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風(fēng)云詭譎，皇權(quán)更替，未曾影響偏較遠(yuǎn)衢州地界中的?一個小縣城。

    柳縣西街搬來一戶人家，是位眼盲的?孕婦，和待人和煦的?青年。

    最初眾人以為兩人是夫妻，后來從?才知曉，原是一對兄妹家族敗落，故而?在此地扎根。

    青年道是姓秦，待人溫潤如風(fēng)，雖嗓子受了傷難辨本音，手腳也不便，卻文采了得，便辦了間?學(xué)堂教學(xué)。

    許是偏向南邊，所以柳縣的?冬天寒風(fēng)是透骨子里的?。

    下完堂后，顧少卿抱著書卷往外面行去，天邊飄來絮絮的?雪，遮掩住陳舊的?小縣城。

    他微揚(yáng)著頭看?了看?，心中想起家中的?人，便冒著風(fēng)雪往外跑去。

    待回到門口時身上已經(jīng)洇滿了飄雪，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渾身帶著潮濕的?寒氣。

    屋中的?人因懷有身孕，又因之前落過水將頭磕傷了，現(xiàn)?在身子還?未調(diào)理回來，此刻正羸弱恐怕受不得寒氣。

    顧少卿猶豫片刻，想伸手撫去身上的?雪，但有只手已經(jīng)廢了，抱著書卷又無法動?作，只好先推門進(jìn)去想將衣裳換了。

    他甫一推開門，便見院內(nèi)堆滿著積雪，而?門口正扶墻立著一位烏發(fā)用綢布半挽著女子。

    棗紅白領(lǐng)毛的?襖子將她裹得緊緊的?，露出一張白皙的?臉，透著蒼白，寬大的?衣裳遮不住隆起的?肚子。

    是位懷胎似七八月的?孕婦。

    她正是當(dāng)時駕車離去時，因不慎跌落河流的?沈映魚，當(dāng)時大難不死被人撿到救下。

    但許是何處磕壞了腦袋，沈映魚醒來時眼睛已經(jīng)瞎了。

    這?次不是幻覺，而?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見。

    因聽不出嗓音如何，沈映魚不知是何人救的?他，只當(dāng)是路過的?好心人。

    大夫診脈看?眼時，卻查出她早已懷有身孕。

    和前世?相差不大。

    沈映魚情緒表現(xiàn)?尚且穩(wěn)定，半分詫異都無，倒是一旁的?顧少卿震驚得久久難以回神。

    直到聽見她隱晦地描述給大夫飲過藥，再?讓大夫再?仔細(xì)看?診。

    大夫先是蹙眉想了想，自己診斷的?確為滑脈孕相，最后猶豫地給出一個可能。

    以前大夫也曾遇見過類似，飲過藥還?能有孕的?事，許是藥草弱，所以致使有孕也不意外。

    沈映魚聽了這?話心中微澀，果真是有孕了，幸而?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一切都越發(fā)與前世?相近時，并未讓蘇忱霽請大夫。

    不然他得知后定不會前往盛都，或是也會將她一道帶去，想要離開絕無可能。

    沈映魚本是不想留下孩子，但詢問過大夫，道是已有孕三月有余，且身子羸弱不宜墮胎。

    最后她想了很久，還?是將孩子留下了。

    顧少卿一心認(rèn)為她遇見此事是他的?過錯，滿心愧疚地掩藏身份，尋個借口留在她身邊，擔(dān)任起照顧職責(zé)。

    沈映魚本不想麻煩旁人，但懷孕諸多?不適，無法只得暫且接受。

    后來兩人又輾轉(zhuǎn)來了，距離盛都較遠(yuǎn)的?柳縣，而?盛都謀亂的?消息，延遲許久才傳來。

    瑞王謀反失敗而?亡，年幼的?齊王成了太子。

    而?蘇忱霽先是被圣人寄予厚望封為太子傅，待齊王登基后又一步拜相……

    和書中一樣，許是沒有她在其中，所以唯一不同的?便是，他不再?如前世?那般暴戾嗜血。

    沈映魚慶幸離開了，但心中卻沉甸甸的?難受。

    記憶緩緩回歸。

    立在門口的?沈映魚聽見了聲音，眨著灰霧的?眸抬頭，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是回來了嗎？”

    聲音微啞還?伴隨著輕咳。

    是前段段時間?不小心受了風(fēng)寒，現(xiàn)?在還?未好導(dǎo)致的?。

    顧少卿立在門口因她的?聲音回神，趕緊放下手中書上前。

    但他又因?yàn)樯砩系?寒氣而?不上前，拿過一旁的?棍子放進(jìn)她的?手中。

    “嗯，回來了，今日外面下著大雪，路上耽擱了一會兒。”他見沈映魚已經(jīng)握住了棍子，便引著人慢慢往里面行去。

    待到進(jìn)去后點(diǎn)起炭火，片刻室內(nèi)暗浮著暖意。

    “怎么出來不拿棍子？”

    換了一身衣裳的?顧少卿行至她的?身旁，看?著她透白的?臉，語氣輕輕地問著，好似聲音大一些就?會將她震碎。

    雖懷有身孕后身子似乎豐腴不少，但前幾日受了風(fēng)寒，臉又清瘦得只剩下巴掌大小，一派羸弱之姿。

    若不是肚子高高隆起的?，恐怕難以使人覺得她有孕。

    “坐久了腰有些酸痛，想出來走?走??！鄙蛴臭~回應(yīng)。

    身子越發(fā)重了起來，她幾乎整日都躺在床上，渾身都腫脹酸痛得厲害，所以才會起身想要走?走?。

    顧少卿也知她如今身子沉重，觀她被凍得泛紅的?纖細(xì)手指，端起旁邊的?茶杯倒上一杯，塞進(jìn)她的?手里。

    “對了，嫣兒呢？怎么不見她？”顧少卿環(huán)顧四周蹙眉詢問。

    嫣兒是照顧沈映魚的?丫頭，因她眼瞎有些事他也不方便，故而?買來買來一個專門照顧的?丫頭。

    沈映魚接過他遞過來的?熱茶捧著取暖，低垂著眸，松軟如疊迭烏云的?鬢發(fā)垂下一縷，柔和得仿佛盛開的?皎潔的?玉蘭。

    “今日肚子不舒服，我?讓她去拿藥了?！彼崧暤卣f著，眉目間?，悄然暈染開一抹淡淡的?粉紅，渾身散發(fā)著初為人母的?溫柔。

    顧少卿目光停在她的?身上，第?一次無比清楚地直觀感受到。

    沈映魚和沈青荷根本就?不像。

    說完話后久久得不到回應(yīng)，沈映魚眸含疑惑地抬起眸，哪怕她如今看?不見，還?是下意識用眼看?人。

    顧少卿回過神，咽下心中浮起若有若無的?酸楚。

    因眼瞎后沈映魚如今全靠的?感知，察覺空氣中沉浸的?滯留感，疑惑地發(fā)問：“怎么了？”

    顧少卿猶豫地動?了動?唇，卻又不知從?何開始說，可看?見眼前云鬟霧鬢，柔情綽態(tài)的?女子。

    其實(shí)若當(dāng)時早些明白，或則是在發(fā)現(xiàn)?蘇忱霽心思時就?同她道明，此刻她不會成這?樣。

    嫣兒恰好提著藥包回來，沈映魚聽見便讓她扶著自己進(jìn)屋。

    顧少卿留在原地徹底咽下想說話的?話，也隨著跟進(jìn)去門外風(fēng)雪擋住。

    柳州的?大雪漫天，晉中亦是一樣。

    晉中在前兩個月，已經(jīng)成為了新的?首都。

    其原因是這?位年輕的?相爺，每月有二十幾日都在晉中舊府邸中。

    小皇帝為了討好蘇忱霽，不管不顧地將皇城改遷至?xí)x中，最初眾人還?大肆反對。

    但在場的?幾乎都是蘇忱霽的?黨羽，他對此事不言語，這?些微弱的?反抗聲，自然而?然也無甚重要。

    盛年一年，首都遷移，晉中正式成為北齊首都。

    驟雨猛烈地下著，宛如天河傾瀉，雷聲轟隆。

    陰沉幽暗的?房間?中只有被風(fēng)吹鼓的?紗幔，雕花檀木拔步床上躺著身形頎長的?少年，他直直僵著身軀如同干尸。

    蘇忱霽睜著眼睛，額間?的?汗順著往下掉落，身子控制不住還?在余顫。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和如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他恨沈映魚，但不僅僅是恨。

    年幼時他被沈映魚折辱，然后被拋棄，由他被人牙子抓走?。

    后來他費(fèi)盡心思將那人牙子殺死，拿走?人牙子身上所有的?錢財(cái)，輾轉(zhuǎn)逃亡至衢州。

    得機(jī)緣入學(xué)堂，再?一步步攀爬至高位。

    夢中太子沒有死，齊王五歲便遇刺死亡，而?瑞王由他擁簇至帝王寶座。

    等他得權(quán)第?一件事便是去親自尋沈映魚，本是要報(bào)當(dāng)年的?仇。

    如他所愿，將她帶回盛都，讓她成為府上侍女，總欺負(fù)她至雙眸泛紅卻又無可奈何。

    她會在表面阿諛奉承他，也會在暗地里淬罵他。

    后來一次意外他被人下了藥，本該是回府尋醫(yī)，但他卻鬼使神差間?，選擇跌跌撞撞去了她的?房中，急不可耐的?將她弄醒。

    看?著她不可思議又驚慌的?表情，當(dāng)時的?他懷有惡意的?將她占有。

    他一直以為對她那不是愛意，只是單純的?情慾，享有征服她的?快感。

    直到后來她死了，他才撥開絲絲縷縷的?恨意，看?見了不一樣的?感情。

    他愛沈映魚，很早之前就?愛。

    從?當(dāng)年在沈府初次見面，他甚至都不懂何為情愛就?注定了，她在他眼中是不同的?，所以才會念念不忘這?么多?年。

    再?后來為了想要再?見她，他聽信了一個瀕臨坐化的?老和尚的?話，入魔般獻(xiàn)祭rou身，只為扭轉(zhuǎn)輪回。

    一生瘋魔成癡。

    夢中的?一切，真得好似曾經(jīng)就?發(fā)生過般。

    蘇忱霽紅著眼尾，突然想起沈映魚臨別之際說的?那句話。

    她說也做了一個夢，還?時常勸他勿要沾染血腥。

    原來是如此。

    想起夢中沈映魚最后的?慘死，他捂著劇烈跳動?的?心，從?心尖蔓延劇烈的?疼，五臟六腑如同淬了劇毒，忍不住將自己卷曲成一團(tuán)，抑制洶涌而?來的?思念和愛意。

    好想沈映魚啊。

    想知道她此刻是否還?安全無恙的?活著。

    風(fēng)在無聲地嗚咽，原本躺在床上疼得痙攣的?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僵硬得如同鬼魅般站起了身。

    少年撐著一把雪白素傘，腳步遲遲地朝著外面行去，雨幕將他的?身形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