也不嫌費力?!?/br> 曲清池一腳將兩人踹開,說:“沒想下這么重的手,”他回頭瞥了一眼陳生:“也沒想到你看戲都能看出點問題,因此有點煩躁下了死手,不治好實在拿不出手?!?/br> 曲清池說完這句眉眼微動,抬手握住盞目。 沒了被他砍傷又治愈的記憶,寧修帶著山河鏡向他襲來,他抬手毫不留情地刺出一刀,接著在寧修反應不過來的時候,抬手在四周劃了幾下。只見空中鏡子破碎,與此同時,曲清池反手一掌,黑色的閃電從掌心飛出,一下子越過寧修擊中山河鏡。山河鏡尖叫一聲,鏡子里傳來一股推力,將鏡子中的人全部扔了出去。 鏡子門的碎片與曲清池和陳生一起飛出山河鏡。 陳生的魂體飛出鏡子,上下顛倒,一睜眼便在石鏡上躺著,回到了自己的rou體。 等他們飛出石鏡,那裝模作樣的人對陳生眨了一下眼,一掌將自己的左臂打碎,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 陳生:“……”真不要臉! 他明明一直在劃水!打赤鴻尊也沒有廢太多的力氣!打完還因為效果不好重新治好又打了一遍!明明手段殘忍,態(tài)度散漫,此刻卻裝得像是有多盡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