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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正文————

    “看來今日，只能聊到這里了?！?/br>
    足足過了半響，蒙仲率先站起身來，朝著趙王何拱了拱手，同時也不忘用略帶嘲諷、戲謔的語氣再補(bǔ)充一句：“或許明日，君上也不會再邀臣來此殿陪伴您了，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臣不會再來了……臣告退。”

    “……”趙王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在幾番遲疑后，他最終還是喊住了正欲轉(zhuǎn)身離去的蒙仲：“且慢?！?/br>
    蒙仲聞言轉(zhuǎn)過身來，眨眨眼故作不解地問道：“君上還有什么吩咐么？臣以為今日的談聊，只能到此為止了……”

    “……”趙王何抿著嘴唇目視著蒙仲，忽而長長吐了口氣，說道：“那只是卿覺得而已……卿請復(fù)坐?！?/br>
    以退為進(jìn)的伎倆，還是要適合而止，蒙仲當(dāng)然懂得這個道理，于是見好就收，重新坐回了席位。

    此時，就見趙王何盯著蒙仲看了數(shù)息，帶著幾分不快說道：“卿的激將法，很粗劣……”

    “呵呵?！?/br>
    蒙仲也不在意自己的伎倆被拆穿，聞言笑著說道：“因為臣一心將跟真正的君上推心置腹地談一談，然而，君上卻始終存有顧慮，不肯將自己真正的一面展現(xiàn)在臣面前，臣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真正的寡人？”趙王何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

    “是啊?！泵芍倌恳曋w王何，低聲說道：“雖然臣與君上接觸不久，但臣能感覺地出來，君上，或許并非如外人所認(rèn)為的那般……”

    他這倒不是信口開河，通過他與趙王何的接觸，他隱隱有所感覺，趙王何的城府，或許根本不像是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少年。

    正如方才在正殿時，趙王何讓蒙仲坐到王案旁卻遭到在旁的宦官的勸阻時，蒙仲其實(shí)有看到趙王何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想來是對此有些不快的，但最終，趙王何還是克制了下來，很“聰明”地將蒙仲領(lǐng)到了這座偏殿，既沒有呵斥那名宦官，但也沒有真正聽從那名宦官。

    從這一點(diǎn)蒙仲就能看出，趙王何或許并非像旁人認(rèn)為的那般懦弱毫無主見，他其實(shí)也有著自己的主見。

    不過想想也是，一位自小生活在王宮內(nèi)的國家繼承者，哪有可能真的像尋常的同齡人那樣缺少心機(jī)與城府呢？

    “卿果真是一個很大膽的人……”凝視著蒙仲，趙王何緩緩開口道：“怪不得幾個月前曾傳出謠言，說卿曾用利劍架在陽文君的脖子上，以此威脅陽文君……當(dāng)時寡人還以為只是訛傳，沒想到……”

    說到這里，他長長吐了口氣，正色問道：“卿想了解寡人與主父？”

    “是的！”蒙仲拱了拱手說道：“因為臣希望能化解您父子二人的矛盾。……臣不想背叛趙主父，但也不想與君上為敵，那就只能另辟蹺徑……”

    “你對主父的忠誠……怪不得肥相對你贊譽(yù)有加?！?/br>
    趙王何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他閉上了眼睛，在足足過了數(shù)息后，他這才緩緩說道：“從始至終，主父所寵愛的，都只是寡人的母親而已……”

    “惠后？”蒙仲問道。

    “唔?！壁w王何睜開眼睛，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卿說寡人與趙主父不親近……呵，我倒是想跟主父親近，這天底下，有幾家兒子是不肯與生父親近的呢？只不過是主父不與我親近罷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蒙仲，見后者臉上露出驚訝之色，他略帶自嘲地笑了笑，反問道：“卿不信？”

    蒙仲搖了搖頭解釋道：“并非不信，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何趙主父不與君上親近呢？按理來說，趙主父寵愛惠后，于情于理也該寵愛君上您啊。”

    “大概是因為寡人自幼體弱多病，不似主父吧……”

    說著這話時，趙王何抬起右手端詳著，眼眸中閃過幾絲怨恨。

    并非是對于趙主父的怨恨，而是對于自己這具身體的怨恨——為何他自幼體弱多病，不能像他的兄長公子章那樣身強(qiáng)力壯，討得父親的歡心。

    “從小到大，寡人也很恨，為何別人都能健健康康，而寡人自幼體弱多病呢？”趙王何抬頭看向蒙仲，用帶著羨慕的口吻說道：“寡人多么希望能向兄長（公子章）那般，能像卿這般，有健康而強(qiáng)健的體魄……我趙國素來尚武，趙肅侯尚武，主父尚武，公子章尚武，難道就唯獨(dú)寡人不尚武？只是辦不到而已……公子章能提劍劈石，寡人提劍隨便揮舞兩下就氣喘吁吁，頭暈?zāi)垦！⑿貝炿y以喘息，這讓寡人尚什么武？”

    聽著趙王何在那抱怨，蒙仲默默地作為一名傾聽著。

    他感覺地出來，對面這位新君，或許一直以來積累了許多的怨恨，只是這些怨恨一直埋在心底而已。

    “主父……其實(shí)一直都不喜歡寡人，因為寡人不像他。肥相時常跟寡人提及，提及寡人的祖父趙肅侯，一生征戰(zhàn)諸國，從不示弱于人，也曾提及主父，言主父十五歲繼位，挫敗魏、齊、秦、燕、楚諸國試圖瓜分我趙國的陰謀……”

    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語氣低落地說道：“寡人的王位，是我的母親為我求來的，在這世上，亡母是對寡人最好的人，我不允許任何人說她的壞話，哪怕她確確實(shí)實(sh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他用警告的眼神注視著蒙仲。

    不過對此，蒙仲倒是并無反感，反而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母親對于自己的子女，確實(shí)無私奉獻(xiàn)，臣的母親，她不像惠后那樣身份尊貴，但自家父過世后，母親含辛茹苦將我兄弟二人撫養(yǎng)長大，辛勞于農(nóng)事，臣年幼時時常想幫母親一起參與農(nóng)事，但她總是以臣年紀(jì)太小而拒絕……”

    聽著蒙仲的話，趙王何的眼神逐漸變得溫和了許多。

    因為昨日他就聽蒙仲講述過前者家中的事，當(dāng)然也知道自蒙仲的父親蒙瞿過世后，是其母葛氏含辛茹苦撫養(yǎng)蒙伯、蒙仲兄弟二人，當(dāng)時趙王何就覺得，那是一位可敬的母親。

    聊著聊著，二人又料到「趙王何與趙主父的矛盾」這一話題，對此趙王何搖搖頭說道：“寡人對主父，其實(shí)并無怨恨，雖然主父寵愛的只是我的母親，但亦不曾虧待寡人，更何況主父將寡人立為太子、隨后又傳位于寡人，寡人對主父唯有感激……”

    “只是感激，而沒有親近么？”蒙仲插嘴問道。

    趙王何看了一眼蒙仲，在沉默了半響后，這才說道：“是主父不愿與我親近。”

    蒙仲想了想，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雖然這只是趙王何的一面之詞，但蒙仲好歹也在趙國呆了大半年，也曾多次看到趙主父與趙王何接觸時所發(fā)生的事，他必須得承認(rèn)，趙王何確實(shí)已經(jīng)做到了作為兒子該對父親的尊重，問題在于趙主父那邊——惠后死后，趙主父后悔將王位傳給性格不像自己的次子趙何，而希望傳位于更像自己的公子章，這是其一。

    其二，即此刻還在壯年的趙主父，后悔這么早就傳下了王位。

    只是這兩個原因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蒙仲還是覺得，趙主父與趙王何矛盾，其實(shí)還是可以化解的，只是過程不是那么容易而已。

    “君上想過與趙主父化解矛盾么？”蒙仲想了想問道。

    聽聞此言，趙王何輕笑著反問道：“卿以為寡人沒有嘗試過？”

    “臣的意思是，君上好好與趙主父談一談，推心置腹地談一談?！闭f到這里，蒙仲頓了頓，最終還是決定將他所猜測的一些原因告訴趙王何：“君上，這只是臣的猜測，不過君上可以作為參考：臣覺得，趙主父如今與你的矛盾，大概有這么兩點(diǎn)。其一，當(dāng)初趙主父將王位傳給君上您時，一方面是因為惠后的懇求，而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專心對付中山國，對付齊國……只是趙主父沒有想到，當(dāng)他將王位傳給君上您后，他逐漸失去了權(quán)力。臣這話，不是說趙主父貪戀權(quán)力，您要知道，趙主父是在趙國最危難的時候繼位，挫敗了諸國的陰謀，此后，聯(lián)合宋國、燕國，乃至秦國，使趙國發(fā)展到如今的地步，臣認(rèn)為，沒有趙主父，就沒有今日的趙國。”

    “唔?！壁w王何點(diǎn)點(diǎn)頭。

    這一點(diǎn)，他也是承認(rèn)的。

    “……然而這樣一位帶領(lǐng)趙國走到今日的雄主，在壯年時就逐漸失去權(quán)力，出于世人趨炎附勢的人性，趙國的臣子逐漸拜投到君上這邊，君上且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趙主父，是否會對此心存怨恨？”

    “唔……”趙王何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見此，蒙仲又說道：“但是這一點(diǎn)，其實(shí)并不難化解。古人云投其所好，既然趙主父希望被人擁戴，您就從這方面滿足他即可?！热缯f，宮筵時的坐席，如今您與趙主父平起平坐，但臣建議，您不妨讓趙主父處在更尊貴的位置，比如讓趙主父的案幾更大些，更奢華些。再比如，哪怕趙主父已搬到了信都，但君上仍然可以將邯鄲王宮中最大的一座宮殿留給趙主父。臣聽說齊國的君主田地，不惜大興木土為其父建造宮殿，尊敬自己的生父，這也是孝順，誰會為此指責(zé)什么呢？畢竟，哪怕是一國之君，也是有父親的！總而言之，君上只需讓人能確確實(shí)實(shí)感覺到，趙主父比您更尊貴一些，而不僅僅只有一個‘主父’的稱謂，長此以往，趙主父就會滿足?！?/br>
    “卿這個建議……”

    趙王何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因為蒙仲所提出的建議，此前還真沒有人向他提出過。

    “不過，那第二點(diǎn)呢？”他詢問蒙仲道。

    所謂的第二點(diǎn)，即「趙主父希望性格更像自己的公子章來繼承王位」這件事，這也是父子二人的矛盾中，最難被化解的一點(diǎn)。

    蒙仲想了想，回答道：“這第二點(diǎn)，有兩個解決的辦法。最上策，君上與公子章和解，其次，說服趙主父……”

    “……”

    趙王何聞言皺了皺眉，畢竟這兩個解決辦法，都不是能夠容易辦到的。

    “這可……都不容易?！彼欀碱^說道。

    “事在人為?！泵芍僬f道：“嘗試了，至少有一線可能；不嘗試，那就連一線可能都沒有?！?/br>
    聽聞此言，趙王何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確實(shí)，說服趙主父，很難！

    而說服公子章，更難！

    但若是真能調(diào)和他趙氏王室內(nèi)部的矛盾，那么他趙國，就確確實(shí)實(shí)有了變法改革的機(jī)會。

    這確實(shí)，值得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