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闕 今天回么
“呼……”沈云深輕輕呼口氣,將書合好歸之原位,默坐在床上,試圖平和心境,心里念著困厄而不怨、不怨、不怨,不能生爹爹的氣,不能生氣。 爹爹始終恪守“父父子子”的人倫之道,從來都是把自己當(dāng)做女兒的,不能怨。 爹爹愿意放下道德禮法,陪自己荒唐一場,已經(jīng)甚于尋常父親了,不能怨。 自己廝纏爹爹許久,恨不得時時刻刻圍著他轉(zhuǎn),和他好成一個人都不夠,他卻不肯真正親近自己,不能怨。 委屈如潮水忽漲,瘋狂涌出來,豆大的淚珠兒止不住地順著臉頰往下淌,緊癟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生生把小鼻頭逼得通紅。 難受地面朝里臥倒,扯過薄被,遮住因啜泣而打顫的小身板,沮喪閉上眼睛,秀美的眉心還蹙得厲害,任誰看了也會不忍。 “云深?你睡了嗎?” 身后是秋蘭的聲音,她也洗好了。 沈云深趕緊抹了抹眼淚,輕按喉嚨,偷偷清了下嗓子,才答,“我有點困,想睡了?!?/br> “是了,老師剛剛讓人給你送東西來了。”秋蘭在那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道。 沈云深心里一咯噔,自己這一走,他是順?biāo)浦郏冒炎约和频眠h(yuǎn)遠(yuǎn)的了? 臥在那沒動,微不可聞地吸下鼻子,開口還有些鼻音,“幫我放那吧?!?/br> 可人家秋蘭已單膝跪在床上給遞過來了,“喏,一把扇子,你都不熱么?” 眼前斜戳來一支淡雅的錦繡扇套,扇子在里面。 是了,那天晚上,她選扇子,左右都不合意,然后爹爹說他幫她畫來著。 爹爹畫了什么呢? 收在扇套里,不得見,但好誘惑,好想知道。 從薄紗被里微伸手接過,向秋蘭道了謝,護(hù)在胸前,感覺到身后床沿一輕,秋蘭下了床,才在半遮的被子里,迫不及待卻動作小心地取出扇子打開。 秋蘭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聲音在她耳朵邊打一轉(zhuǎn)又溜走。 惟有這一朵白蓮,通綻半扇,其勢峨峨,清麗不妖,入了她的眼,入了她的心…… 旁側(cè)爹爹還題了一首詩: 澹然相對蘊(yùn)皆空,坐久微黁偶一逢。玉骨冰肌塵不到,亭亭恰稱月明中。 爹爹筆下的白蓮冰清玉潔,神韻高渺,不染塵俗,不可褻玩,只合珍護(hù)。 沈云深慢慢收攏折扇,雙手握至胸前,覺著有一股熱流流轉(zhuǎn)于胸腔,心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塞滿,催得她想哭,不是傷心,不是哀愁。 “嗯?云深?你說呢?”秋蘭嘰里呱啦已自語了半天,征問沈云深的意思。 “什么?”沈云深最初的難過不已中緩過來了,也有了應(yīng)答她的興致,轉(zhuǎn)過身問。 秋蘭擦干了頭發(fā),靈活地竄上床,邊搭被子邊說,“我說,下次休沐正是七夕,我們約了七夕晚上下山去,和東院的人一起,你去么?” “七夕啦?”七夕過后一天就是爹爹生日了。 不答秋蘭的話,沈云深握著扇子仰面躺好,專注思忖,明天還是得見爹爹,與他談?wù)?,他若是說讓自己難過的話,就不給他過生日,到了那天也裝忘了。 “嗯!你去嘛?” “嗯……再說吧?!?/br> * 沈清都從昨晚就開始想,今天云深若不來,該找個什么理由能把她叫出來,想了一百種,便棄了一百種,總覺無用。 思一千慮一萬,好容易找著了一個說由,偏偏沒想到那人正乖乖坐在他的學(xué)堂里。 沈清都一腳踏進(jìn)門,看到那抹小小的倩俏身影,都傻住了,好比寡居在幽室中獨自熬過久久蕭索隆冬,猛然室門大開,目之所及,是姹紫嫣紅,處處風(fēng)花啼鳥,驚知人間風(fēng)景,如此明媚可愛。 這道目光注視的有些久,至少沈云深這樣覺著的,趁正溫書的秋蘭姑娘不在意,順手在她腰間掐一把。 “??!” 秋蘭姑娘一聲哀嚎,驚得沈清都回神,慌慌走進(jìn)來。 見著人沒有心定之感,反而更急切了,急不可待想把人把握住,怕她隨時都可能逃開不見。 可是在學(xué)堂里,她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怎么能夠呢? “古人云,‘一物不識,儒者之恥。’府學(xué)所種草木甚多,一花一草,各有其名,各有所寄情,可有識得全者?” 嗯哼?看個花草還要識名么?紛紛搖首,表示不盡識。 于是,學(xué)堂里的人全被沈清都以一個冠冕堂皇的說法帶去了外面,觀花草,識花名,解花情,做一個博學(xué)通識的儒者。 沈云深自然也得逐流其中。 看她爹爹拿一枝紅蓼,溫聲細(xì)語地從“夾溪紅蓼映風(fēng)蒲”講到“紅蓼花開水國愁”。 “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款款而言,綠非顏色之綠,而是指菉草。 …… 說到盡興處,她爹爹還采來美人蕉、君子蘭,長春、半夏,紫薇、白蓮,玉簪花、金盞草,教她們斗草。 這些富貴小姐們從來不知在古人詩詞里,比秾桃郁李、清風(fēng)明月更引人起遠(yuǎn)古之思的烏桕卷耳就是這么個尋常之物。 從來不知道花草的名字之間竟有這么玄妙的呼應(yīng)。 花草看盡不知名,果然好可惜。 她們四處尋花草,賭詩斗草,玩得不亦樂乎。 沈清都不動聲色靠近沈云深,忍著突動不穩(wěn)的心跳,低聲問她,“昨晚怎么不回家?” “……”爹爹一近身,沈云深有些心慌受壓迫,站在一樹合歡下強(qiáng)裝出淡定,折玩著一根書帶草。 “今天回么?” “……”一個臺階都沒有,她才不會點頭。 “今天我生日?!?/br> 沈云深聞言當(dāng)即抬頭拆穿他,“你生日明明是……” 見爹爹愉悅地“哧~”笑,一臉燦爛,知道著了爹爹的道,馬上止聲,可是他已明了,十分得意,“原來你記得呢?!?/br> 沈云深撅嘴低頭,不再作聲。 “回去吧,彩哥兒會叫你了?!?/br> 沈云深心中一動,口中卻犟,“騙人?!?/br> “爹爹沒騙你?!?/br> 沈云深忽然生氣地扭著頭,斜看她爹爹,不滿嘟嘴問,“那你昨天在學(xué)堂講的是什么?” 昨天在學(xué)堂啊…… “……”沈清都臉上羞紅,老實回答,“景公問政?!?/br> 沈云深咬著內(nèi)唇,眼睛紅紅地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沈清都慌了,知道她誤會了,忙低聲下氣解釋,“不是的,你讓我想,那不是我想好的話,是那段本該講跟她們的,但是你一直在學(xué)堂里,我如何好意思說?只好趁昨天你沒在……” 沈云深眉頭挑動,原來如此啊,爹爹一直是以私廢公了。 她不吱聲,沈清都以為她不信,又道,“我昨晚已去見了劉彥仁,已拒絕清楚了?!?/br> 哦,沈云深很滿意。 不過還有呢?眼睛偷偷斜瞟向她爹爹某處,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