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示殘漏
陽春三月的一個黃昏,東海之濱,一個中年人坐在一個靠海的酒樓,一邊喝著淡紅的楊梅酒,一邊望著遠方海面上粼粼波光。夕陽下,陸續(xù)歸來的漁船,緩緩靠岸,然后伴隨著喧鬧聲和海腥味,一籮筐一籮筐的魚蝦蟹鰻,被倒在碼頭上,活蹦亂跳。 這中年人,雖然容顏比較老態(tài),但是一雙眼睛,卻仿佛小孩子一般,四處張望著。此刻,正學著旁人,用手指著酒樓小兒抬回來的一筐海鮮,裝模作樣,比劃著說道,“來一條魷魚,兩只海蟹,一斤白對蝦?!闭f完,抿了抿嘴,似乎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頤。 待菜上齊之后,這中年人又叫了一壺楊梅酒。一會兒風卷殘云,便吃得酩酊大醉。踉踉蹌蹌出了酒樓,來到海邊,迎著風,靠在欄桿上,對著黑乎乎的大海就是一陣嘔吐。隨后,東倒西歪地亂晃,見對面走過來幾個水手模樣的漢子,便上前抓住一個人的衣袖,嚷道,“船家,普陀山怎么走,多少銀兩?” 那幾個想必經常是看多了這樣醉酒之人,嘻嘻哈哈地沖著悟虛指指點點,用土話在那里嘰里呱啦一陣說笑,便將這胡言亂語的中年人推開。 這中年人,一陣搖晃,又伸手抓另外一撥行人。 如是這般,反反復復。最后有幾人,頗為不耐,便當這中年人是瘋子一般,或者是來碰瓷的,索性將其推倒在地,揚長而去。 這中年男子,正是悟虛。 當日,悟虛與趙彤共演天魔舞,接著又與劉伯溫、玄機子暗中結盟之后,便與趙彤話別,離開滁州,日夜兼程趕到了東海之濱的舟山,打算渡海前往普陀山。到了臨海之時,想到明日便要渡海登島,拜謁觀世音菩薩道場,自己卻于趙彤處破了今生的色戒,忐忑彷徨不已。是以才有了剛才撒酒瘋的舉措。 旁邊一名擺攤賣海螺的老人,見悟虛順勢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怕鬧出人命,端了一碗清水,走過來,澆在這悟虛的臉上。哪知悟虛,忽然睜開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這老人,嚇得那老人咣啷一聲,將瓷碗掉在地上,跑到自己攤位那盞油燈前,方才站住,指著滿滿爬起來的中年男子說道,“你這后生,好不曉事,大半夜的裝什么死?!” 悟虛站在那里,尷尬地嘿嘿笑道,“我本來就沒死,只不過喝醉了。虧老伯你一把年紀,見多識廣,還給嚇著了。” 那老人,低聲咕隆了幾句,揮揮手,示意悟虛快走。 悟虛此刻,雖然喝醉了,步履蹣跚,腦子里也亂糟糟的,但有些事情卻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走到這老人身邊,取出一塊黃金,放在擺滿了海螺的攤位上,說道,“方才勞累老人家清水洗面,還打碎了一個瓷碗。這塊金子,算作報答和補償吧?!?/br> 老人瞇著眼,說道,“這塊金子太貴重了,你還是賠我一個瓷碗吧。” 悟虛,也是閑得蛋疼,一屁股坐在老人對面的地上,單手輕輕過攤位,拿起一個海螺,放到嘴邊,吹出一陣嗚嗚聲之后,方才放下,“莫說是一個瓷碗,便是老人家你攤位上所有的海螺,這塊金子,怕也是買得吧?” 老人睜開眼,把方才被悟虛用嘴吹過的海螺拿到懷里,抖抖嗦嗦地用衣袖仔細擦了擦,說道,“你這后生,有幾個臭錢便了不起?老朽現(xiàn)在盛水的瓷碗因你碎了,要你賠個瓷碗,你辦得到么?” 此刻,天色已晚,賣瓷碗的店鋪早已關門。悟虛不由一皺眉,習慣性地摸了摸頭,半響,渾身一陣摸索,掏出一個羊脂玉瓶,說道,“不單是瓷碗,這個也能盛水。還比瓷碗好。” 那老人,接過羊脂玉瓶,然后顫顫巍巍地,從身后端出一個銅盆,里面盛滿了清水,一邊用玉瓶舀,一邊說道,“老朽且看看?!?/br> 這羊脂玉瓶,灌滿水之后,被老人拿在手上,三息之后,便有道道龜裂細紋出現(xiàn)。 又過了數(shù)息,在悟虛睜得老大的雙眼面前,悟虛從須彌戒中拿出來的盛放丹藥的羊脂玉瓶,一聲脆響,碎成無數(shù)小塊,掉進銅盆,一個水花都沒有。 悟虛差點就站了起來,渾身暗運靈力,瞬間*出酒毒;卻見那老人,依舊是顫顫巍巍地,用抹布將碎片和水跡,從攤位掃落,低聲說道,“還以為是什么好東西呢?原來也不過如此?!?/br> 悟虛放出神識,眼前的老人,毫無異樣,心中驚奇不已,知道遇上了高人,盯著對面看了許久,指著那盆水說道,“小僧口渴,可否再喝點清水?” 老人難得的笑了笑,“你這后生,粗言穢語,長發(fā)及腰,喝酒吃rou,還裝什么出家之人。也罷,你既然酒醉口渴,便拿碗來盛吧。” 悟虛笑道,“喝水還用什么碗?!”一邊神識入曼陀羅法界,端坐持印,便見其rou身前,有一個佛首浮現(xiàn),微微張嘴。 那老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是微笑看著身邊盛水的銅盤。 那佛首張嘴,吸了三次,銅盤之中的清水,波瀾不驚;悟虛大喝一聲,直接伸出右手,探向銅盤,打算用掌心舀出些許清水。哪知,這銅盆看似盡在咫尺,卻怎么也夠不著。就算眼中看著右手已經伸入銅盤,感覺上卻是空無一物。 悟虛當機立斷抽回右手,同時用碧海珠暗中凝結出水滴,顯化在掌心,一邊送至嘴唇,一邊說道,“如此甘甜的清水!”說完之后,嘴巴正要將掌心水滴吸入,卻見掌心空空如也,碧海珠顯化的水滴,不知道哪里去了。連著法界中的碧海珠,似乎也失去了感應。 一個若有若無地聲音在空中響起,“醉酒要清水,破戒求佛法,苦海渡迷津,普陀無道場?!?/br> 悟虛猛地一抬頭,對面的老人已經消失不見,那攤位也仿佛從沒出現(xiàn)過一般。只有先前被悟虛拿起來,放到嘴邊吹過的海螺,還在地上,一動不動。 方才那幾句似歌非歌,似偈非偈的話,不停地在耳邊回蕩。望著夜空,一陣出神之后,悟虛拾起海螺,觸手微涼,通體白色,放到嘴邊,輕輕送氣,響起的嗚嗚聲,略帶荒涼,使人有置身大海,漂浮不定之感。 這個神秘的老人是誰?似乎也是佛門修士。 自己此次東來,確實是來普陀島求佛法的,聽其隱隱點出的話語,似乎早已料到,甚至專門在此等著自己;但若是自己不走到海邊,以酒裝醉,又倒在那處地上,自己根本不會與之相遇;而且若真是算到自己前來,專門等著自己,又為何突然消失不見?。。 就這樣翻來覆去的盤算著,悟虛回到了住處,百思不得其解,又擔心先前失去感應的碧海珠,便打好坐,神識化體,進入曼陀羅法界。卻見法界佛堂佛龕之前,根本看不到碧海珠,心中咯噔一下,“不好,這碧海珠被那老頭,不知道用什么戲法給順了去?” 這碧海珠,自從出妙法峰之后,是自己少有的隨身之物。原本是花蓮妙法宗妙音長老煉制的法器,后來逐出悟虛之時,將其送給了悟虛,被悟虛在曼陀羅法界一番細心煉制,滴血認主,后來更是在法界東海觀音壁畫中日夜溫養(yǎng),更是威力大增,可以幻化出星海蓮花陣。 悟虛此刻一旦丟失,心中不覺又積分焦急,便照著花蓮妙法宗的法門,心中默默探查,好半響,方才面露狐疑之色,站起身來,一邊繞著佛堂四處查看,一邊喃喃自語道,“怪了,方才用一番施法探尋,碧海珠似乎已在千里之外,難以定位和*控,可為什么我心中又直覺得它就在這法界佛堂之中呢?” 一圈走下來,一無所獲,悟虛失望地環(huán)顧四周,卻猛然發(fā)現(xiàn),左側壁畫之中,那端坐在蓮花寶座之上的觀音大士,其持凈瓶之手上似乎多了一圈紫色手鏈,悟虛湊上前細看,分明便是自己的碧海珠,繞成四匝,掛在了壁畫之中的觀音大士手上。 悟虛望著壁畫上中的觀音大士,那觀音大士似乎嘴唇含笑,正看著自己。猛地一驚,后退幾步,悟虛急忙合掌恭敬道,“今晚,莫非是菩薩顯靈?!钡椭^,等了半天,卻是毫無聲息,悟虛再次抬頭,望向壁畫,卻見觀音大士,妙相莊嚴,手上哪有什么碧海珠。 悟虛沉默無語,合掌一拜,想了想,顯化出一個香案,置于左側壁畫之前,將那個海螺攝入法界,將其供奉于香案之上。 第二天一早,悟虛特意沐浴了一番,換上一襲素色長衫,在碼頭尋了一個船家,便向著普陀島而去。 那船家得了銀兩,倒也賣力,數(shù)十里海路,半個時辰便將悟虛送到了普陀島邊上。悟虛道過謝,走在船與岸邊之間的滑板,那船家忽然說道,“官,須得半個時辰之后回來,不然恐誤了船時?!?/br> 悟虛一個箭步,踏上普陀島,對著這船家笑道,“不必了,我要在島上盤桓一段時間?!?/br> 那船家,正抽著煙,用煙桿懊惱地拍拍頭,對著悟虛說道,“方才因為官急著來,小的只顧著忙,卻是忘了告知官了。這普陀島荒涼得很,莫說是棧,就連像樣的寺廟也沒有,平素來此的居士,莫不是燒完香,送完柴米油鹽,即刻便回轉?!?/br> 悟虛笑道,“原來如此。多謝船家美意。不過在下此番,倒是想待上些時日?!?/br> 那船家雖說心底善良,但也是個生意人,見悟虛如此說道,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轉身一邊嘮叨著,一邊指揮下面得兩個伙計調轉船頭。 悟虛一邊向前走著,一邊望著島上的一草一木,心中想到:“想不到后世的海天佛國,如今還是一片原生態(tài)。” 那調轉船頭的船家,此刻又大聲喊道,“官,你當真要待在島上?最近數(shù)日恐怕有大風浪,我們都不會出海的,到時候你要回去,怕是指不定哪日了?!?/br> 悟虛,站在一塊巖石上,轉過身,對著漸漸遠去的漁船,揮揮手。 普陀島,南宋年間,便已經是專供觀音菩薩的道場,與五臺山、峨眉山、九華山合稱為我國四大佛教名山。如此,怎么會沒有廟宇作為自己的棲身之所呢?這船家想必為了生意,胡謅罷了。 悟虛心想著,搖頭一笑,走了四五里,便看到前方綠蔭之中,一個金黃的飛檐露了出來,再繞過一個小山坡,抬頭便看到“寶陀觀音寺”五個大字的匾額。 心中生出幾分喜悅,正要快步上前,卻不知道哪里蹦出兩個妖怪來,擋在了悟虛面前。這兩名妖怪,穿著凡人官衙里的衣服,左邊一個,拿著一把大砍刀,右邊一個提著一根鐵棍,上下打量著悟虛。 悟虛看著這二位,“不知道二位是哪路神仙菩薩座下?在下又不是唐僧,不好吃,吃了也不能長生不老。” 那左邊拿大砍刀的妖怪,將大刀一圈掄圓,大聲喝道,“你是第一次來么?不知道這島上的規(guī)——矩——?” 悟虛正色道,“小僧確實是第一次拜島,不知道有何規(guī)矩?” 右邊提著鐵棍,在悟虛面前左右晃動的綠毛妖怪,跑到悟虛近前,用力的嗅了嗅,然后嘿了一聲,扭頭對著左邊的同伙說道,“這家伙,看其氣息,昨晚還吃了老子兩人的后代,想不到現(xiàn)在人模狗樣地裝起和尚來了!” 那拿著大砍刀的妖怪,一聽,躥了上來,也用力嗅了嗅,然后,對著悟虛,兇神惡煞地說道,“他媽的,昨晚果然吃過海中的對蝦。要不是天道循環(huán),上天又有好生之德,老子早將你劈成兩半,丟到海里喂蝦去了!” 悟虛一看那個提棍的綠毛妖怪,恍然大悟,哦,難怪剛才弓著背不停地左右搖晃,原來是個蟹精。昨晚,自己倒是確實吃了一斤對蝦,兩個螃蟹。 “不用跟他廢話!”那綠毛蟹精,掏出一個儲物袋,對著悟虛努努嘴,“一顆止血丹,或者等價珠寶,不貴吧?” 悟虛,見這兩妖怪,分明是要買路錢的節(jié)奏,不由好奇問道,“上香之時,小僧自然是會有所供奉的。難道小僧登島拜佛上香之前,也要給買路錢?” 那蝦妖把大刀一掄,嚷道,“要不是島主三申五令,大爺我今天就不光是要你買路錢了!痛快話,給還是不給——?” “島主?”悟虛遲疑地問道,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我們東海盟,大島主,真靈大修士,浩然真君,聽說過吧?”那綠毛蟹精,得意洋洋地沖著悟虛說道,“看你也是凡塵三層的修士,不會連他老人家的大名也沒有聽說吧?” 悟虛,義憤填膺,“可這是普陀島,觀音菩薩的道場,你們東海妖盟怎么能在此私設關卡,收取費用呢?” “反了反了,一個小修士,出了海,居然還敢出言不遜,蔑視我東海盟!”那綠毛蟹精,氣得直跳腳,吹胡子瞪眼睛,兩手叉腰,惡狠狠地對著悟虛說道,“我看你是想造反!” 那蝦妖,口中怒罵道,“媽的,不給錢就想出海玩,你進城擺攤還要給些好處費呢!找死是不是?”直接一刀砍了過來。 悟虛一側身,閃了過去,止住怒火,沉聲問道,“小僧沒有止血丹,這里有兩顆夜明珠,不知道值不值?” 那綠毛蟹精,一個飛步,一把將兩顆夜明珠抓了過去;旁邊的蝦妖,也收了大刀,湊到綠毛蟹精跟前,分了一顆。 兩人只顧著撥弄手中圓潤光亮的夜明珠,好一會兒才對著悟虛擺手,“去去去?!?/br> 悟虛卻合掌問道,“敢問兩位,若是凡夫俗子,上島,也要繳納這費用么?” 兩個妖怪,齊齊對著悟虛,露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你說呢?” 此處已經在東海地界,悟虛不想節(jié)外生枝,驚動了不遠的東極島之人,面對兩個小妖怪的攔路勒索,也只好忍氣吞聲,拿出兩顆夜明珠,飄然而去。 一邊朝著那寶陀觀音寺走去,一邊心中不由一沉,“如此看來,這普陀島的情況也似乎不妙。卻不知道寺中又是如何一番景象?觀音菩薩,為何又任由東海妖盟如此胡作非為?” 待到了寶陀觀音寺山門,只見大門虛掩,推門進去,卻不見一個僧人,四處蛛網凝結,塵埃重重。走到大雄寶殿內,油燈熄滅,銅爐中只有幾支燃盡的香燭,繞過正面三尊佛像,走到背面,有一副慈航普渡雕像,觀音大士立于鰲魚之上,行于碧波之間,氣宇飛揚,只可惜,手中凈瓶處,卻不知道是年久失修,還是被老鼠之類的啃食過,已然缺了一個小洞。 悟虛不由想起了昨晚,自己以羊脂玉瓶去舀那老人銅盆中的清水,一會兒便碎成碎片的情景。 心中一片傷感悸痛,合掌拜道,“菩薩是無漏乃至無漏盡菩薩。道場為何如此破敗,邪魔當?shù)溃瑑羝繗埲?,莫非是欲以有漏示于小僧乃至眾生??/br> 正所謂此身破戒醉夢頭,銅盆舀水碧海酬。 棄船登島忍過關,菩薩凈瓶示殘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