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魏紫將人安置好以后，天已經(jīng)黑了。

    趙家的別院很安靜，趙京瀾這幾天為了平定叛黨的事情天天早出晚歸，府里一切都由她做主，三令五申誰都敢說出去立馬賣進(jìn)窯子里，絕不姑息。奴婢仆從們一個個都跟嘴巴縫了線一樣，縱然對院子里這位陰森姑娘十分好奇，誰也沒敢議論一句。

    晚上的時候，陸舜華躺在別院的床上。

    別院這間房不大，只一張床和一副桌椅，桌子上擺著水壺，不遠(yuǎn)處的矮幾上頭還立著一方銅鏡。

    夜里的月光明亮，斜斜照進(jìn)房里，幾乎照亮大半房間。銅鏡正對著床，陸舜華翻個身就能看到鏡子里的自己。

    她摘了面紗，去了斗篷，躺在柔軟的床褥上，看著鏡子，古銅鏡中映出一個嬌小的人影，半張臉橫七豎八交錯著青紅發(fā)黑的血痕，每一道都極深，像是被人用可怕的烙鐵從皮膚里頭燙出來。

    看著看著，一恍惚，似乎還能看到半只眼睛是可怖的血紅色。

    夜里寂靜無聲，陸舜華并不需要睡覺，睡覺對她來說已經(jīng)可有可無，但她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干脆就著半躺的姿勢和鏡子里的自己對望。

    兩只眼死死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右眼眼里大半變成血紅，身體某處一下一下刺痛著，她抬起手，鏡子里的女孩也抬起手，摸上了自己布滿血痕的臉頰。

    陸舜華無聲地翕動嘴唇：“你是誰。”

    不像自己。

    也不像個人。

    她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陸舜華看了半晌，鏡子里的女孩也與她對視了半晌。半晌過后，她不看了，往里轉(zhuǎn)了個身，眼睛看著雪白的墻壁。

    半明半暗里傳出一聲幽幽嘆息。

    一定要說的話。

    像個怪物。

    *

    陸舜華用手枕著腦袋，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

    或許周遭真的太安靜，也或許趙家的別院對她來說真的很安全，她竟然迷迷糊糊就昏睡過去。

    她做了個夢，夢到了十三年前，夢里有紛飛的桃花和年少的江淮。

    故事開始在大和四年。

    剛繼位的帝王還很年輕，他的父皇曾親手打下一片江山，奈何人老了貪圖享樂，晚年都是糊涂，和自家義兄大喝三場，把自己喝得醉了數(shù)十天，沒熬住，一命嗚呼在龍床上。

    這算堅(jiān)持久了，和他一塊喝酒的異姓王，恭謙王陸昀兩天后就翹了辮子。

    他老人家死得很干脆，身后事處理地也很利落，老皇帝膝下兒子不多，去掉小的去掉傻的去掉皇子娘地位太低的，籠統(tǒng)不過三位能繼承大統(tǒng)。

    老皇帝沒封太子，也沒留下什么遺詔，三位皇子正摩拳擦掌準(zhǔn)備好好搶奪一番，怎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江徹手握數(shù)十萬精兵，默默站到了二皇子身后。

    其他兩個皇子慫了，敢怒不敢言，收拾細(xì)軟包袱款款地去了自己的封地。

    二皇子在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的支持下，順暢無阻地坐上了龍椅。

    問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為什么要支持二皇子，因?yàn)槎首铀锸擎?zhèn)遠(yuǎn)大將軍的親meimei，裙帶關(guān)系過硬，血濃于水，二皇子一聲令下，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就站了陣營，根本不帶猶豫。

    可惜龍椅上頭屁股還沒坐熱，屁滾尿流去了封地的兩個皇子越想越不得勁，兩人碰頭一籌謀，決定反了，聯(lián)合南部越族人發(fā)難，興兵北上。

    這還得了，龍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小皇帝立刻派自己舅舅領(lǐng)兵出征平反，只一個指令，留著他兩個弟弟兩條狗命便好，其他都隨他舅舅高興。

    留一條命，這話好理解也不好理解，江徹是個莽夫，他對覬覦自己外甥皇位的兩人看不上眼，很想殺之而后快，奈何皇帝心軟，也就只能隨了他。

    但他毫不手軟地砍了兩人每人一條胳膊。

    這場仗打了三個月。

    三個月后，連同兩個押送回京的獨(dú)手皇子一起的除了南越的停戰(zhàn)協(xié)議，還有江徹的尸體。

    事實(shí)證明，兩個人的智慧總比一個人大，江徹喜歡蠻干，他們就和他玩陰的，反正皇位已經(jīng)沒希望了，那么他們也必須要江徹留下命來。

    后來有傳聞，小皇帝將兩個弟弟永囚地牢，期間不知為何，兩位皇子一個發(fā)了瘋投井自盡，一個吊死在地牢中，死相極為難看。

    死的時候兩人都只剩下一只手，比起回京的時候還少了兩條腿。

    哦不，四條。

    此為前話。

    *

    大和四年，春色深如許。

    靜林館是上京有名的學(xué)堂，上京里的貴胄皇室都喜歡將自己的子女送進(jìn)去，里頭的教學(xué)師傅德高望重，雖然大多為人古板，但教學(xué)有方，是以靜林館聲名遠(yuǎn)播，遠(yuǎn)近聞名。

    這天靜林館來了個奇怪少年。

    葉魏紫悄悄和陸舜華說，那是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的獨(dú)子，當(dāng)今圣上的表弟江家少爺。

    江家少爺單名一個淮字，名喚江淮。

    他是個可憐人，父親死于半年前的平叛，尸體剛運(yùn)送回上京，棺木還擺在靈堂，江夫人紅著眼睛喊了聲“將軍”，一頭撞死在棺木上殉了情。

    江淮剛得知自己的父親戰(zhàn)死，眼淚還沒流下，跌跌撞撞跑去靈堂，一腳剛踏進(jìn)去就目睹了自己母親撞向棺木的場景。

    葉魏紫說起這件事唏噓不已：“聽我爹爹說，他都沒來得及拉夫人一下，棺木擺在門口，夫人的血都濺在他臉上，他的眼睛比血還紅?！?/br>
    葉魏紫說話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但陸舜華聽到心里去，她猛地想起這幾天在靜林館后院長廊里總能聽到的陣陣笛聲。

    大和習(xí)俗，逝者需由親人為其在墳前吹上一曲《渡魂》，靈魂方能得到安息。

    她好像一下子知道了吹笛子的人是誰。

    “太慘了，家里的親人就只有一個皇帝表哥，伴君如伴虎，其實(shí)也就是他孤家寡人一個了?！比~魏紫撐著下頜，她對這個人沒什么興趣，不過是聽自己爹爹說起來就講上兩句，“好好的家突然一下子全沒了，江淮也是可憐?！?/br>
    陸舜華被她左邊一個可憐，右邊一個慘弄得都有點(diǎn)于心不忍，剛想說點(diǎn)什么，葉魏紫一拍雙手，提著裙擺起身，朗聲道：“六六，走吃飯去！”

    話音落，她拽著尚且怔愣的陸舜華飛快跑出學(xué)堂。

    陸舜華不防，被她拉著踉蹌兩下，嘴唇張合，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