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明月(6)
他趴在她背上,隔著衣衫感受到背后xong腔震動,地上瞬時多了幾滴血ye,他卻沒事人一樣從容擦去。 江淮的聲音含糊,興許是因為含了血的緣故:“我說的話從來都是我想說的?!?/br> 腰肢實在痛,耳邊似乎傳來了紛雜人聲,可是陸舜華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被壓得喘不上氣,xong口壓抑著一股悶氣難以泄出,不僅腳底疼,小腿肚子也疼。她不記得自己背著江淮走了多遠,只感覺大致是離越人的尸ti有一段路,應(yīng)該算安全了。 頭很暈,眼前若有若無陣陣黑暗,她咬著牙問道:“那你告訴我,你說過的話都算數(shù)嗎?” 江淮低聲說:“自然?!?/br> 君子一諾,言出無悔。 在黑暗侵襲來以前,陸舜華狠狠舒了口氣。她快站不住了,一路來的疲勞和提心吊把她壓垮,她瞇著眼睛看到阿宋倉促跑來的身影,后頭似乎還跟著許多人,穿的衣服和她在花燈節(jié)時見到江淮穿的衣服差不多。 她很放心地暈過去,在江淮的驚呼聲中,沒有忘記要把剛才沒說完的話說出口—— “你答應(yīng)過的,不能反悔……幫我抄佛經(jīng)……”出了這種事,祖奶奶不會饒了她。 江淮:“……” 她撐著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記得……字跡一定要仿得像點……” 說完,腦袋一歪,暈了。 阿宋帶著羽林衛(wèi)過來,一抬頭就看到了陸舜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衣服上滿滿血污,而江小公子跪坐在她身側(cè),側(cè)臉表情莫測。 阿宋的心都涼了半截,哆嗦著跑過去,撲通一聲跪下,扯著嗓子哀嚎。 江淮被羽林衛(wèi)扶起身,趴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轉(zhuǎn)頭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宋。 “別哭了?!彼p聲說。 阿宋不理,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江淮無語地轉(zhuǎn)過去,淡淡地說:“沒死,累暈了而已?!?/br> 說完,他低聲指示同伴將地上的陸舜華一同帶去醫(yī)館。 阿宋還沒從剛才的悲痛欲絕中反應(yīng)過來,等他回神,羽林衛(wèi)已分作兩撥,一撥人去處理越族人,一撥人帶著江淮和陸舜華往醫(yī)館趕去。阿宋愣了愣,跌跌撞撞爬起來,喜極而泣:“郡主啊——” 江淮回頭,無語地扯扯唇角:“別吵,跟上。” * 大和四年,上京發(fā)現(xiàn)大量越族潛入,逾百人,天子震怒,下令全城緝拿。 大和五年,至三月,越族人蹤跡徹底消失于上京,上京恢復(fù)久違的寧靜。 四月的時候,將軍府的桃花開了。 陸舜華站在樹底下,手里拿著一面小巧銅鏡,看著鏡子里映照出的臉龐,忍不住贊嘆一句:“人比花嬌?!?/br> 身前不遠處傳來壓抑的低笑。 阿宋探出一顆頭,看到笑著的正是站在將軍府東院側(cè)門前一個小姑娘,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穿了一身湖綠的衫子,臉龐因為過瘦稍顯凹陷,一雙眼睛又細又長,不算頂好的容貌但勝在年輕,光彩照人。 阿宋不服氣地說:“又是你這丫頭!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湖綠衫子丫頭見狀,也不惱,抱著雙臂昂著腦袋就頂回去:“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樂意笑就笑,關(guān)你什么事!” 阿宋擼起袖子要沖過去,被后頭一只纖細手臂一把摁住腦袋,少女清脆的聲音響在身后: “阿宋,不許胡鬧!” 阿宋憋屈地退到一旁。 陸舜華把銅鏡遞給他,自己三步并作兩步地跳進側(cè)門,兩只手背在身后,繞著湖綠衫子丫頭轉(zhuǎn)了個圈圈。 她笑著說:“茗jiejie又是特地在這里等我的嗎?” 茗兒目光落在周圍,輕聲說:“看守側(cè)門本是職責(zé)所在,無特地一說?!?/br> 陸舜華又繞過來,“你們將軍府的人怎么一個個都和你們主子一樣,忒正經(jīng)忒嚴肅……哎茗jiejie你給我說說,是不是江淮在府里給你們下了命令,都不許你們笑的?” “主子不曾下過此等命令?!?/br> 陸舜華說:“我都來過好幾次了,怎么你還對我這么客氣,要我說其實……” 茗兒低聲說:“郡主,主子在藏書閣。” 她愣了下:“他今天怎么沒在房里休息?” “主子在練字?!?/br> “練字?”陸舜華驚奇萬分,“不好好養(yǎng)傷,練字干什么?” 修身養(yǎng)xlng嗎? 他難道不知道他那種又臭又硬的脾氣,練多少字都是沒用的。 茗兒搖頭,說:“郡主自己去藏書閣找主子便是。” “藏書閣在哪?” 茗兒往東院的方向一指。 阿宋看著陸舜華奔跑的背影,再聯(lián)想到今晨出門前老夫人咬牙的叮囑,猶豫了一下,正打算跟上去,不料被茗兒一把拉住胳臂。 阿宋:“你做什么!” 他跟被燙到似的打了個顫。 “不要去?!避鴥汉掼F不成鋼地說,“你難道是個傻子嗎!” 阿宋看著她陰沉卻靈動的臉,突然間紅潮泛濫,沖襲臉頰。他嘴唇蠕動,扭捏地把手抽回來。 “說話就說話,姑娘家的沒事不要動手動腳……” * 陸舜華在桃花與冷杉之間奔了許久,踩過長長青石板路,終于在亭臺樓閣邊發(fā)現(xiàn)了江淮。 江淮坐在二樓窗邊,凝神低頭提筆書寫著什么。 一枝粗樹干半伸進窗里,擋了他大半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干脆抿了抿嘴,揮著手臂道:“江淮——” “江淮——” 江淮手下的筆頓住。他擱下墨筆,轉(zhuǎn)頭向窗外看過去。繽紛桃花飛揚,天是大片留白的水墨畫,杏粉衣衫的少女站在樹底下,是畫里最濃墨重彩的一道。 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露出她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脖頸。 江淮負手走到窗邊,站定后問道:“怎么不上來?” 陸舜華答非所問:“你傷還沒好全,不好好休息練字作甚?” 三個月前他與越人一戰(zhàn),雖然以他的勝利告終,但并非全身而退。江淮受了傷,大部分是皮ro傷,最嚴重的當(dāng)屬腿上一道,本不過一道血口子,奈何此處本就有舊傷,舊傷處理不當(dāng),又添新傷,傷上加傷一時難愈,皇帝表哥聽聞此事,下令江淮在家休養(yǎng),等身ti完全康復(fù)了再復(fù)職。 一雙白色繡花足履噔噔踏上臺階,很快小小的身子就出現(xiàn)在藏書閣門口。 陸舜華坐到書幾前的席子上,拿起他方才寫的字帖左看右看,“你怎么突然有了寫字的興趣?” 而且這字還挺眼熟。 越看越眼熟。 陸舜華拿著字帖的手一頓。再凝神看去,當(dāng)下一滯,不可以思議地抬頭,對上江淮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捂著腦袋,有些納悶道:“你沒事學(xué)我的字干嘛?” 頓了頓,了悟道:“莫不是覺得我的字ti堪比大家,羽林衛(wèi)大人也折服在我的筆走龍蛇之下了哈哈哈哈?!?/br> 江淮依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陸舜華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間福至心靈,再低頭仔細看看內(nèi)容,抬起頭時神情已經(jīng)滿是驚喜。 “你真的幫我抄書了?!”她驚呼道。 丟了字帖在書幾上,陸舜華幾步跑到江淮身前,巴拉巴拉說個沒完:“江淮你果真是個君子!你知道嗎那天是我累暈了胡言亂語的,本以為你根本沒放心上,沒想到你傷一好真的幫我抄佛經(jīng)!江淮我沒有看錯你,君子一諾言出無悔!當(dāng)真君子!” 江淮無言地瞥她一眼,喉結(jié)上下滾動,道:“郡主以前,可叫我‘混蛋’?!?/br> 陸舜華毫不羞愧地說:“那是以前,我們現(xiàn)在也是同生共死過,怎么說也是過命的交情,今非昔比!” 江淮背過她,慢慢走到書幾前坐下,陸舜華下意識跟了過去,他坐在書幾后盤腿抄書,她就坐在書幾前的席子上撐著下巴看他。 三個月過去,江淮一直在將軍府中休養(yǎng),皇帝派了御醫(yī)替他診治,她也跟著沾了光,吃了好些宮里頭的名貴補藥。 這段時間她隔三差五就會來看望他,雖然祖奶奶不樂意,但江淮是為了保護她受傷,也就隨她去了。 陸舜華腦袋前伸,擱在書案上,江淮執(zhí)筆的手停下,左手摁在佛經(jīng)藍色的書封上,問一臉笑意的陸舜華:“做什么?” 陸舜華眼睛盯下字帖,又盯著他,答道:“江淮,前幾天我和阿紫翻墻出去玩被祖奶奶發(fā)現(xiàn)了,她又罰我抄十遍佛經(jīng)?!?/br> 江淮抬眸,淡淡地看她一眼。 “我看你寫的字和我的挺像,不如……” 墨筆“啪”地擱下,江淮面無表情地看著陸舜華。 “郡主?!?/br> “嗯?” 江淮一頓,靜靜與她對視。 半晌,他又重新拿起筆,對著佛經(jīng)謄寫,一邊寫一邊說:“‘得寸進尺’四個字,郡主會寫嗎?” 陸舜華:“……” 過了會兒,江淮抄完一章,放了筆站起身,低頭對陸舜華說:“在這里等我。” 陸舜華問:“你要去做什么?” “郡主等會就知道了。” 說完,他便離開了。 陸舜華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八馬奔騰屏風(fēng)處,癟著嘴嘟囔道:“都跟你還說了幾次不要叫我郡主……” 江淮去了很久,久到陸舜華昏昏欲睡,手撐著腦袋打了個盹兒,一滑被嚇醒過來,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斷定他大概離開了兩刻鐘。 她站起來,走到窗戶邊,趴著往外左顧右盼,四下都沒有江淮的人影。藏書閣這地方在東院的深處,仆從稀少,周圍靜謐,像是與世隔絕。 陸舜華懶懶地吸口氣,鼻間全是桃花清香。 將軍府的桃花開得特別好,比上京所有地方的桃花都好看。 陸舜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伸進藏書閣里頭的桃花樹干上。樹干粗長,大約三尺探進里頭,窗戶肯定是關(guān)不上了,江淮沒有砍了這截多余的長枝,而是任其生長,這么看來反而別有一番韻味。 她起了興致,莫名想到之前江淮在夜里也總是藏在樹枝中間,隔著窗戶和她相望。 她覺得很有意思,手腳并用爬到了樹干上。 陸舜華費了一番大力氣,等趴到樹枝最里頭時往下看,登時被嚇得三魂六魄飛出ti外。順著藏書閣里那三尺爬著時沒覺得多高,現(xiàn)在爬到最里頭了,再往下看簡直要被嚇?biāo)馈?/br> 咽了咽口中津ye,她像只烏龜一樣往后挪,挪啊挪,眼見著腳都挨到窗門,只差臨門一腳就能回去屋里,底下突然傳來一句話,平靜里帶著疑惑—— “郡主在干嘛?” 陸舜華一驚,手跟著松了。 “啊——江淮?。?!” 她沒有掉到地上,在漫天紛紛揚揚的桃花里,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江淮踉蹌了兩下,牢牢摟住了她,退了幾步才站穩(wěn)。懷里的人可能是嚇壞了,縮成一團不斷發(fā)抖,臉色蒼白,抓著他xong前衣服死死不放。 頭頂飄落一陣桃花瓣,繽紛落于二人身上,呼吸間全是女孩身上淡淡的清甜和桃花的花香。 他試著把陸舜華放下來,結(jié)果她受驚更大,嗚咽一聲把他抓得更緊。 江淮無奈,低頭道:“郡主,無事了。” “唔唔……” 沉默片刻,他嘆口氣,彎下身子把她放在地上一地落花上。 江淮修長的手指攥緊她的手腕,安慰道:“不要怕?!?/br> 頓了頓,又道:“這一次,我接住小郡主了?!?/br> 陸舜華哆嗦了好一陣,才勉強壓住心悸,白著臉兒放開他,僵硬著站了起來。 江淮整了整衣領(lǐng),問她:“郡主怎么突然爬樹上去?” 陸舜華抹著額頭冷汗,終于相信自己沒有四肢著地斷手斷腳,魂不守舍地答道:“我看你們將軍府里桃花開的好看,想折一枝?!?/br> 江淮搖搖頭,說道:“郡主如果喜歡, 以后將軍府的桃花都是郡主的了?!?/br> 還能這樣?陸舜華茫然不已。 可要怎么證明是她的?莫非拿塊牌子,寫上她名字一棵棵都掛上去嗎? 想到那場景陸舜華覺得好笑,歪過頭看江海,卻是一愣。 江淮不知何時折了一枝桃花下來拿在手里,面容也不似冰雪冷漠,反而眉眼里溫和流轉(zhuǎn)。白衣勝雪,姿態(tài)從容,眼里有一種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正淺淺地望著陸舜華。 風(fēng)流少年桃花面,堪稱人世間最好的風(fēng)景。 她竟然覺得有些羞了,未經(jīng)思考脫口而出:“這是什么道理,哪有我喜歡桃花,桃花就歸我了一說?要說起來豈不是土匪行徑。” 這話說起來有點兒不太客氣,她以為江淮會生氣,至少應(yīng)該是如以往許多次一樣冷冷地答兩三個字,把人噎得不知說點什么。 他的脾xlng向來不知道客氣,不懂得在嘴巴上積德,更不屑于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過他沒有。 江淮沒有笑,他執(zhí)著桃花,手指撫摸著花瓣,修長手指骨節(jié)分明,腰間佩劍手中拿花,肅殺與風(fēng)流渾然一ti。 “不算的?!?/br> 陸舜華問:“為何不算?” 他低頭半晌,然后抬眼,靜靜地看著她,聲音平緩,字字句句纏綿萬分—— “若是因為,桃花也喜歡你呢?” 陸舜華怔住。 江淮仿佛是釋然了,笑了笑,低聲說:“這便算不得土匪行徑了?!?/br> …… 春風(fēng)吹起一地花瓣。 陸舜華的心不緊不慢地跳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身ti也像火燒一般,慢慢發(fā)燙,漸漸耳朵紅了,臉紅了,脖子xong口都跟著暈紅。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周圍。他們站在青石板路上,周圍全是茂盛開放的桃花樹,風(fēng)吹過的聲音這樣響,他們之間太安靜,靜到能聽到風(fēng)聲以外的更多東西。 柳枝發(fā)芽、新樹開花、日照東升、冰消雪融…… 她聽到了一耳朵的春意。 陸舜華看向江淮的眼睛,他的眼里有冷漠與溫柔,有猶豫與堅定,有臣服與不屈,有傲慢與相敬…… 那一刻她想到了很多,想到祖奶奶念佛時常說過的一個詞,救贖。 對,就是救贖。 佛祖普度眾生,關(guān)愛世人,可她總覺得佛祖可能是忘記了他,世人那么多,佛祖總會忘記一兩個的。他曾經(jīng)有那么多苦難,讓她心生憐惜心生同情,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 這個人,他通身都是上京的富貴養(yǎng)出來的壞脾氣,骨子里是馳騁沙場的將士代代遺傳的方剛血xlng,他們此時年少,他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細長明亮的眼里滿滿的悲慟,夾雜著刻骨的仇恨。 他沖她笑,躬身說一句“在下江淮,問候宸音郡主”,此后種種,全在心里扎了根。 就在剛才,就在這里,他用一枝桃花喚醒了她心里的春意,那一刻她的心里繁花似錦,萬物盛開,全天下的好風(fēng)景都在他眼中,上京的河、圓月的街、靜林的竹頓時都失了顏色,她看不見也聽不見。 祖奶奶說的他并非良配的話還在耳邊,可陸舜華心想她要做一個不肖子孫了。 她教他吹曲子時,以為這是一場救贖,未曾料到,原來這是一場沉淪。 要怪只怪,情難自制。 這是她的心上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她不是菩薩化身,可她愿意用全身的愛意去成就他的風(fēng)華。 佛祖不普度他,她來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