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悟虛在那里飲酒自樂，神游他處，知道今晚宴席上怕是再難打探到什么消息。那長青子長袖善舞，坐在張?zhí)鞄熛率祝l頻邀人舉杯暢飲，又不時講一些江南的風土人情，奇聞異錄，一時間，池上亭臺中賓主盡歡，其樂融融。倒是當朝國師羌巴穆勒重新派來的兩個喇嘛，格桑忽、格桑禮，中途，借著一個機會，也向天師府賣了一個好，似乎全然不記得當初二人被壓在御山符下面狼狽不堪、氣急敗壞的情景。倒是引得旁邊之人暗鄙夷不已。

    悟虛冷眼看在眼里，摸了摸懷中的黃絹，又是一陣失神。這八思巴寫的這個黃絹，前兩句，明顯是在說自己，表面上說自己大難不死修成法界，是以賜號慧明，實際上悟虛心知肚明，是在暗示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不是莫恩。至于后兩句，很顯然，喻指南北道門相爭，暗中示好于龍虎山一派。讓自己呈給張?zhí)鞄?；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悟虛隱隱覺得，是要自己暗中交給其手中。怪就怪在，為什么要把這些內(nèi)容放在一起，而且還要自己這個來歷不明，殺其弟子的人來轉(zhuǎn)交？悟虛從三皇子巴爾措達那里出來，到現(xiàn)在都一直在想這些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也很是猶豫要不要順水推舟，找個機會將此物交給龍虎山張?zhí)鞄?。一直到夜宴散去，悟虛還是參悟不透。

    卻說夜宴散去不久，天師府便有悠長的鐘聲響起，初始僅在府內(nèi)回蕩，到了七.聲，那鐘聲便是漫延到龍虎山群峰，似乎要蕩滌那些修道之人在白日喧嘩中所蒙受的種種凡塵。而天師府隨著久久方才散去的鐘聲，也頓時陷入了一片沉靜。

    悟虛端坐在一間靜室，正欲入曼陀羅法界修行，卻聽到玄機子在窗外低聲說道，“慧明大師可否出來一敘？”悟虛微忖一下，便起身走了出去，見玄機子站住一棵桃樹下，含笑而立。悟虛手捏碧海珠，和其對視片刻，緩緩問道，“不知真人，深夜來訪，有何見教？”玄機子手持拂塵，輕笑道，“玄機子對大師毫無惡意，大師何以如此見外呢？那日幸得大師援手，你我二人方才除去了那巴爾圖巴爾贊師兄弟。自是那巴爾圖拼死自爆，貧道也身受重傷，那祖師爺布下的禁制，貧道那時更是無能為力。還請大師不要誤會貧道不出手相救。”悟虛知道玄機子此話半假半真，什么身受重傷？悟虛也不說破，只是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當日情形，小僧自然省得，何勞真人掛懷。師尊也說我是死里逃生，是以賜號慧明?！毖哉Z之下，八思巴也捏著鼻子認了自己這個假徒弟，你玄機子佟羽春便不要想著拿這些破事來脅迫了。

    那玄機子似乎早就想通這層關(guān)節(jié)，聽聞悟虛這般言語也不吃驚，手把拂塵一搖，一個單手禮，“大師不但福大命大，而且因此機緣悟通了祖師爺留下來的百字銘，又蒙八思巴老國師賜號慧明，真是可喜可賀?！蔽⑽⒁活D，又直起身子，指著天師府后面的一座山峰說道“說起來，佛道本一家，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今日在那大殿上，大師與天師府一番斗法，好是精彩。貧道也見獵心喜，是以斗膽請大師移步，去那山峰，一邊賞月，一邊談佛論道，如何？”悟虛雖然知道玄機子此人居心叵測，且一身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但隱隱猜測到玄機子只怕是要打探八思巴的用意，加之初生牛犢不怕虎，略作思量，便點點頭，隨著玄機子悄悄飛出天師府，直向龍虎山而去。

    天師府一間靜室內(nèi)，張?zhí)鞄熒砼患鸾z纏邊的蠶絲道袍，端坐在一個鋪著虎皮的軟榻上，雙眼微闔。軟榻的正中間有一個千年檀木做成的小幾，幾上安放著一尊古色古香的三耳香爐，其間熏燃著取自東海深處的沉香木，不是飄出一陣沁人的香氣。忽然之間，木門無風自開，早以候在門外的長青子，走了進來，穿過足足九九八十一排臂粗的紅色香蠟，來到軟榻之前，恭敬的說道，“玄機子邀慧明往后山天仁峰飛去?！睆?zhí)鞄熉牭瞄L青子稟報，緩緩張開雙目，兩道精光射出，望著屋頂?shù)牡窳寒嫳冢挠恼f道，“南正一北全真，本是一家，卻總有人覺得這天師府，雕梁畫壁，住著舒服?！遍L青子知道龍虎山正一教那些老祖宗，各有想法，聽得張?zhí)鞄熯@般言辭，也不好亂接話，只是站在那里，默然而立。

    那張?zhí)鞄熖а弁蓓敚坪跻呀?jīng)神游屋外星空之中，半響方才又說道，“也罷，我們便向祖師爺稟明，看看他們?nèi)绾螞Q斷?！闭f完，起身換了件道袍，長袖一甩，帶著長青子消失不見。

    且說悟虛隨著玄機子，來到那天師府后山的一處山峰之巔落下。但見，圓月當空，萬里無云，峰巔之上，罡風陣陣，四周陡峭的懸壁下面暮色蒼茫。那玄機子，輕輕笑道，“此處極妙，俗人難至，皓月相照，正是大師和貧道坐而論道的所在?！蔽蛱撔α诵?，找了塊巨石坐下，略有深意地望著玄機子，開口說道，“真人修為遠超小僧，小僧哪敢和真人坐而論道。小僧猜想，真人有疑惑系于心懷。真人請問，小僧但能解惑，不省心喜?！毙C子怔了怔，拍掌笑道，“倒是貧道矯情了。”說著說完，手中輕輕舞動著拂塵，沉思片刻，背對著悟虛，徑直走到了那峰巔懸崖邊上，低聲說道，“大師近日進得這龍虎山天師府，感覺如何？”悟虛看著玄機子腳下那一大片巍巍峨峨的道觀府邸，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莊嚴殊勝，氣象萬千?！毙C子轉(zhuǎn)過身來，又問道，“大師可知此峰何名？”悟虛搖搖頭，“小僧孤陋寡聞，還請大師賜教?！?/br>
    “此峰名為天仁峰，乃是龍虎山第二十代天師張真隨所名，取上天有好生之德，仁義天下萬民之義?！?/br>
    悟虛，點點頭。

    玄機子忽然轉(zhuǎn)身，看著悟虛，然后手舉拂塵，猛地對著腳下層層疊疊雕梁畫棟的天師府遙遙一指，“大師，今日入府，可曾看見眾多衣著襤褸的民夫還在擴建修繕這富麗堂皇占地數(shù)百畝的天師府?。俊?/br>
    悟虛微微側(cè)頭，回想早上入天師府所見所聞，微微點頭示意。

    玄機子站在月下，神情莊重，一身道袍隨風擺動，端的是神仙一般。見悟虛點頭示意，又朗聲說道，“我全真教隨蝸居北方，卻也不敢忘天下疾苦。當日，宋朝皇帝荒*無道，蒙古元廷當興，是以有祖師爺長春真人入帳說法，以清凈無為道德經(jīng)說天下大治之道，不取封賞，不交喇嘛。而今元朝無道，天下疾苦，龍虎山得掌道門，卻無視天下蒼生，只貪圖這世俗的榮華富貴?！?/br>
    悟虛知道玄機子言下諸多含義，遲疑片刻，手揾佛珠，開口說道，“師尊只是叫我上得山來，代為問好，并無他言。全真教大可不必，暗生疑惑?！?/br>
    玄機子卻是越說越激動，輕哼了一聲，“那八思巴乃是早已退隱的元朝國師，此次遣你上山問好，顯見早有聯(lián)系。大師應(yīng)該心知肚明。”

    悟虛心想，我也不管你玄機子全真教是何用意，但是自己只不過虛頂著個八思巴弟子的喇嘛身份，實實不愿摻和到這種教派爭斗中來，正要取出懷中八思巴給自己的黃絹，卻聽得空中猛地響起一聲輕哼。

    聲音雖如蚊蟻，但在耳邊卻如霹靂。悟虛幾乎端坐不穩(wěn)，險險地要從巨石上摔了下來。好不容易止住身體，卻見玄機子一聲暴喝，抽出黃龍劍，飛在空中。

    正所謂天仁峰上會玄機，皓月相照說正一。

    一聲輕哼且慢出，拂塵搖動黃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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