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薛紈隨口道:“你睡覺時,他在旁邊嗎?” “不在!”阿那瑰自知說錯了話,急忙向他展示自己鋒利的牙齒,“他敢碰我,我就咬他?!?/br> “咬他有什么用?你如果有機會,應該殺了他?!毖w還在笑,眼神有些冷,見阿那瑰明顯瑟縮了一下,他抬起她的下頜,“不殺他,他把刀抵在你脖子上,逼我拿出國璽,我該怎么辦?”見阿松倏的睜大了眼睛,薛紈揚眉:“你當他狠不下這個心嗎?” 阿那瑰一顆心仿佛被人揪緊了,憋悶得說不出話來。 薛紈搖頭,他沒有逼迫她,也不忍心再恐嚇她。他在她顫抖的唇瓣上重重親了親,使她安心,“別怕,我們還要去渤海偷小公主,給你當女兒呢,”等阿那瑰的臉靠在他胸前,薛紈的臉色也沒有那么輕松了,“但我得留個護身的東西,好讓他們投鼠忌器?!?/br> 阿那瑰知道薛紈信佛,她囁嚅道,“你的佛珠被我弄丟了?!?/br> “這個時候求菩薩也沒用了,”薛紈無奈地笑,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一雙手,“要靠自己啊……” 他們的對話被外頭突然的喧囂打斷了。阿那瑰掙開薛紈,趴在窗邊側耳聆聽,不一會,她就聽出了端倪,回頭正和薛紈有些驚喜的目光撞在一起——原來急報傳至建康,桓尹已經(jīng)于三日前突然攻克了襄陽,檀涓和王玄鶴的殘兵匯合,均不敢直攖其鋒,正率兵沿漢水且退且戰(zhàn)。此刻,戰(zhàn)火恐怕已經(jīng)燒到了長江兩岸。 阿那瑰趕回家時,檀道一也回了檀府。 桓尹這次有備而來,他親自統(tǒng)御柔然等部的精騎,以周珣之率領新打造的舟師,分水陸兩路奔襲而來,歇戰(zhàn)數(shù)月的樊登也開始沖擊淮河防線。周珣之奉桓尹之命,親自手書一封致檀道一,細數(shù)當日在洛陽桓尹的君恩,最后說道:陛下臨行前,特意去吳王墓拜祭,見吳王喉頭的箭痕深入骸骨寸許,倘若將這骸骨移交給江南國主,還不知道國主要如何震怒。陛下為了保全使君的忠義名聲,這一番苦心,不知道使君懂不懂得? 元竑早已聞知有這封手書,命宮使來請?zhí)吹酪?。檀道一冷冷一笑,說道:“不知所云?!辈坏葘m使上來阻攔,將書信投入火中。 宮使見他臉色難看,囁嚅幾句,只能告辭了。檀道一轉身,見阿那瑰手扶著廊柱,在門外遙望著他。仿佛被他突然回首嚇了一跳,阿那瑰慢慢放下手,目光躲了開來。 阿那瑰平日在華濃別院,很少主動來檀府找檀道一。檀道一快步走到阿那瑰面前。一看她的打扮,檀道一便知道她又去見薛紈了,他沒有動怒,也沒有追問國璽的下落,只對阿那瑰若無其事地一笑:“在洛陽時,是周珣之要追殺你嗎?” 阿那瑰現(xiàn)在聽到“殺“這個字眼就心驚rou跳,不禁脫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檀道一冷哼:“替你報仇。” 桓尹和周珣之舉兵東進的消息傳入宮里,元竑還算鎮(zhèn)定,立即停下選后一事,放數(shù)千艘舟船入江,日夜cao練,以備御敵。前線的王玄鶴和檀涓緩過一口氣,等待朝廷增援時,將桓尹大軍在鄂州死咬不放。 拖過月余,王玄鶴棄城而逃,桓尹大軍總算得以進駐鄂城,雙方暫停兵戈。桓尹身著鎧甲,被眾將簇擁著登上點將臺舊址。這里曾是吳國定都之地,西靠樊山,北望江皋,桓尹意興勃發(fā),說道:“鵲起登吳臺,鳳翔陵楚甸,吳楚地,云夢澤,都親眼目睹了,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看到麒麟祥瑞呢?“ 周珣之笑道:“陛下,鄂州襟山帶江,扼守江南。過了鄂州和江陵,元竑的長江防線就蕩然無存了,南下可入無人之境。” 對桓尹而言,建康已經(jīng)是囊中之物了,他點點頭,說道:“我始終有個遺憾……” “陛下請講?!?/br> 桓尹望著淼淼江水,卻沒有說出口,等回到城中,屏退了左右,桓尹才對周珣之笑道:“國公,你知道昨夜宮里來的奏報說什么?” 周珣之從桓尹臉上看不出端倪,垂眸道:“臣不知道?!?/br> 桓尹端坐在案后,看著周珣之拱起的肩頭——他的姿態(tài)總是這樣謙遜恭順的?;敢鋈婚L嘆一口氣,說:“國公,你瞞得我好苦啊?!?/br> 周珣之茫然,不由分說下跪,“陛下,臣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桓尹似笑非笑,“齊王曾經(jīng)的幕佐,你昔日的同僚,在我眼皮子底下改名換姓做著官,朝中已經(jīng)有人認出他來,你卻推說不知道。我命禮部為太子選名,選出那么一個不詳?shù)拿郑瑓s沒有人察覺不對。國公,你真是一時疏忽嗎?” 齊王曾為幼子命名為駿,還沒來得及入冊,就被廢黜去了渤海,除了桓尹本人,這個名字朝中無人知曉,上一次的風波就在桓尹的有意遮掩下過去了。他突然又提起了這件事,大約是朝中有人進讒言,周珣之頭皮發(fā)麻,強自鎮(zhèn)定:“陛下恕罪,臣的確是一時疏忽,沒有要詛咒太子的意思?!?/br> 皇帝哼一聲,“太子有他母族的血統(tǒng),身體強健,意志堅韌,不會輕易被邪祟所害?!?/br> 周珣之忙道:“是?!?/br> 桓尹說:“這個姓辛的人——仍舊叫他玄素吧。他當初自齊王府攜國璽潛逃,隱匿在江南,建康城破后,又去洛陽投奔了你。王玄鶴用皇象神讖碑來拜你的門,不知玄素是用什么拜的你的門?” 周珣之越聽越心驚,立即叩首:“請陛下明察,臣和玄素并沒有私相授受?!?/br> 桓尹問他:“國璽失落二十多年,一直是我心頭最遺憾的事,國公比誰都清楚,既然有了國璽的下落,為什么要瞞著我?” 周珣之斷然道:“玄素將國璽獻給了元氏,又在建康城破時遺失,自此未見天日。臣不敢隱瞞,陛下還有疑問,請去洛陽臣的家搜查。若是發(fā)現(xiàn)臣私藏國璽,臣愿以死謝罪?!?/br> 桓尹冷冷地看著他,“國公,你知道我這次出門,為什么要帶上你嗎?” “為陛下為馬前卒,是臣的本分。” “我不敢不讓你來做馬前卒?!被敢⑿?,“我真的怕,怕我不在時,國公把洛陽改天換地。更怕我在戰(zhàn)場上一著不慎,連洛陽都回不去。國公,唯有和你形影不離,我才感覺自己是安全的啊?!?/br> 周珣之深深吸口氣,閉上眼,聲音已經(jīng)顫抖,“陛下不是元脩,臣也絕不敢做王孚。大戰(zhàn)在即,陛下如果要聽信小人讒言,就請陛下現(xiàn)在就砍了臣的腦袋?!彼瑴I叩首,“只愿臣死后,陛下能夠橫掃江南,平定天下,成就統(tǒng)一大業(yè)?!?/br> “我已經(jīng)命人將玄素捉拿問罪,并廢去皇后封號,送她到宮外清修。”見周珣之一震,皇帝還好心安撫他道:“你不用擔心,這幾個月,皇后身子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我知道皇后賢良,但你我征戰(zhàn)在外,難保有人不會利用她一個弱女子和小皇子來逼宮,到時難道她有反抗之力?不如除去封號,好好在宮外靜養(yǎng)。皇后不是常年被邪祟纏身嗎?修一修道,也能安神靜心,你說呢?” 這才是皇帝要攜他出征的原因——好趁機廢后,查抄周家。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謀劃的? 周珣之打個寒噤,半晌,才啞聲道:“臣,”嗓子滯澀,他喉頭滾動了幾下,才勉強道:“臣愿為了陛下肝腦涂地,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不必了?!被实坌Φ?,“我還要靠你統(tǒng)御水師呢。軍中都是北方人,難得有幾個懂水性的將領?!彼€用力拍了拍周珣之肩頭,把他壓得更低,“這一戰(zhàn)勝了,我就親自去接皇后回宮,要是不勝……”他扯一扯嘴角,沒有把話說完。 第89章 、云夢蒹葭寒(八) 樊登一舉攻破淮南防線, 桓尹也拔取鄂州城,水陸兩路夾江齊頭并進,大軍壓境。元竑不敢耽誤, 即刻令檀道一率舟師溯流而上,往西迎敵。 檀道一接過諭旨, 離宮回府的途中, 走進中軍府。薛紈正坐在地上擰眉思索,聽到腳步聲,他警惕地抬起眼。 中軍府的牢獄戒備森嚴,插翅也難逃。薛紈除了被皇帝召見兩次之外,行動都在眾侍衛(wèi)的監(jiān)視下,他很識時務, 自被押來建康, 就沒有動過逃跑的心思。 也不怎么開口,嘴很緊。 檀道一把佛珠丟進薛紈懷里。因為最近戰(zhàn)況焦灼, 建康人心惶惶,薛紈被重新捆了手, 他有些費勁地接住了佛珠。 “玄素已經(jīng)被桓尹問罪,”檀道一說, “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又少了一個?!?/br> 薛紈把佛珠握在手中,木雕的珠子陳舊黯淡, 毫無光澤。他對檀道一譏諷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你對他還有點師徒之誼?!?/br> “居心叵測的人,死不足惜。” 檀道一面對玄素的死訊毫無動容,卻這樣好心,還特地送還佛珠給他?薛紈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眉頭微微攏了一下。 檀道一觀察著薛紈的神情——他年紀漸長, 脾氣平和了許多,不像曾經(jīng)鋒芒畢露,但一雙眼睛格外犀利,讓人不寒而栗。他對薛紈笑了笑,像在說家常話:“還沒想起國璽在哪里嗎?” 薛紈依舊是那句話:“沒有?!?/br> “好?!币饬现械幕卮穑吹酪粵]有逼問,他點點頭,便離開了。 臨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將中軍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將一并押送隨軍。檀府里,謝氏為他打點行裝,將筆墨紙硯、弓劍囊袋交給王牢。檀道一才將窄袖戎袍套上,見阿那瑰自門外一閃而過,他快步走出來,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里?” 他的手勁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試圖甩掉他的手,“放開我?!?/br> “我家里可不養(yǎng)吃里扒外的東西?!碧吹酪恍Φ?,將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兩頭往中軍府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和他是舊識嗎?”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錯?!碧吹酪灰姲⒛枪迕加铋g凝結著憂慮,便冷笑道:“在這里陛下礙手礙腳,去了鄂州才好殺他呀?!?/br>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還沒拿到國璽呢,怎么會殺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見阿那瑰的手腕通紅,他放開她,還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著去中軍府。你要跟我一起走,還怕路上見不到他嗎?”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沒再往外跑。果然謝氏發(fā)話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應了,扮成僮仆,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宮里辭行之后,便率大軍緩緩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騎在馬上,茫然望著潮水般黑壓壓的人群。馬蹄響、鎧甲響,連成一片時急時緩的雨聲。道邊是捧著酒飯為大軍送行的百姓,無數(shù)雙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側,卻只顧著搜尋薛紈的身影。 她離檀道一越來越遠,掣韁等了半晌,在一陣咒罵聲中,見到了薛紈。 并不是他的衣著多么光鮮,引人矚目,而是沿途的百姓們正群情激憤,把瓦礫往這些被捆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北朝兵將身上砸。薛紈最招人恨,因為他不僅不像別人般傴僂著身子滿臉羞愧,反而將脊背挺得很直,對百姓的喝罵充耳不聞。 他別開臉,避過一塊飛來的瓦礫,正和阿那瑰的視線對個正著。 阿那瑰忙丟下馬,擠過人群到薛紈身邊來,試圖替他抵擋別人的咒罵和攻擊,薛紈搖搖頭,附身到她耳畔,人馬嘶鳴中,依稀聽見他說:“你會洑水嗎?” 阿那瑰搖頭。 薛紈壓低聲音:“出了建康,你就走?!?/br> 阿那瑰心里一跳,追問:“你怎么辦?” 沒來得及薛紈回答,王牢追了過來。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遠遠看著,沒有阻攔阿那瑰,但見她險些要被人群擠到,忙上來將她扯上馬,阿那瑰被人群挾裹著緩緩前行,拼命扭過頭去看薛紈,見無數(shù)晃動的陌生面孔中,他對她做了個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腦子里反反復復都在回想薛紈那幾句話,在她猶豫時,大軍已經(jīng)放船入江,溯流而上,離建康有上百里了。 過了彭澤戍口,高聳巍峨的石鐘山凝聚著茫茫的晨霧,江風中的寒氣已經(jīng)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軍漸行漸慢,當夜,在鄱陽湖屯駐練兵的王玄鶴便登船來,和他見了一面。 王玄鶴胡子拉碴,瘦得嚇人。他如今是個半癱子,行動都要人攙扶,才一進艙室,就看見了檀道一身側的阿那瑰。 “這不是……”王玄鶴瞳孔微微一縮,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緩緩搖頭,“你好大的膽子?!?/br> 阿那瑰機靈,早頭一低躲了出去。檀道一不擔心,她走到哪里,王牢都會盯著。他親自斟了杯酒給王玄鶴,解釋道:“戰(zhàn)事要緊,陛下管不了那么多?!?/br> “你也知道戰(zhàn)事要緊?”王玄鶴在桓尹面前屢屢吃敗仗,心浮氣躁,“帶一個女人在船上?!?/br> “我自有用處?!碧吹酪粵]有多做解釋,等王玄鶴緩過勁來,命左右將他扶起,“我們去山上看一看?!?/br> 兩人趁夜色登上山,極目遠眺,江面綿延幾十里全是大小船只,火把映照著江水,一片粼粼水光。 王玄鶴頂著寒風,裹緊了披風,說道:“桓尹這會士氣大振,沿途許多郡縣潰不成軍,未戰(zhàn)而降。江陵眼見也保不住了?!?/br> “周珣之麾下的水師有多少人?” “這一路來,加上沿途被收繳的降兵,大大小小船只也有幾千只了。水師十萬,步騎二十萬。他們的船大,又順風順水,正面撞過來,真是招架不住,江岸上又有精騎和強弩左右夾擊?!蓖跣Q道,“火攻也不成,他們那船上都涂了泥灰,又逆風,等閑靠近不了?!被敢@一戰(zhàn),也是籌謀許久了。 “我軍水性好些,但不及敵軍騎兵和弩兵強勁,要是能設法把他們的水師和陸軍分開就好了。”檀道一遙望著夜色下的江面,“前方白石嘰灘淺水流緩,他們可能要在這里搶奪渡口入江?!?/br> 王玄鶴道:“我已經(jīng)布重兵在白石嘰把守了?!?/br> 檀道一點頭,“我使斥候去打探過了,前方棲龍峽的隘口狹窄,江面寬不過一里,最近江水又在下落,大船經(jīng)過這里難調頭,是攔截的好地方?!?/br> 王玄鶴略一思索,說:“那我守白石嘰的渡口,拖住桓尹,你在棲龍峽下游扎水寨,攔截周珣之?!毕氲交敢莿萑缑突⒌木T,王玄鶴咬緊了牙關,還對檀道一勉強笑道:“我腿殘了,跑不動,也懶得跑。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放桓尹在白石嘰過江?!?/br> 王玄鶴的一條斷腿,還是拜檀道一所賜。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這茬,一起望向前方蒼茫的江面。 在彭澤一停,就是半月。大軍嚴陣以待,人人臉上卻都有點惴惴不安。過了秋分,王玄鶴傳來口信,桓尹的水陸大軍已經(jīng)靠近白石嘰,水寨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檀道一趕來王玄鶴駐軍的白石堡,登高遠望時,隱隱可見密密麻麻的船只將江面填得水泄不通,旌旗和巨帆一起展開,仿佛一團烏云,罩在了江面上。周珣之的水師,只見頭,不見尾,綿延近百里。船上有人騎馬在來回傳遞信息。 眾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船陣兩側,不時有輕便的小舟被放下來,往岸邊蕩去。那是上岸汲水取柴的士兵。 獵獵的山風吹得人衣袖飄動,檀道一把眼前狂舞的枝葉拂開,一面下山,對王玄鶴道:“得振一振士氣。” 王玄鶴笑道:“宰了牛羊犒軍嗎?” 檀道一搖頭?;氐綘I寨,命人將北朝士兵押出來。 這些被俘的兵將,也有幾百人,因為在建康不曾受到虐待,還算手足健全,頂著秋風,在舢板上瑟瑟發(fā)抖。 檀道一吩咐左右:“放小舟,把他們依次載到周珣之陣前沉江?!?/br> 眾人一震,這些北朝士兵都不習水性,當即有人跪地叩首,說要請降。檀道一視若無睹,說道:“擂鼓助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