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徐宴也沒仔細(xì)看她,鴉羽似的眼睫眨動了一下。只將一盤小零嘴兒遞給她,淡淡道:“我是住在右邊這戶人家的相公。今日是張家嫂子客氣了,這是內(nèi)子昨兒特地從點心鋪子帶回來的。” 聲音如玉石相擊,叫人聽了頭暈?zāi)垦!?/br> 張二姑娘忙不迭地接過來,暈頭轉(zhuǎn)向:“哦哦,好好,謝謝公子?!?/br> 徐宴將東西送到了就走了。也沒回頭,自然不知后頭這姑娘眼神都癡了。他只知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蘇毓大包小包地拎著許多東西回來。 他快步走上前,從蘇毓手中接過來:“回來了?” 蘇毓今兒出門自然還是為了營生。 既然舉家搬來了金陵,徐宴又入了豫南書院,那么,許多事情就得提前做規(guī)劃。蘇毓是個不喜歡看天過活的人,她喜歡做計劃,并且考慮各種情況,做出不同的或長或短的計劃。那所有的計劃里少不了銀錢,必須保證充足的銀錢,這是立足的首要一步。 “嗯……”蘇毓今日剛?cè)チ藭?,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 金陵的讀書人有組局賣字畫的,字兒越好看,丹青技藝越高超,賣出的價位越高。但有一點限定,得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才能入局。 若是在現(xiàn)代,蘇毓是鐵定有資格進(jìn)入的。但這是古代,還是個非歷史記載的世界,她一個童養(yǎng)媳的身份就很難。 抬頭看了眼徐宴,蘇毓眉頭蹙起來:“宴哥兒,我想,我應(yīng)該是有件事想要與你坦白的?!?/br> 徐宴將東西拎進(jìn)屋里,聽這話,轉(zhuǎn)過身。 徐宴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內(nèi)勾外翹,濃密的眼睫半遮。不用心時,總透著一股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一旦鄭重起來,極為攝人:“你想說什么?” 蘇毓突然覺得有點棘手,倒不是想著如何掩蓋這些進(jìn)呢過。她早已經(jīng)破罐子破摔,以徐宴的聰慧早晚發(fā)現(xiàn)端倪。再說,他如今已經(jīng)知道她會寫字,且字寫得不錯,解釋會寫字不是問題。問題是,她要如何解釋會寫字這么多年卻只是埋頭種地,如今卻有諸多想法。一個人脾性變可以,變太多就有點怪異,她說出口的話若邏輯不能自洽的話,很難說服徐宴認(rèn)可她身上的古怪之處:“……這事兒吧,有點復(fù)雜,不若等晚上你空了,我再與你細(xì)說。” 徐宴眼睫緩緩眨動了一下,許久,他啟唇:“我自今夜以后回咱們屋睡,不必等了,今日便將書房的床撤了吧?!?/br> 因為忙耽擱了幾日的蘇毓:“……” 第二十八章 說撤就得撤, 不然一會兒撒起謊來,徐宴這廝說不定會找茬兒。蘇毓倒不是怕他找茬兒,只是這廝不高興起來找茬兒的角度有些刁鉆, 一般人還真吃不住他。蘇毓怕自己被他幾句話一懟, 曾經(jīng)撒出去的謊圓不過來。那可不就尷尬了嘛! 書房的小床當(dāng)日撤了,徐宴當(dāng)日傍晚就將他的行禮搬進(jìn)了主臥。 他的東西不多, 大男人也沒那么多矯情的。除了一些睡前必看的書籍和筆墨紙硯,也就幾件衣裳。東西搬進(jìn)屋, 蘇毓就有一種屋子里的氣味兒都變了的感覺。倒不是難聞,徐宴這廝比蘇毓還潔癖呢, 家里沒條件給他用熏香,但他身上總帶著一股冰雪似的冷淡又清冽的氣息。 蘇毓坐在床邊看著他不緊不慢地收拾, 高大的背影投落下來的影子仿佛要將整個屋子給侵占。那股子雄性生物的氣息彌漫開來, 蘇毓忍不住問:“……宴哥兒,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這些日子忙著在外頭找營生,好久沒仔細(xì)瞧過他, 此時倒有些吃驚。 徐宴愣了一下,偏過頭來。逆著光, 窗外的光色為他的側(cè)臉瞄上一層熒光的邊兒。蘇毓看到他纖長的眼睫橫出高挺的鼻梁,緩緩地眨動了一下:“嗯?” 這些日子, 別說蘇毓在忙, 其實徐宴也很忙。 金陵城跟王家莊不同, 有豫南書院坐鎮(zhèn),金陵城不說繁花似錦人才濟(jì)濟(jì),也是諸多有才學(xué)的讀書人云集此處的。徐宴初來乍到,自然得去多方了解。所以,每日毫不懈怠地溫書學(xué)習(xí)之余, 他也會去各大書局看書。徐宴是個很自律且會放得下身段的人。他過目不忘,且求知若渴,只是短短一個月,差不多將常去的那幾家書局他不曾看過的書都翻遍了。 偶爾也會去讀書人聚集的地方坐坐,實時了解金陵城中讀書人圈子關(guān)注的時事。 徐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該做什么。雖說他性子天生有些疏淡,但出眾的皮相和獨特的氣質(zhì)還是為他吸引了不少欣賞他的人主動靠近他。其中不乏家境殷實或出身高貴的,這般,他能看到市面上少見的孤本聽到的關(guān)于時政的消息就更多。 說起來,他忙的事情多了,還真沒在自己的皮相上分出心思來。此時聽蘇毓提及,低頭看了看,衣裳袖子似乎是有些短了:“嗯,好像是漲了點。你不是答應(yīng)給我做衣裳么?袖子再放長一點。” 原先徐宴個頭兒就高大,這會兒更高了。 其實,徐家的經(jīng)濟(jì)情況就那樣,徐宴身上的衣裳料子不見得有多好。只是這人一高挑,破布麻袋穿著都好看。兼之徐宴本身身段就是尋常男人難及的,儀態(tài)又佳,哪怕袖子短了穿他身上也絲毫不見寒酸。 “是該多做幾身衣裳,”蘇毓摩挲了一下下巴,“還是喜歡青色?” 徐宴對衣裳沒太多要求,只要干凈整潔便可:“嗯,你看著做?!?/br> 蘇毓眼睛不自覺地盯住了他說話時上下動的唇珠,心里無聲地嘖了一聲:“那行,還是給你做青色的,唔,藏青的和月牙白的要不然也都做一身。往后你是要進(jìn)書院讀書的,收拾得體面點?!?/br> 徐宴聽這話,放下了手中的活兒。 想了想,還是抬腿走到蘇毓的身邊坐下。這一坐下,他的氣息就貼近了。說句老實話,一個長得這么好看的人日日在自己身邊晃悠,是個有眼睛的女性心里都會有點想法。只是經(jīng)過上次自作多情,蘇毓如今對徐宴要求跟她睡一起就很佛系。 蘇毓微微側(cè)過臉看他,無聲地詢問他作甚。 “毓丫,你落水以后是不是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毙煅绲纳ひ羟宓?,像山澗的霧氣,“或者說,你是不是想起了幼年的一些事兒?!?/br> 蘇毓心里突突一跳,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驚喜。她本還想著該用什么理由去說服徐宴,沒想到他自己倒是先給她找好了理由。蘇毓忍不住拿眼睛偷瞄了他一下。 對上徐宴那雙清凌凌的眼,她心口又是一跳。 “唔……也不能說想起什么?!碧K毓低下頭,抬起眼簾又換了一幅面孔。她滿臉愁緒地看一眼徐宴,低下頭,過會兒又抬眼看一下,再低下頭,“我其實一直都會寫字,不僅會寫字,還擅長刺繡。宴哥兒你身上許多衣裳,不是外頭成衣鋪子買的,是我親手繡的。” 這話到不假,徐宴身上穿的,從里到外都是毓丫一針一線繡出來。 蘇毓不清楚毓丫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刺繡手藝,但蘇毓覺得,徐宴衣裳上繡的那些梅蘭竹菊,可以看出她是有美術(shù)功底的。不僅有功底,毓丫其實審美也很不錯。 這一點徐宴自然是知道的。那日蘇毓在雙門鎮(zhèn)西街被人襲擊,說是要賣的成衣被人搶走,他便知道毓丫似乎與刺繡一道上頗有些見地。徐宴不知蘇毓想說什么,淡淡地點頭:“嗯?!?/br> “你且先看看你衣裳上的刺繡?!碧K毓換個角度。 見徐宴真低頭去看,他的衣裳干凈整潔,只袖口和領(lǐng)口用色的絲線繡了青翠的竹子。以蘇毓的審美來看,毓丫其實很有藝術(shù)天分。徐宴看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抬起眼簾等著蘇毓接下來的話。 蘇毓干巴巴地又說:“……若是我說,我能繡,也能畫呢?” 蘇毓自己是擅長書法和丹青,幼年時曾被家中祖父捏著手腕用心學(xué)過的。后來雖說長大讀了生化學(xué)科,但因家里的特殊氛圍,也一直沒有懈怠過。如今一手書法和丹青拿出來,不說堪比一些大家,但比起許多沒有系統(tǒng)學(xué)過美術(shù)的人要強(qiáng)太多。 換言之,她可以說自己會,但無法解釋為何這么會。 徐宴呼吸聲很輕,但是因為靠得太近,蘇毓還是聽得很清楚。 “所以?”他垂眸看著蘇毓。 不知道為啥,蘇毓覺得現(xiàn)在的徐宴看起來有點侵略性。但話既然已經(jīng)說到這個地步,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若給我一支筆,我能作畫。” 說完這一句,蘇毓睜著眼睛觀察徐宴的表情。 徐宴反正從來都這幅表情,清淡淡的,眼神干凈且透徹,有一股莫名其妙叫人撒謊就心虛的魔力。蘇毓一時間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總之,屋里的氣氛突然安靜下來。 窗外不知何時天色已經(jīng)暗沉下來,似乎要下雨了。 接近三月份的時候,金陵多春雨。濕冷黏糊的春雨,夾雜著冰涼刺骨的寒風(fēng)。此時風(fēng)吹得窗戶細(xì)細(xì)作響,紗窗透過風(fēng)進(jìn)來,窗邊徐宴剛放下來的書被吹得嘩啦啦作響。徐宴安靜了很久,突然抬起一只手,將蘇毓耳旁的碎發(fā)別到耳后去。 動作很隨意自然,蘇毓的心卻跟著嘭地跳了一下。 “毓丫,”他嗓音是真的好聽,聽多少遍了還是覺得耳麻,“你心里認(rèn)可徐家了么?” 蘇毓眼睛一閃,不懂他什么意思。 “五年前你嫁給我,你就已經(jīng)姓徐了。” 蘇毓:“……” “我不清楚你以往是怎么想我和你自己的?!毙煅缏曇艉芮宓?,卻莫名透著一種冷冰冰的溫柔,“以前你把自己當(dāng)奴婢,從不雷池一步。如今你想通了,我希望你能盡可能認(rèn)可徐家,認(rèn)可我跟乘風(fēng)。乘風(fēng)雖說有些嬌氣,但還是個很好的孩子。” 說完這一句,他便沒再多說就起身了。 人一走,帶走一陣清涼的氣息。 蘇毓坐在原位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邊,許久,手指撥弄了一下微微有些發(fā)熱的耳垂。特么剛才徐宴那廝是不是碰到她耳垂了? 蘇毓的眼睛緩緩地瞇了起來…… 關(guān)于蘇毓要坦白的這件事,最終還是無疾而終了。 蘇毓其實有點摸不準(zhǔn)徐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他太沉靜了。情緒太淡薄,仿佛很多事都不大上心,但又很多事都一清二楚。 但當(dāng)日夜里,徐宴不曾就這件事再來找蘇毓聊。蘇毓本來還盤算著該怎么撒謊講這事兒,這會兒好了,都不必撒謊,徐宴不問了。 其實這樣也好,省了許多事兒。 晚上蘇毓做了一頓rou菜,清風(fēng)朗月的食rou雄性動物徐宴看著一桌子他喜歡的菜,清淡的臉上表情雖然沒變,但眼神明顯亮了。 “乘風(fēng)是不是該送私塾了?”蘇毓也不懂教育,但現(xiàn)代五歲的孩子是應(yīng)該要進(jìn)學(xué)的。 徐乘風(fēng)真趴在桌子邊緣斯斯文文地啃排骨。聽到這話,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蘇毓。蘇毓不看他,他便又將腦袋扭過去,看著自己爹。 “嗯,”徐宴老早就給徐乘風(fēng)開蒙,別看他如今年歲不大,其實早已認(rèn)得很多字兒。許多古詩詞,淺顯一點的經(jīng)書都有看過。這小屁娃子雖沒有像父親那般聰穎,但也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般同齡孩童,“等我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會替他找好私塾。” 這件事徐宴來cao心的話,蘇毓就不管了:“那行,宴哥兒,過兩日,我想讓你帶我去一個地方?!?/br> 下午徐宴的話都說成那樣,蘇毓干脆就不藏著掖著了。本身她不是那種憋在心里不說話的性子,徐宴的性子太內(nèi)斂,有些話若是她不放開來說,很難解決。 徐宴于是抬起頭,目光看過來。 蘇毓稍微組織了下語言,將金陵讀書人字畫局的事情與徐宴說了。 徐宴聞言頓了頓,事實上,他也有聽說這件事。早在徐宴被金陵的讀書人注意到時,就有人邀請他參與過。但徐宴覺得里頭銅臭味太足了,去得多,會消磨讀書人刻苦的意志。徐宴每日為豐富的量如饑似渴地讀書,沒太多心思去參與這樣的活動。 不過蘇毓既然想去,他當(dāng)然也能抽出一天空閑來:“你有何打算?” “吃完飯,我畫一幅給你瞧瞧?!?/br> 徐宴眼一跳,鴉羽似的眼睫完全睜開,蘇毓竟然足以到他有一雙黑到泛藍(lán)的瞳孔。眼睛黑白分明,極其的干凈。他定定地看了許久蘇毓,須臾,點了頭:“好?!?/br> 蘇毓其實有些摸不準(zhǔn)自己坦白的這件事到底好不好,但看徐宴的樣子,似乎接受度很高。想想,她便講這事兒拋到腦后,左右這廝干不出將她當(dāng)妖怪燒了的事兒。蘇毓就抓著他性子之中的這一點,頓生了耍無賴的念頭:“我想去賣字畫試試?!?/br> 用罷了晚膳,徐乘風(fēng)小屁娃子洗的碗。站在小馬扎上,弄個抹布一點一點擦洗。這不是蘇毓虐待兒童,而是徐宴作為親生父親在鍛煉長子。 二三月份,天還黑得早。這會兒晚膳用罷沒多久,天色已經(jīng)全暗下來。寒風(fēng)吹著屋下的燈籠來回晃悠,蘇毓嗅到風(fēng)中雨星子的味道。隔壁張家不知在做什么,蘇毓瞥到張家那不出門的二姑娘穿了一身紅衣裳立在院子里,不知在看什么。瞥到蘇毓,頭一扭就進(jìn)屋去了。 蘇毓也沒多想,叫徐宴出來把衣裳收起來,自己則去了屋里卸妝。 她知道古代的胭脂水粉含鉛量很高,但是她如今沒有時間和工具去琢磨化妝品。只能保證卸妝弄得干凈些,別叫這些鉛爛了臉。 不得不說,蘇毓長期以來的堅持是有效果的。她用了將近三個月的功夫每日護(hù)膚,每日護(hù)養(yǎng)頭發(fā),調(diào)理身體。她如今不算膚質(zhì)太好,但已經(jīng)白凈了起來。三個月風(fēng)雨無阻地自虐,身體線條緊實又流暢。頭發(fā)雖還沒能養(yǎng)到烏黑整齊,但里面長出了厚厚一層,至少不那么稀疏了。 蘇毓坐在窗邊,仔細(xì)地對著銅鏡卸妝。擦拭著臉頰,突然就摸到了耳垂。憶起方才徐宴手指觸碰她耳垂的那一小動作,她手一頓,忍不住就發(fā)起了呆。 這一發(fā)呆,又想起徐宴那廝老僧入定的躺姿,蘇毓又將這顆亂跳的心放回肚子里。沒什么,也不是沒一起睡過。這般想著,蘇毓收拾了東西站起來。才一站起來,她留意到自己耳垂后頭有個紅點兒。銅鏡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但就是紅紅的一個點兒。 摸了幾下,還有點凸起。蘇毓愣了下,就看到徐乘風(fēng)小屁娃子端著個盤子進(jìn)屋來。 “娘,這是鄰居送來說要給你的?!?/br> 蘇毓看了一眼,是一小盤的紅棗干。她讓徐乘風(fēng)將棗干放桌上,扭頭叫小屁娃子過來看。徐乘風(fēng)眼睛好,看到蘇毓耳朵后面就呀了一聲:“娘你耳朵后面有一朵紅花哎!” “紅花?”蘇毓愣住,摸了幾把感覺手感不太像痣。但捏了幾下也不疼,“什么樣兒的?” 徐乘風(fēng)皺起了小眉頭,想了下,不知該如何說:“唔,五個紅點兒連在一起,看起來就像花一樣?!?/br> ……原來是五個紅痣么?蘇毓覺得有些稀奇,懟在鏡子旁邊看。不過長在耳朵后面實在很難看清楚全貌,況且,這會兒天色已晚,銅鏡這畫質(zhì)也模糊不清。她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奇怪的病變,也就沒管了:“紅棗干是誰送來的?你可有謝謝人家?” 徐乘風(fēng)點點頭,眼睛盯著紅棗干:“是正對門那家,說是鄉(xiāng)下送來的,給我們家嘗嘗?!?/br> 蘇毓吃了一口就將盤子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