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功過
葉魏紫不屑嗤笑,將陸舜華更加護在身后。她的眼里沒有絲毫的懼怕膽怯之意,滿滿諷刺鄙夷。 “信啊!征南大將軍有什么不敢的!”她似乎氣急上頭,脫口而出道:“你能眼睜睜看著未婚妻死在你面前,無動于衷見死不救,我當然信你什么都敢干!你不要看趙京瀾的面子,想殺就殺,我不怕你!” 字字誅心。 說的人一時暢快,聽的人卻是不同心情。 兩個人,兩種心情。 江淮伸手往自己的腰間按去,葉魏紫見狀哆嗦了一下,卻仍然固執(zhí)地仰著頭,像是真的不怕他拔劍殺她。但江淮并未拔劍,他把手按在了自己腰間那只黑色的短笛上。 笛子很舊,因為被主人時常拿在手里摩挲,笛身通體光亮,卻也難掩歲月痕跡。 江淮沒看她,甚至也沒再看身后的女人一眼。他只是低著頭,她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瞬彎下去的背脊和微顫的雙肩。 良久,他低聲開口道:“滾?!?/br> 葉魏紫還要再說,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扯了扯袖子。 那只手冰冷冰冷,毫無暖意,凍得葉魏紫一個激靈,要說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一個激靈的時間,她猛地想起她并不是只身前來的,身后還有一個人,一個最不該和江淮見面的人。 怪她平時對江淮耍慣了嘴皮子,竟然忘記了這一出。 回想過來,葉魏紫驚出絲絲冷汗。 她咽了咽口水,反手扣住陸舜華的手,拉著她往來時的山道上走去,當真如江淮所說的“滾”了。 江淮負手側(cè)身,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他什么話也沒講,一言不發(fā)地讓了路。 葉魏紫快速拉著穿斗篷的女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江淮初始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在跟葉魏紫的爭吵中所剩無幾,葉魏紫用她八年來做過無數(shù)次的行為,殘忍而無情地將他的傷口再一次剖開,他頭疼欲裂,險些站不住。 只是當穿斗篷的女人經(jīng)過時,不知為何,他竟然覺得不能讓她走。 他想不明白,等再回頭去看,兩人的身影已經(jīng)縮小成黑點,幾乎看不見。 那女人穿著寬大的斗篷罩衫,又是白紗蒙面,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眼里無波無瀾,沒有任何感情。他看出來她的身量很瘦小,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而剛才她看著他和葉魏紫爭吵,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是個啞巴? 葉魏紫哪里來的神秘兮兮的朋友? 一瞬間江淮心頭思緒亂成一團,極其莫名的疑惑抓著心肝,讓他的頭疼的更加厲害。 到底為什么? 他回望,平坦山路邊一棵老槐樹沙沙作響。 剛才有人在吹笛子,他聽見了。 是《渡魂》。 江淮走過去,在離槐樹幾步路的地方站定,蹲下身去,手指撫摸地面上兩個淺淺的凹痕。 有人跪在這里過。 他剛才看的清楚,葉魏紫的膝蓋上沒有任何一點兒臟污。 跪的人是那個斗篷女人。 * 葉魏紫帶著陸舜華匆忙下了山。 她一路上沉默不語,葉魏紫拿不清楚她是什么想法,心里思忖著自己剛才說的那番話,越想越懊悔。 她怎么就忘了六六和江淮他們…… 作孽。 走到半山的時候,他們碰到了趙府的家仆。 家仆是葉魏紫未嫁人以前從娘家?guī)淼?,對她最為忠心,知道她去棲靈山有要事,恪守命令不去打擾,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定是有要緊事。 果然,家仆一見到葉魏紫,急急忙忙上前,張口道:“夫人,小少爺他被二爺帶走了!” 葉魏紫倏地皺眉。 “趙京瀾帶他去哪兒了?” 家仆小心翼翼道:“渲汝院地牢?!?/br> 葉魏紫嚇了一跳,聲音立刻高昂起來,反反復復和家仆確認,在得知趙京瀾確實帶著趙韞之去了地牢以后,急得當場爆出粗話。 渲汝院掌管大和刑獄案件,地牢則是關(guān)押重罪要犯的地方。 不是所有犯人都會乖乖認罪,對待一些不怎么聽話的犯人,就會將他們送進地牢。 能從地牢里出來的只有兩種人,一是招供者,二是死人。 葉魏紫咬牙切齒:“他帶韞之去地牢做什么!也不怕嚇著他!” 家仆道:“二爺說了,小少爺既然是他兒子,膽量自然不會小,就算小,地牢里東西見多了也就大了。二爺還說,他很久沒見到小少爺了,實在想他的緊,奈何公事繁忙,所以只能……” 葉魏紫氣的渾身發(fā)抖,“趙二這狗賊!嚇壞了我兒子我饒不了他!” 家仆低著頭裝啞巴。 長風瑟瑟,夕陽漸沉。陸舜華看著站在初春草木中的葉魏紫,看她氣的跳腳,罵自己大大咧咧的丈夫,念叨自己膽小怕事的兒子,心里竟萌生出一股欣慰感。 當年她沒來得及參加阿紫和趙京瀾的婚禮,如今再去看,她雖然長了年紀,有了成熟婦人的韻味,但脾性一點沒變。 趙京瀾將她保護得很好。 真好啊。 * 葉魏紫十萬火急想趕去地牢接兒子,嘴里把趙京瀾這王八蛋罵了千百遍。陸舜華看她確實心急難忍,便提出讓她先去地牢,把趙韞之帶回來。 她們來時為了不引人注意,是悄悄走來的,如今家仆來報也只騎了一匹馬,渲汝院離趙府有一定路程,要是走著去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 葉魏紫再在心里頭把趙京瀾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絲毫不在意也把自己罵進去了。她為難地看了眼陸舜華,陸舜華立刻明白她眼中含義,淡淡道:“阿紫,你去吧?!?/br> “那你?” “我自己走回去?!?/br> 葉魏紫嘴唇翕動,似在猶豫。陸舜華看她這樣心中多出幾分明了,她對葉魏紫說:“沒事的阿紫,走一段路罷了,我又不是瓷器?!?/br> 葉魏紫猶豫再三,翻身上馬,提著韁繩回頭,沖她喊道:“你先回趙府別院等我,我把韞之接回來就來找你?!?/br> 陸舜華站在原地點點頭。 葉魏紫這才一夾馬肚,馬兒嘶鳴一聲,疾馳而去。 就在這時,陸舜華突然開口道:“阿紫。” 葉魏紫勒住繩子,側(cè)過頭看到站在夕陽里的陸舜華,一身黑衣包裹著一個不是人間的軀體,那雙看著人時黑洞洞的全是死氣的眼卻意外鮮活了起來。 陸舜華往前走兩步,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紫紅尸斑在溫柔的光里居然也不再可怕。葉魏紫沒懂她什么意思,下意識伸手握住了陸舜華伸出的右手。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沒有半點兒溫度。 “阿紫,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标懰慈A抬起頭看她,風吹動厚重的面紗,露出她修長的脖頸和脖頸上刺目的傷痕,“最好的,最好的朋友。” 葉魏紫受她感染,抬眸一笑,恍惚像極了十五歲的少女,“同我說這個干嘛,rou麻死了?!?/br> “有的話需得親口說出來,不說出來,總覺得有遺憾?!标懰慈A說,“謝謝你,阿紫?!?/br> “謝什么?” 陸舜華笑笑,搖頭不答。 “阿紫?!彼偷徒兄~魏紫的小名,“阿紫……” “六六?!比~魏紫坐在馬背上看著她,“你還有什么事?” 陸舜華搖搖頭,淡淡的夕陽金光下,她迎著光仰起頭,看面前的葉魏紫,也看她身后的大好河山。 “我覺得上京很好,我是上京人,生于上京,不管怎樣也總歸要回到上京來的……”她喃喃說道,往后退了幾步放開葉魏紫的手。 她說:“以前他總同我說,讓我不要和江山黎民吃醋爭寵,我那時候不懂,只覺得在他心里可能全天下什么都比陸舜華來的重要。可現(xiàn)在看看好像能懂了?!?/br> 蒼白的手指指了指沐浴在余暉里的上京,太陽完全落下去了,可是上京的繁華不滅。這是上京,是大和最堅不可摧的皇城,平安河護著它,圓月街點綴它,它靜立此處,迎來送往,生生不息。 “上京多美啊……”她彎起笑,輕聲說:“這是我們的故鄉(xiāng),它沒有被毀沒有被奪,依然是大和子民的上京……真好看……” 陡然提起江淮的名字,葉魏紫愣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 她聲音低了幾分說道:“你別想他了?!?/br> 八年后的江淮早已經(jīng)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雖則冷漠但并非不近人情的江淮。 他是征南大將軍,是上京的守護神,是天下人的江淮。 時勢造英雄,他當年血洗南越皇族,迫南越歸降,皇帝順勢設(shè)立大都護府,將南越置于大和的直接統(tǒng)治之下,改稱南疆,江淮自此一戰(zhàn)成名。 他憑著一腔恨意義無反顧地撲到了時勢當中,做了歷史的書寫者,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哪怕那場戰(zhàn)役的代價,是他的未婚妻子。 沒有人去問年輕的將軍,江淮你后不后悔? 因為無論是當年死于青靄關(guān)一役的宸音郡主,抑或是更多無辜枉死的臣民百姓,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歷史的塵埃,他們在史書上留下的痕跡不過寥寥幾筆。 歷史如潮水前進,塵埃淹沒于湍流,至多得一聲嘆息。 天下人永遠會記得英雄,記得壯舉,可沒有人會去問一問,立于史書之后那個有血有rou的男人,當年那場慘烈的戰(zhàn)役,你到底有沒有后悔。 或者,你到底難不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