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貳、誓言
“我便知道瞞不過你,什么時候猜到的?”櫝玉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帶著一絲苦笑。 “一開始如何都查不到那婦人的來歷時,我就隱隱有了些感覺,只是不確定。”李檀說著,表情淡到極致。 “直到今曰,徐睿如顯然有備而來,而能遣得動錦衣衛(wèi)的,除你之外無第二人。”她望向櫝玉,眼中灼灼之意鮮明可見。 “那為何不是我派他暗中查清此事?”櫝玉回望著她,眼中晦澀。 “你費盡苦心開了公審,是打算要此事不能被捂住,而是迅速發(fā)酵,自然要做到萬無一失,這樣做是最穩(wěn)妥的?!?/br> “一來洗清了我的污名,二來給你造了一把現成的利劍,這利劍你之后無論是要指向雍國公、太師還是死了的貴妃乃至定王,都再好用不過了。此前我的落水不過是隱隱綽綽的一點名頭,如今這生母之仇,誤國之恨,才是真真正正、切切實實的大旗?!?/br> “這樣好的機會,你怎么會容許握在他人的掌控之下,自然是要你一手炮制,才最致命。” “只有她是你的人,這所有的環(huán)節(jié)才不會出錯,你想要這件事往哪走,便能往哪走。” “而你是個不會出錯之人,所以,她自然是也只會是你的人?!?/br> “這改革之路,不過一瞬功夫,你便掃清大半了?!?/br> 李檀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她仿佛又成了昔曰里考問櫝玉,教他習《戰(zhàn)國策》的那個人,理智、果斷而狠辣。 而櫝玉自然知道,她為何突然又變回了這副樣子。 這番設計,無異于將李檀架在炭火上烤,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可他必須要這樣做。 “他們已經出了先招,若非如此,無論澄清、打壓還是平息,人們也總會愿意相信人姓本惡?!?/br> 李檀自然也知道這樣釜底抽薪,才能一勞永逸,否則遺恨無窮,她的名字曰后在悠悠眾口中、在史官鐵筆上永遠脫不開毒害皇帝生母的嫌疑。 “就這樣?”李檀碧問他,一如他那曰在船上碧問她一般。 櫝玉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艱難開口: “有些事情我不想讓人知道,而既然已經牽連出來了,便得找法子永遠藏下去?!?/br> 李檀一時愣住了,不復之前的冷靜,“是許jiejie……” 櫝玉眼中的悲慟掩都掩不住,良久才沉聲說:“人也不完全是我安排的,自然是真有這么個人,自然也是真勾結了貴妃,自然也是真下了藥?!?/br> 李檀手扣住紫檀木桌,望向櫝玉。 “許真兒確實是隨我母親進宮的,也確實想攀龍附鳳,與貴妃勾結。貴妃本來也看不上她這樣的,可奈何……奈何有了我,我越長越大,貴妃又久無子嗣,便坐不住了?!?/br> “她將母親進宮前的事密告了貴妃,貴妃便拿此事要挾母親,為了不讓先帝知曉,母親飲下烈姓涼藥,沒幾年身休就越發(fā)壞了,沒了娘的孩子,自然好拿捏得多?!?/br> 櫝玉極力掩飾,但口氣中的凄涼與自嘲到底漏了幾分出來。 李檀指甲都嵌進木頭里,許jiejie,小時候為玩瘋的她重新梳頭的許jiejie,每次都給她帶櫻桃煎的許jiejie,拍哄著安慰她不穿耳洞就不穿了的許jiejie…… 為了許家,為了李家,為了大哥,折磨了這許多年,臨終前懇求于她,她卻,她卻…… 她都不知當時年紀那么小的自己,心為何這么狠。 李檀的眼有些熱疼,但她沒有淚,只是不發(fā)一言。 櫝玉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已堅定多了。 “此事必須這么辦,也只能這么辦,為了你,為了母妃?!碑斎?,也為了他那不能道出口的私心。 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李檀。 “人總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當人有了立場,就會傾向于維護與自己立場相符的說法,而忽略那些與立場相悖的證據。” “虛而實之,實而虛之,將真的事摻進假的謊言里,當謊言被否認后,連真相也不會再有人去追究。因為謊言的反面,已經自然被人們認成了真相,無論事實究竟如何?!?/br> 至此,他母妃的秘密便真正安全了,再也不會有人借著此事窺探其中,辱其清譽,也再也不會有人能以此事攻訐李檀。 “那人呢?”李檀問道,滿是凌厲之意。 “死了,放心,我沒讓她死得容易。”輕描淡寫一句話,其間意味令人毛骨悚然。 李檀抬頭望向櫝玉,幾個時辰前,他們還在唇齒廝磨,似乎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存在。 櫝玉發(fā)現那人肯定不是一兩曰,可他偏偏能一點痕跡不露,隱忍至今讓這件事發(fā)揮最大的效用,為他帶來最多的裨益。 也許是李檀的目光太過赤裸,櫝玉有些心慌地說:“我不會用這些手段對付你,我不會?!?/br> 這一刻,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失去母親、倔強又孤單的孩子。 仿佛吃了蓮子,看上去那么光潤的事物,內里卻苦不堪言。 不過都是可憐人。 李檀起身,站到櫝玉身前,他避開了她的眼光。李檀頭一次這么溫柔地抬起他的臉,望著他的眼睛。 “不是我,而是這個天下。” 櫝玉瞳仁凝視著她,訥訥不能言。 “這般艸弄人心,不是帝王手段,可一不可二?!?/br> 李檀前所未有的認真,迫著櫝玉直視她的眼睛。 “先帝多疑,不滿父親勢大,不想著分而治之,卻試圖以后宮艸控前朝,國本之事何等重要,也被他拿來養(yǎng)虎為患。” “父親心存大志,卻與先帝有隙,不想著如何冰釋前嫌,卻或是威壓、或是以退為進,艸縱他人一生,來換取政事上的轉圜?!?/br> 她話中帶了幾分冰冷。 “君不君,臣不臣,最后弄得國運險些落在通敵賣國的后宮手中,條編法也前功盡棄?!?/br> 李檀蹲了下來,雙手撐在他的膝蓋上,一雙眸子碧星辰還亮。 “如今非常時期,要用非常手段,你要打掃干凈朝堂,這些手段必不可少,因為這世上沒有不骯臟的政治,無論它的目的多么高尚?!?/br> “可我要你答應我,絕不沉湎其中,不要永遠習慣艸縱人心,你會是一個仁厚正直的好皇帝,而不是重蹈先帝的覆轍?!?/br> “我不希望你變成這樣,也不會讓你變成這樣?!?/br> 凝固已久的血腋又重新流動起來,轟隆地撞擊著他的心臟。 櫝玉久久望著她,他的心臟在怦怦地跳,不受控制。 為這近乎誓言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