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船頭偈
方唱罷上闋,周圍便有掌聲響起。便有人坐在那里,一邊贊嘆,一邊端起酒杯,遙遙示意。 那方才在雅間高聲叫悟虛“無須擔心酒錢”的中年人,一甩寬大的金邊錦袍,向著身旁的夫人問道,“若蘭,你精通色目文,不知道這和尚唱的是什么?”那夫人收回側(cè)耳傾聽的姿勢,端坐在那里,思量了一番,微微搖頭,“色目人也分多種,若蘭不是盡皆通曉。而且,方才這和尚所發(fā)之音,似乎有點類似于江南吳語?” “江南吳語?這倒稀奇了,一個色目和尚,居然會唱南蠻小調(diào)。有趣,有趣。”那中年人,拍著大腿,正納悶著,卻猛然看到另一邊的小丫頭朝自己做著鬼臉,旁邊的夫人也是微微皺眉,急忙擺手笑道,“說錯了,說錯了,是江南小調(diào)。” 這邊的悟虛見驚擾了游人,便微微一躬身,緩步往船艙走去。 忽然一艘五米高三十多米的畫舫,滑了過來,船上兩頭及中間,各垂著兩排酒缸大小的燈籠,船身中間底部是一個對穿鑿空的散席,錯落有致地坐著數(shù)十名吹吹打打的樂人,以及船工等人。散席的中間,一條木梯,斜斜地連到上面閣樓,不時有身著暴露的婢女,端著酒菜,上上下下。 小船上的眾人,眼看著這畫舫滑到這小船邊上之后,便聽“吱”的一聲,一支白嫩的手臂,在畫舫閣樓之上,撐開一扇小窗,一個模樣俊俏的光頭,探出半個身子,對著悟虛的背影,笑道,“嘿嘿,曲兒不錯。不知道是哪位同門,在此風(fēng)流纏綿?” 悟虛止住腳步,轉(zhuǎn)過身去,望著對面這個右耳戴著翡翠環(huán),左手套著象牙珠,身披寬大紫色喇嘛袍的喇嘛,合掌道,“不知道上師,何以認定是小僧唱曲?” 那妖異的年輕喇嘛,哈哈大笑,如鬼魅般忽然站在了小船頭,朝著身穿南寺娑衣、腳蹬喇嘛皮鞋的悟虛一陣打量,復(fù)又笑著一旋身,蕩起身上那件鑲著七彩金邊的紫色僧袍,舉止風(fēng)范宛如公元2014年春晚的小彩旗。 “原來也有和我羅歡一般,風(fēng)流不羈的同門中人?!?/br> 這時候,小船其余人等都紛紛屏息,就連里面那間雅間之內(nèi)也是止住了聲響。 悟虛,看著這名妖艷的喇嘛,瞧這打扮,這舉止,似乎是喇嘛教中一位游戲人間、蔑視禮法的真人修士。倒不是如后世中學(xué)老師看不慣學(xué)生染個綠毛,實在是這種真人層級的老頑童,秉性怪異,自己不一定打得過,又不想陪著瘋。開在眼里,想在心頭,當即合掌說道,“這位上師,你找錯人了?!闭f罷,拔腿便走。 那自稱羅歡的喇嘛,見悟虛想開溜,一下子又閃身,擋在悟虛正前方,瞇著醉眼,閃著舌頭,“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師叔輩。誰是你的座師,竟然如此沒有那天地君親師的禮數(shù)?” 悟虛苦笑不已,這哪跟哪兒,天地君親師五個字竟然從一個花里胡哨的喇嘛酒嘴中吐了出來??粗@個醉酒瘋癲,舉止妖嬈地喇嘛,叉腰站在面前,悟虛只好回答道,“小生尚沒有座師,只是因緣湊巧,學(xué)了點佛法?!?/br> 那羅歡喇嘛,瞪著眼睛,“沒有座師?沒有座師,你方才會以本教雪山獅子吼第五層心法,由重入細,將一絲靈力化氣,在胸輪與喉輪兩處,升騰盤旋,生生不息,一氣呵成,連綿不絕地將那首江南小調(diào)吟唱出來?” 悟虛一愣,原來是自己今晚,夜行感懷,一時興起,借著從那多吉處學(xué)來的雪山獅子吼心法,以靈力化解胸中悶氣,并徐徐吟唱出來。不想?yún)s因此,惹得這羅歡留意。 悟虛想了想,合掌恭敬答道,“原來如此,此心法,乃是小僧蒙天源延圣寺的多吉上師慧眼,指點了一二?!毙闹邢胫?,抬出多吉的名頭,興許可以擋一擋。 哪知,這羅歡一聽多吉之名,頓時對著悟虛兩眼放光,連聲問道,“指點一二?這雪山獅子吼非本教親傳弟子不得授,何況是第五層心法。多吉那老家伙,幾十年都窩在天源延圣寺,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小媳婦似的。你又什么時候得其指點?” 當日,在天源延圣寺,八思巴直言悟虛可以跟隨多吉和卓達修習(xí)佛法,善于口密的多吉將雪山獅子吼諸層境界,于悟虛之前一一演變,實際上隱隱有代師傳法之意。悟虛待到后來才漸漸明白的。當然,這些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悟虛見這羅歡,雖然沒有惡意,但言語之間太過無禮,心中不喜。便站在那里,冷言道,“多吉大師,心境行徑,又豈是你我這些紅塵行僧,可以思量的?”。 那羅歡喇嘛,見悟虛如此說道,倒也不發(fā)怒,只是合掌做什,“公門之中好修行,胭脂堆里藏須彌”。 整個人,隨著這兩句偈言,變得寶相莊嚴起來,站在船頭悟虛對面,反倒有點高僧指點迷津的味道??上В捯羯⑷?,一身精純的佛息也隨之隱去,又變回先前醉醺醺瘋顛顛的*邪模樣。 公門之中好修行,胭脂堆里藏須彌。悟虛將羅歡這兩句話,細細品味了一番,面上點點頭,心中卻有點不以為然:道理倒是這個道理,不過這個羅歡喇嘛,不說紅塵堆里藏須彌,而說胭脂堆里藏須彌,看來是一個喜參歡喜禪的喇嘛。 那羅歡是什么人,立時便看出悟虛心中的不以為然,對著那畫舫一揮袖招手,便有兩名體態(tài)妖嬈、面容狐媚的女子斜斜地從窗戶飄了過來,站在羅歡左右,眉目含情。 羅歡手掌一翻,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壺美酒,四個羊脂玉杯,吩咐那老掌柜擺好桌椅,示意那兩名風(fēng)sao女子隨其坐下,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那里,對悟虛說道,“貧僧不喜俗套,今夜難得遇到多吉師兄的弟子,且在船頭把酒說偈?!?/br> 悟虛見羅歡如此道貌盎然,又拿著多吉的名號如此說道,心想今晚此間事難了,又不愿墮了多吉的名號,便大馬金刀地坐在羅歡對面,那兩名香氣四溢的女子之間。 羅歡,待悟虛坐定,緩緩將方才所說的兩句偈言復(fù)吟了一遍之后,右手微微一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便見得桌上酒壺噴出一道酒泉,到了空中,復(fù)又分作四道,絲毫不差地落入四人面前的玉杯之中,直至斟滿。 悟虛依舊是以雪山獅子吼心法,將一絲靈力化作靈氣,從胸輪逐漸升起,再至喉輪緩緩吼出,吐氣為音,“胭脂本是塵埃作,洗去鉛華白骨觀。”說的卻是紅粉骷髏,當作白骨不凈觀。 悟虛說吧,微微收腹,將呼氣換做吸氣,身前杯中酒化做一道銀光,消失在嘴里。 羅歡嬉笑著,將面前之酒,吸入嘴中,伸手摟住左側(cè)那名女子,然后互相偎依著,輕輕作吻,以唇渡酒。 好一陣纏綿溫存,羅歡二人方才坐直,對著面紅耳赤的悟虛,吟道“白骨如玉依溫存,美人如酒點絳唇,”這兩句,依既有偎依之意,也通亦,說的卻是,看空白骨之后,須得不頑空,要能真空妙有。 另一名女子,顯然十分熟悉這樣的場景,款款起身將羅歡和悟虛二人面前的酒杯重新斟滿。 悟虛靜靜思索片刻,對著方才給自己斟酒的那名女子,合掌恭敬,謝道,“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多情累美人”。這卻是,后世郁達夫的詩句,悟虛于此借用,說的是真空妙有,也不能隨意沾染因果,乃至累人誤己。悟虛此番言罷,卻是低頭斂眉,不再去喝那面前美酒。 那名女子見悟虛向自己合掌道謝,開始還對著悟虛笑而不語,待到聽完悟虛這兩句詩,卻是面色不喜,拂袖側(cè)身。 羅歡,見狀,拉著那名女子的手,附耳低聲一番,那名女子轉(zhuǎn)嗔為喜,對著悟虛說道,“羊脂玉杯面漸紅,新月寒宮淚長流?!眳s是借著悟虛方才船頭低聲吟唱的“天邊新月如鉤。。思念的人兒淚長流”等歌詞,映襯此刻悟虛面色潮紅,取笑悟虛原來也是個多情種子,卻在這里裝模作樣。 悟虛一聽,好似自己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又當眾暗暗點破,真真是面若桃紅。那羅歡,指著悟虛,哈哈大笑,“敬酒不吃,想吃罰酒么?”說罷,舉起酒杯,向悟虛示意。那兩名女子,也是在一旁掩面而笑。 悟虛心想,倒是不能怯了場,好像自己真的有了什么一般,斟酌片刻,復(fù)又伸手將羊脂玉杯舉起,與羅歡隔空遙對,一飲而盡。然后輕輕拍著桌子,環(huán)顧著四周,仰望著夜空,吟道,“美人香草賦離sao,對月垂淚思法華?!?/br> 此兩句,悟虛用典晦澀,非有悟虛類似經(jīng)歷,又知曉《妙法蓮華經(jīng)》之人不能明了。以屈原《離sao》中以美人比君子,以香草喻高潔,來印證自己方才歌詞中的比興;進而以《妙法蓮華經(jīng)》中世尊以“憐憫眾生皆苦,欲為開示佛法”此一大因緣而入世,來為自己望月垂淚做辯解。 那羅歡,卻是懂得,微微合掌,朗聲吟道,“一入世間須應(yīng)色,隨說歡喜度人舟?!闭f得卻是,世尊既然以大因緣入了這色聲香俱全的塵世,便應(yīng)當應(yīng)色借色,以色聲香味觸法為度人舟,為眾人隨說權(quán)宜方便佛法,令眾生中,好色者,善音者,喜香者,熏味者,感觸者,求法者,皆能見聞受持佛法,得未曾有之大歡喜。 那方才被羅歡摟在懷里,以唇度酒的女子,此刻將羅歡面前的杯中酒,深深抿了一口,如軟蛇一般,纏在羅歡身上,翹首吐舌,美酒呵作一團淡紅薄霧,夾著淡淡體香,飄向悟虛。 悟虛雙掌合十,不閃不避,不驚不怖,笑道,“應(yīng)得色來女兒紅,小僧悟虛不言愁?!蔽蛱摮薪恿_歡之意,面對這女子極具挑逗的酒氣襲人,合掌相迎,反而戲稱之為江南美酒女兒紅,并借后世“少年壯志不言愁”名句,說自己已然悟虛,面對世間絕色佳人,亦不怕不驚不愁。 正所謂明月千里寄相思,美人咫尺吐酒紅。 一入世間須應(yīng)色,小僧悟虛不言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