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阿松接過熱羹,吃了幾口,渾身暖和了。 “夫人再吃幾口?!蓖趵螠惿蟻?,不甘心地看著半碗殘羹。 “走開……”阿松自覺王牢對自己關(guān)心得過分,低斥一聲,才一啟唇,獻血自口鼻爭先恐后涌出來,“你想毒死我?”席卷而來的痛苦麻痹了神智,她徒勞地在空中抓了一把,便蜷縮著身體倒了下來。 王牢何曾殺過人,手腳都癱軟了,驚恐地瞪著阿松。見阿松不再掙扎,他才跌跌撞撞倒退幾步,繼而發(fā)狂般逃走了。 周珣之在皇后寢殿外靜靜等著。見皇帝走出來,他立即跪倒在階下,“沒護好殿下,臣有罪。” “你救了皇后和皇子,”皇帝親自將周珣之扶起,才看過產(chǎn)后虛弱的皇后,他竟有些愧色,“國公,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br> 這一聲感嘆,君臣間的猜疑頓時消弭。周珣之松口氣,伴皇帝到了側(cè)殿。因為皇后產(chǎn)后要靜養(yǎng),來行宮道賀的官員們都被趕走,只有禁衛(wèi)嚴守在殿前?;实圩プC手的茶甌,吃口茶定了定神,問周珣之:“刺客可都抓住了?” “抓著幾個,還沒來得及問話,都自盡了?!鳖D了頓,他暗示道:“這些人在邙山潛伏已久,其心險惡,若臨幸翠云峰的不是皇后,而是陛下……” 皇帝一想到柔然人的目標可能是自己,頓時打了個狠狠的寒噤,咬牙道:“先逼立太子,再行刺朕,郁久閭好謀算!” “還好有驚無險,只是陛下以后對柔然人切不可掉以輕心……” 皇帝抬手阻止了他,“我從來不信柔然人,”思索許久,皇帝窒悶地嘆口氣,“但和元竑一戰(zhàn)已經(jīng)箭在弦上,這個關(guān)頭,我不想橫生枝節(jié),”他對周珣之有歉意,但語氣亦很堅決,“行宮里會加派人手,但皇后遇刺一事,不要張揚。柔然公主要進宮,皇后嫌心煩,正好在翠云峰好好休養(yǎng)一陣。國公,我把皇后托付給你了。” 這意思,是要挽留他,但也沒有立即召他回朝的意思,連剛產(chǎn)下皇子的皇后也不能立即回宮。周珣之心里猛地一沉,面上還要做出恭謹之色,“臣遵旨?!?/br> 想到猝然遇襲的樊登,皇帝心頭更是火大,“檀涓怎么說?” “只是稱罪,”周珣之因檀涓一事被皇帝遷怒,臉色也不好,“說傷重不能啟程回京?!?/br> 檀涓夫人和子女都還在洛陽,皇帝奇道:“難道他連家小的性命都不顧了?” 周珣之無奈搖頭,為免藏私,主動將檀涓的信呈給皇帝看。 皇帝逐字逐句讀著,眉頭皺得更緊。這信里,檀涓語氣雖然恭謹,態(tài)度里卻半點沒有忌憚——“臣有罪,臣妻小亦有罪,任由陛下與國公處置……”皇帝讀到這里,氣得猛然冷笑,“這真是為了茍且,連家小的性命都不顧了!”他自言自語,“我一向覺得檀涓這人雖然懦弱,卻也不是冷血無情的人,難道是我看走眼了?” 周珣之只能請罪,“是臣疏忽……” 皇帝搖頭,將信紙重新拿起,字里行間盯了半晌,對周珣之招了招手,他問:“你看這字跡,和以前檀涓的字跡可有不同?” 檀涓是武將,他的信,自然都是佐官代筆的,即便前后有不同,也是尋常,周珣之順著皇帝的話音,“陛下是覺得,檀涓被人挾持?” 皇帝將信紙拍在案上,“我覺得,這語氣有些像檀道一,”他看向周珣之的目光有幾分嘲諷,“國公沒看出來?這朝中最熟悉他的人,恐怕要數(shù)你了?!?/br> 周珣之很鎮(zhèn)定,將信接過來,作勢凝神細看。 “是我疏忽了,”皇帝陰沉沉道,“王玄鶴腿斷要回建康,我不疑有他,檀道一請旨要調(diào)任雍州,我也放他去了,原來是縱虎歸山!”一怒之下,皇帝連手中茶甌都擲了出去。 “陛下息怒?!敝塬懼畬⑿欧呕匕干稀O啾然实鄣捏@怒交加,他似乎胸有成竹,“檀道一這個人,其實比檀涓多謀算,臣當初對他其實有些戒備……” 皇帝一聲呵笑,將怒氣都撒在周珣之身上,“戒備?你準了謝羨歸田,還憐惜他夫妻新婚就要分離,把謝氏送去雍州跟他團聚,你的戒心在哪里?” 周珣之道:“檀涓家人的性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扣押謝羨和謝氏又能怎么樣?”他狡詭地一笑,“不過,臣一直都知道他心里有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而這個人就在陛下眼皮底下,因此臣并不擔心?!?/br> “哦?是誰?” 得了皇帝的首肯,周珣之率侍衛(wèi)連夜趕至吳王陵。兇神惡煞的一行人,沖散了滿殿喜氣,驚得雞飛狗跳,挨個殿堂搜查時,正與沒頭蒼蠅般的王牢撞個正著。 “女刺客何在?”暴躁的侍衛(wèi)拎起王牢的衣領(lǐng),厲聲問道。 “女刺客?”王牢一顆心險些蹦出嗓子眼,茫然的目光落在周珣之陰冷的面孔上,頓時冷汗涔涔,“薛、薛夫人在吳王靈前自盡了?!?/br> “自盡?”周珣之眼神微利,一把掀開王牢,抬腳走進享殿。 案下靜靜躺著一具纖細的身體,還被王牢蓋了一件披風。周珣之猶豫片刻,倏的掀開披風。 阿松秀美皎潔的額頭露了出來,未干的血痕仿佛給臉頰染上了濃艷的胭脂。周珣之在她鼻下探了談,忙收回手。 她在死前一定掙扎得很猛烈,連元脩的靈位和燭臺都被撞翻了,燭淚在案上沁了一團。 有的人,掙扎半世都在疲于求生,死了倒是種解脫。這張面容,在平靜時,顯出一種讓周珣之似曾相識的純真美貌。 一時想不出在哪里和她有過交集。他搖搖頭,把披風蓋了回去,心里悄然松口氣。 第82章 、云夢蒹葭寒(一) 她好像聽了許久的水聲, 時而是潺潺的低吟,時而是湯湯的轟鳴,因為軀體尚有知覺, 幾番似乎被拋上了浪尖,又墜落急轉(zhuǎn)的旋渦, 倒也頗覺驚險, 最后總算化險為夷,在柔波中緩緩蕩漾,精神歸復平靜后,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來歷: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云,還是一片落葉?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還是命運的終點? 搖櫓的歌聲把她的意識驚醒了, 那是一把沙啞的老嗓子, 她有些疑惑,因為自己記憶中, 這樣粗糲的歌聲,總是伴著牛羊咩咩的歡叫, 還有嫩嫩的沙棘芽兒被啃斷時散發(fā)的那種清苦回甘的氣味,因為天地廣闊, 才張嘴,聲音頃刻就被風扯得沒影了。 搖櫓歌聲在山谷間回蕩, 有時早些,有時晚些,日復一日,便也不覺得新奇了。這一天遲遲沒聽見響動,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見自己的手和腳,還有身上的藍布褂, 袖口繡著一圈圈蘭草,身下是竹藤編的席子。還有個同樣打扮的小女子,頭發(fā)烏黑油亮,盤腿坐在草席邊,正在藥杵里把幾片褐色的干樹皮搗得篤篤響。 她坐起身,扶著窗框往外瞧,對面山影裹著晨霧,山谷間一泓清江,在腳下流淌——那是潺潺水聲的來處。老頭子在江畔慢慢搖著雙櫓。 “你醒啦?”搗藥的女子驚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臉上望來。 “那個人怎么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說,“聽說淮東打仗,沿岸燒毀了許多人家,這幾天從早到晚都有難民過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動啦。” 蒙蒙煙雨阻隔了淮東的硝煙和炙人的烽火。這里寂靜極了,只有風聲和水聲。記起來路上風高浪急,她心有余悸,忽見老阿翁船頭筆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槍嗎?” 小女子沒見過林立的刀槍,她說: “那是魚鷹呀。” 日頭升起來,驅(qū)散了山谷的晨霧,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驚訝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來:“那是蘆荻抽穗了——”見她說話顛三倒四,小女子難免有些后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br> 魚鷹和蘆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這才分神去辨認小女子那張微黑的陌生面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樓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邊。白天阿翁搖櫓,我去山上采藥。王郎見我會說漢話,叫我在這里看著你,用杜仲泡水給你喝?!?/br>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嚇了一大跳,“你睡一覺起來,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哪個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搖手,大概是受了叮囑,不肯多說,“我只知道你叫茹茹?!?/br> 她默念著茹茹兩個字,又環(huán)視這座依山據(jù)水的竹樓。樓上竹簾卷起,室內(nèi)空氣被山谷間的綠意照得很清透。沒有繁瑣的陳設(shè),藤席一側(cè)有條案,上頭隨意擺著筆和麻紙,硯臺里的墨還是濕潤的。 昭昭大概不會寫字。 她拾起筆,對著紙面發(fā)了一會怔,又放下來。正要問昭昭那所謂的王郎是誰,卻聽昭昭歡呼一聲,丟開藥杵奔下竹樓。她追著昭昭靛藍色的身影望過去,見天氣徹底放晴了,江面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對岸翹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搖著櫓,把過客送過江。昭昭捧了茶湯給阿翁喝,她很謹慎,沒有在人前大呼小叫,只湊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訴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會意,同等著過江的人群搖搖手,離船往城里去了。 黃昏時,阿翁獨自回來了,背了一小簍嫩紅的菱角,橙黃的橘子,還有魚鷹叼來的兩尾鮮魚。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滿懷的菱角和橘子給茹茹,她年紀不大,偶爾也有想要賣弄的時候,“茹茹,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來的?!?/br> 茹茹問:“王郎是誰?” 昭昭道,“他只說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來的,你也不記得了嗎?” 茹茹記起來了,她是順水而來的。那是一段漫長的旅途,也許比淮東還要遙遠。她看著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塊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嗎?” 昭昭搖頭,她生性好動,在這竹樓上幾天,已經(jīng)悶壞了,總算茹茹醒了,昭昭松口氣,高興起來,“我要去看阿翁捕魚了,你走得動嗎?” 茹茹點頭,跟著昭昭出了竹樓,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揮魚鷹撲掠。她和昭昭年紀相仿,穿著藍布衣,繡花裙,衣襟系了一串串銀鈴鐺,旅人只當是阿翁的另外一個孫女,下船時還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這個孫女和本地人兩個樣,頭發(fā)黑,臉皮白,把她嫁給我吧,我領(lǐng)她去建康,去洛陽?!?/br> 老翁搖頭,好似生怕孫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鄉(xiāng)音催促道:“走啰,走啰!” 茹茹對所謂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只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卻沒有再出現(xiàn)。接連幾日,茹茹恢復體力,迎著山霧和昭昭去采了幾回杜仲,割過幾把蘆荻。昭昭卻逐漸有了心事,晾過衣裳,她托腮嘆氣:“他怎么不來了呀……” 茹茹沒有再追問,回味著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說:“這橘子我以前吃過的?!?/br> 昭昭也在猜測茹茹的來歷。她試探著說:“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來的嗎?”見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著山影,“翻過這道山,再往北走,看見洞庭湖,就是漢人的地方了?!?/br> 茹茹說:“我在荊湘嗎?” 昭昭輕聲道,“自從漢人來后,我們的洞主和寨王們都被趕跑啦……”她搖頭時,身上的銀鈴鐺也隨之叮叮作響。 茹茹手上空無一物,連衣裳都是昭昭的,她問:“我隨身的那些物品都去哪了?” 昭昭迷糊地看著她,“什么……物品?”沒等茹茹再問,昭昭耳朵一側(cè),說:“阿翁在叫我了!”牽起茹茹手腕,踩著石階到了江畔。 阿翁用土話叮囑昭昭:“不要那么多話?!?/br> 昭昭訕訕地答應著,偷瞄一眼茹茹。她有點嫉妒茹茹,但也喜歡有她給自己作伴,生怕茹茹記起自己的來歷就要離開竹樓,昭昭不再多嘴。拉著茹茹上了扁舟,昭昭說:“我阿翁最會講古了,阿翁,你講外面的事給我們聽吧?!?/br> 落日殘霞下,江畔清靜了,阿翁放下櫓,說:“外面的事,有那么好聽嗎?”阿翁在江畔捕魚擺渡,來往行人見過無數(shù),聽了滿肚子的奇人異事,最能給昭昭解悶。架不住昭昭央求,阿翁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些年,外面哪天不是打打殺殺的?柔然人你可聽說過?他們最會養(yǎng)鷹,磨的鷹爪子比刀子還利,哪家小女子多口舌,要被它們抓掉下嘴唇的?!闭f著瞪了昭昭一眼。 昭昭咯咯笑,她不信哪個女人不愛啰嗦:“這么說,柔然女人都沒有下嘴唇啰?連被皇帝迎進洛陽后宮的柔然公主也沒有?” 阿翁信口胡謅,“柔然公主若像你這么愛打聽,那大概也只有半邊嘴唇?!闭永锏娜藢实蹧]那么尊崇,皇位換人做,今天姓桓,明天姓元,也沒什么區(qū)別,“說起來,洛陽那個皇帝也是蠻子,鮮卑人和柔然人搶了幾輩子的牛羊和女人,最后連洛陽城的龍椅也被他們搶了。正經(jīng)漢室在建康哩。” “阿翁不是漢人,卻比漢人還知情?” “那是自然——”阿翁搖了一輩子櫓,未見得有多少真知灼見,只模仿旅人故弄玄虛的語氣:“國璽在誰手里,誰就是漢室正統(tǒng)嘛——戲文里都是這樣唱的。” 昭昭冥思苦想,“那國璽到底在誰手里呢?” 阿翁笑呵呵,“聽說,當初樊登率軍攻入建康華林蒲時,元脩把它丟進了千畝荷塘里,那淤泥深呀,誰進去都得淹死,樊登只好作罷。也有人說,當初衣冠南渡,國璽陷落洛陽,桓尹和齊王爭個你死我活,卻被齊王麾下的一名幕僚攜國璽私逃,去東海國做了和尚了?!?/br> 昭昭急道:“后來呢?皇帝就放過他了嗎?” 阿翁道:“和尚都要剃頭呀,剃了頭,都長得一個樣,誰能分得清呢?后來,那和尚圓寂,連人帶璽一起燒成灰了,皇帝為這事,連全天下的和尚都恨上了,燒了許多廟,砍了許多禿腦袋。” 昭昭撲哧一笑,“阿翁你又胡說了。國璽是玉做的,水火不懼,怎么會燒成灰?” 阿翁奇道:“哦?你倒見過了?” 昭昭嘟了嘟嘴。她向往著建康華林蒲的千畝荷塘,“華濃夫人到底長什么樣呢?” 見過的,沒見過的,都這樣說,阿翁便也這樣感嘆了一句——“那可是個美人呀……”飲了口茶湯,他調(diào)轉(zhuǎn)船頭,“太陽落山了,回去啰?!?/br> 昭昭忽然站起身來,指著對岸喜道:“他來了!” 阿翁咦一聲,打發(fā)昭昭:“人多船擠,昭昭,你先上岸去,茹茹,扶著茶銚子?!闭颜褲M心不情愿,卻不敢反對,未等船身??浚丬S上石階,眼巴巴看著扁舟折返,緩緩靠近對岸。 船身微微一蕩,茹茹把微涼的茶銚子抱在懷里,鎮(zhèn)定地看著江畔兩個人。 兩人正在說話,見船到了,穿白衫的人對另一個吩咐道:“王牢,你先回去吧?!?/br> 茹茹醒悟了,是王牢,不是王郎。她沒有說話,等白衫人上船后,退了幾步,坐在船頭,垂頭望著瑟瑟江水中的倒影,默默思索。 老翁歇息了半晌,精神頭回來了,不急著搖櫓,卻趁著蒼茫暮色,興致勃勃地唱起歌來。 茹茹感覺那個人在看她。她揚起頭,不滿地睨他一眼。他對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