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風(fēng)反而靜了下來。

    殘存的幾只秋蟬“咿咿呀呀”的唱著單調(diào)的曲子，沒了夏蟲的應(yīng)和，只能徒增蕭瑟。

    那孩子安靜的窩在趙扶疆的懷中沉沉睡去，周身裹著層層錦緞，那是他的外衫，暗紋金飾中露出一張黑紅的小臉。

    雪娘看著這小臟人實(shí)在忍不住，取了隨身棉帕在那小水潭里沾濕，小心細(xì)致的為他擦洗面頰。就是山里妖怪生的小孩子，也個個養(yǎng)的溜光白嫩，穿的干干凈凈，人類的孩子，反而這樣臟破。

    趙扶疆看著少女毫不避嫌的坐在他腳邊，揚(yáng)起的小臉上眉頭輕皺，她不似人間少女般矜持羞澀，也不似普通妖獸般魯莽愚鈍。她細(xì)細(xì)的為那孩子擦了臉，又貓下腰，去擦那沾滿泥巴的雙腳，勤快的往返于小水潭和他腳邊。

    “這只老虎，還是性善的?！壁w扶疆心下感嘆道。

    雪娘忙來忙去，全程沒有抬頭看那太子一眼，仿佛他和他身下的石頭是一體的。

    忙乎了一陣，雪娘滿意地盯著孩子擦干凈的小臉看，雖然還是紅撲撲的，但已然露出了嫩白底色，那過分的紅暈想來是從前凍的，長長的睫毛像兩只乖巧的小蝴蝶，棲在他小巧的鼻子兩側(cè)，嘟起的小嘴邊上還沾著糕點(diǎn)屑。

    想起他剛才蒲扇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小口小口吃糕的情景，雪娘不禁莞爾：他那苦命的娘應(yīng)該是漂亮的，留給他這樣一張精致可愛的臉。就像那花哼哼一樣，隨了花喃喃的粉白可愛，但比他娘又多了一雙純真浪漫的大眼睛，頭頂還可愛地長著一簇金亮的藍(lán)毛，渾然不似他那肥頭小眼的野豬爹。

    “生的好看的娃都像娘?！毖┠锿『ⅲ瑵M眼慈愛，喃喃自語。

    “你有過孩子？”趙扶疆好奇道。畢竟妖獸修煉光開智就動輒百年，期間以獸身生產(chǎn)哺育后代也是常有的。

    “你這山野莽夫，妄自揣度！”雪娘登時大怒，卻苦于從沒罵過人，愣了半晌，腦中突然蹦出當(dāng)日玉璇的罵人話！

    “哈哈！”趙扶疆再次被逗笑了！如果說妖獸都愚鈍的話，他的妖獸倒是愚鈍的剛剛好可愛。

    隨后，面容如玉的“山野莽夫”不再言語，只是望著夜空默默沉思，似乎在思念誰。

    雪娘懶得管他，一手握著小孩兒的腳丫，一手揉了揉眼睛，竟以人形做出貓兒狀，趴在他腳邊睡著了。

    許久，只聽一聲輕淺嘆息，一件雪白披風(fēng)將腳邊少女和懷中孩子滿滿覆蓋。

    身上只余一件薄綿衫的趙扶疆勉強(qiáng)坐直身體，運(yùn)轉(zhuǎn)斗氣御寒，從蒼山遇雪開始，他便不得不進(jìn)入了有生以來修煉最“勤奮”的時光，情勢所迫，他需要御寒啊。

    一股淡淡的泥土腥氣飄來，趙扶疆皺了皺眉，斗神之光應(yīng)急亮起，淡淡橘色環(huán)繞著兩人一虎。

    斗神之體的高深精妙在茫茫草海中漸漸顯現(xiàn)——斗神比妖和仙對殺氣和魔氣更為敏感。

    抱月山果然不愧是妖邪源頭，千年妖氣沉淀，竟有成魔之勢。

    趙扶疆未在多想，默默運(yùn)轉(zhuǎn)斗氣。

    ......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躲在馬棚里的書生王某耳邊突然隱約傳來讀書聲。

    他微微起身，撥開臉前的粗糙馬尾，朝上看去，那大窗戶下，映出一張弓背，手中依舊捧著燭火，昏暗剪影上依稀可看到一張嘴巴在翼動，這莽撞無腦的張某竟然真的開始“秉燭夜讀”。

    “切！”王某心下慨嘆朽木不可救也，便又靠著身后土墻躺下，舒適的瞇起眼，還別說，這馬棚里居然比那破屋里暖和！還真是撿個大便宜呦！

    “嘶~”一聲低沉的怪音響起，如蛇爬入人的耳朵。

    “誰？！”王某大驚，壓低嗓子叫道。

    “嘶哼哼！”與他臀貼臉的棗紅大馬被他一驚，甩了甩尾巴，瞪著濕漉漉的大眼委屈的看著他。

    原來是馬嘶，他還是不放心，謹(jǐn)慎的抬眼掃視群馬。

    他眼前是三匹修長健壯的高頭戎馬，一看便是那富貴官人的。左后方是兩匹矮壯的駑馬，再遠(yuǎn)點(diǎn)，貼墻站著一匹委委屈屈的黑騾子，這三個應(yīng)該是鏢師商的。

    那聲馬嘶陰沉尖細(xì)，聽之脊背生寒，一看就不是威武的戎馬發(fā)出的，王某狠狠地瞥了眼駑馬和驢子便又閉眼休息。

    “嘶！”

    “嗯哼哼！”一盞茶的功夫，又發(fā)出兩聲怪叫，王某睜眼看向騾子的角落，難道那倆駑馬還和自己人騾子不對頭？吵了兩嘴，騾子居然消失在更黑暗的角落里，只留兩匹駑馬扯著韁繩不安的來回噴鼻轉(zhuǎn)圈。

    王某正要尋騾子，卻眼尖地發(fā)現(xiàn)騾子待過的墻角露出一個圓頭圓腦的青灰物件，在冷冷月光下，似乎還能辨出似眉似眼的四道縫。

    王某伸長脖子，瞇起眼繼續(xù)研究，那石頭上應(yīng)該是鼻子的地方，只潦草雕了兩個幾不可見的小孔了事，下面一道細(xì)縫粗暴地直拉耳根，就像一張?jiān)幃惖拇笞炀o抿著。當(dāng)然，耳朵是沒有的。

    王某壯著膽子往前探了探身，又看清那個古怪的青灰圓石上似乎還雕有魚鱗一般，瑩瑩反光。

    切，這石頭雕的真是粗制濫造！灰撲撲的，沒有一點(diǎn)美感！

    王某毫不懷疑這是塊石頭，因?yàn)樗野档恼媸且唤z生氣都不帶。王某懶得再理會，退回自己棗紅馬腳邊，攏緊了袖子。

    陰暗里的石頭突然微微皺了下眉。

    眉下細(xì)縫張開一點(diǎn)，青白的眼仁里豎著一道青光，無聲地盯著閉目的書生。

    “哈......”一聲輕輕的嘆息，從兩個鼻孔下的細(xì)縫中溢出，隨著流出的還有一縷濃稠的鮮血，無聲沒入黃土中。

    兩匹駑馬呆呆的看著那石頭，嚇得一聲不響。

    ......

    一股泥土腥氣撲鼻而來，許是要下雨！

    房頂上的猴伯忽然睜開眼睛，眼中綠光閃爍，極目遠(yuǎn)眺，林中一如往日，不見異動。

    “吱呀——”風(fēng)將酒肆大門吹開了一條縫隙。

    猴伯不敢大意，雙眼暗暗盯著大門。酒肆的房頂是個平行四方，上面還擺著各種空罐酒壇，端坐的猴伯便穩(wěn)穩(wěn)隱在其中。

    等了許久，大門處空曠無人，不見動靜。

    “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br>
    那不高不低的單調(diào)讀書聲還在繼續(xù)，猴伯按兵不動。

    ......

    又有一股冷風(fēng)自那破窗中灌入，吹起書生張某的耳邊鬢發(fā)，他連忙低頭護(hù)住手中燭火，嘴中吐字加快兩拍。

    那酣睡的朱三在熟悉的讀書聲中，于夢中長嘆了兩聲，只是翻了個身，便繼續(xù)鼾聲大作。

    小小燭火，只照亮了張某自己驚恐疲憊的臉頰。他卻看不到暗處多出一道陰影。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

    他枯燥的念著，腦z文章漸漸淡漠，心中恐懼卻漸漸平復(fù)。他不會念辟邪咒，但朗朗書聲也能讓人平靜。

    微微燭火甚至為他暖了手，伴隨著身后朱三規(guī)律的打鼾聲，他終于忍不住疲憊，輕輕合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