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在萬里之外的青梧，自是感覺到金剛界有恙，他剛封了天眼，只能以耳聽去，在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中，他很快分辨出自己房門外，灼凰熟悉的腳步聲。

    生怕被灼凰發(fā)覺他不在棲梧峰，他立刻便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以神境回到了棲梧峰上。

    腳踩穩(wěn)在自己房間地板上的剎那，青梧身上的衣服，也換回了仙尊尊位的法衣。他深吸一口氣，正色危襟，坐在了正屋中間的羅漢床上，在金剛界上開出一道門，做出一副研究棋譜的模樣。

    灼凰見金剛界開了，立時上前推開門進(jìn)去，尚未見到青梧，便開口道：“師尊，我有件極要緊的事問你！”

    “何事？”

    青梧轉(zhuǎn)頭，跟著瞳孔驟縮。他應(yīng)該別封天眼！應(yīng)該看下再決定要不要回來。清水出芙蓉，怎能讓他在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下撞見這么一幕？

    他近乎用盡全身力氣，壓制神色，壓制氣息，方才勉強(qiáng)維持住面上的平靜。

    灼凰走過去在他羅漢床小桌的對面坐下，轉(zhuǎn)頭看向青梧，他依舊是往日里那如神像般的模樣，但就是……莫名抓她眼睛，忍不住就想多看幾眼，當(dāng)真俊朗。

    她似是連方才心間的怒意都忘卻不少，目光不自覺流連在師尊身上，她以前怎么沒發(fā)覺，師尊連握棋子的手都那么好看，修長但又不失男子的硬氣，筋骨清晰可見，衣袖微微后垂，正好露出他手腕處的凸起的骨節(jié)，有些……叫人移不開眼。

    灼凰眨巴一下眼睛，覺得自己有些放肆，這才想起正事，收回目光，向他問道：“師尊，我們在合歡宗那晚，我暈過去之后，你中途可曾離開過？”

    這種問題青梧沒有撒謊的必要，如實答道：“不曾，我一直在你身邊?！?/br>
    “那就好！”

    灼凰松了口氣，只要別是被合歡宗什么人輕薄了就好，她對師尊的實力有極大的信心，只要他沒離開過自己，她就不可能叫人趁人之危。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她的抹胸呢？灼凰面露疑惑，不解自問道：“奇怪……”

    青梧聞言，抬眼看她一眼，復(fù)又狀似隨意的垂眸，問道：“發(fā)生何事？”

    灼凰正欲說，但又念及丟的是抹胸，只好改口道：“我……方才在靈池沐浴，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件衣服。”

    青梧眼皮都沒有抬，只道：“一件衣服而已，丟了便丟了?！?/br>
    “不是……”灼凰眉宇間微有些著急，身子不自覺朝青梧那邊側(cè)了側(cè)，她正欲解釋，可話到嘴邊，她著實說不出自己丟了抹胸這種話。

    最終只啞聲張了張嘴，泄氣無奈道：“好吧，只要師尊從頭到尾沒離開過我就好，丟了便丟了吧?！?/br>
    說是說不出口，但又能確定自己不曾被人輕薄，還能怎么辦，只能不了了之了。

    青梧對她道：“若是沒事，便去奏你的悲天，別擾我下棋?！?/br>
    灼凰看了青梧一眼，見他注意力都在棋盤上，只得“哦”了一聲，自離開了青梧的房間。

    灼凰踏出門的剎那，青梧立刻抬手，重新封上了他院落外的金剛界。青梧眉心于頃刻間緊鎖，鼻翼處亦滲出些許薄汗，“?！币宦暣囗?，他無比煩躁的將手里的棋子扔回了棋簍里。

    從她開口說“那就好”三個字的時候，他便意識到灼凰發(fā)現(xiàn)她的抹胸不見了，而那件抹胸，現(xiàn)在在他的袖里乾坤中。畢竟是貼身的衣物，若是灼凰再追究可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得想個什么法子，讓那件抹胸合理的回到她身邊？

    念及此，青梧抬手，看向袖里乾坤，可就在他看見灼凰那件蜜合色抹胸的瞬間，眉宇間立時漫上一股怒意，怒道：“心判！”

    第10章

    只見在他的袖里乾坤內(nèi)，心判用灼凰那件抹胸，把自己裹了個結(jié)實，宛如人間街道上的卷餅，它無比享受的在青梧袖中飄蕩，好似徜徉在一場美夢中。

    它只漏出一點點成法器前用以系掛繩的筆尾，且它為了多蹭些灼凰的氣息，時而左蹭右蹭，時而貼壁旋轉(zhuǎn)，時而進(jìn)。進(jìn)。出。出……

    這畫面落在青梧眼中，不可不畏刺眼。即便知道它只是一根筆，只是想多蹭些氣息，也很難不往不該想的地方想。

    青梧唇緊抿，下頜線更顯鋒利。他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他能被一根筆氣到心顫！

    立時便有一道靈氣，如利劍般鉆入袖中，朝心判勾去。

    心判驟然發(fā)覺，可本該隨主人召喚而動的它，此刻竟似受到驚嚇般，立馬卷著灼凰那件抹胸，躲到了袖里乾坤中其他一些法器的空隙里，生怕青梧給它搶了一般。

    被自己的本命法器像躲瘟神一般躲，青梧終是被氣得閉眼，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還能怎么辦？心判只是一支筆，他能怎么辦？

    他也明白，他何至于跟一支筆置氣，他氣得不是心判，而是自己。心判同他心意相通，如今便格外眷戀灼凰氣息，它所為，何嘗不是他欲所為？心判躲他，何嘗不是在排斥他的極力克制？無疑是在告訴他，他根本不想克制。

    青梧再次試圖召喚心判，卻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動，犟在袖里跟他較勁。三百二十四年來，心判從未出現(xiàn)過這般情況！這一刻，青梧忽地便理解了奏不響悲天時灼凰的心情。

    青梧深吸一口氣，只得道：“行，不還?！?/br>
    說罷，青梧再次垂眸看著自己的袖里乾坤，只見心判立時卷著那件抹胸，飛去了袖中它常呆的地方，好生放下，這才乖乖凌空立在袖里乾坤中，等他召喚。

    心判這幅沒出息的德行，青梧不得不暫緩將抹胸還給灼凰的念頭，而就在這時，耳畔傳來靈池那邊灼凰下水的聲音，青梧立時抬腿，再次回到人間。

    青梧在梅挽庭所在酒樓附近找了個茶樓，枯坐了三個時辰，終于于夜幕初臨之際，聽到梅挽庭傳音叫他，聲音慵懶而又饜足。

    青梧眼底閃過一絲厭煩，起身出門，來到酒樓門口等候。很快，他便見到在六個姑娘簇?fù)硐孪聵堑拿吠焱?。六個姑娘神色亦是格外歡喜滿足的模樣，再想起梅挽庭同他說的那些，他淡淡移開了目光。

    梅挽庭自是見到了酒樓門外臨風(fēng)而立的青梧，知道得走了，止步看向那六名姑娘，眼里滿是不舍，給她們每人塞了一錠金子，這才依依惜別，約好下次再見，方才出來見青梧。

    他們合歡宗弟子是花心，但除了最低等的歡愉道心只知有欲不知有情，他們歡情道心還是很有情有義的，雖然喜歡的人是多了些，但保證各個都是真心以待！

    青梧同梅挽庭在酒樓外匯合，一道往人少的地方走，青梧傳音問道：“可有想到叫我神思保持清明的法子？”

    梅挽庭點頭回道：“想到了！先不著急回去，我們上夜市買個東西?！?/br>
    青梧不解，便跟著梅挽庭去了夜市，梅挽庭在夜市轉(zhuǎn)悠了一會兒，最后在一個人偶攤子前停下，買了一個巴掌大的布人偶。

    買完后，梅挽庭回到青梧身邊，看著手里的布偶道：“做工稍微差了些，但不影響，先回棲梧峰，回去后再說?！?/br>
    青梧敷衍著“嗯”一聲，二人來到人少之處，青梧伸手扣住梅挽庭的小臂，以神境帶他回了棲梧峰。

    二人出現(xiàn)在青梧的小院里，青梧這才不解問道：“買布偶做什么？”

    梅挽庭揚了揚手里的布偶，朝他一笑，說道：“給你做個替身?！?/br>
    青梧一怔，隨即眼底閃過一絲嫌惡，淡淡移開目光，冷聲道：“倒也不必?！?/br>
    梅挽庭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在院中藤椅上坐下，從袖里取出筆墨紙硯，又取出一張黃紙，邊蘸墨，邊對青梧道：“我可沒本事做出個灼凰仙尊來，這是人間術(shù)士的法子，在這人偶上，寫上灼凰仙尊的生辰八字，內(nèi)里再放些她貼身的東西，便可以做她的替身。”

    青梧不耐蹙眉道：“人間術(shù)士的法子，豈能瞞我？”

    他便是再能自欺欺人，也做不到騙自己把這布偶當(dāng)做灼凰。

    梅挽庭沖他一笑，說道：“確實騙不過你，但能騙得過你的一縷元神。”

    青梧似是意識到什么，這才再次看向正在寫灼凰名字的梅挽庭，問道：“你的意思是，將這布偶做成灼凰替身，然后我分出一縷元神，同這……”

    青梧手微蜷，遮住唇輕咳一聲，跟著道：“便能保我神思清明？”

    梅挽庭點點頭，并將黃紙轉(zhuǎn)向他，筆也遞給他，示意他寫灼凰生辰八字，解釋道：“替身就是替身，同灼凰仙尊毫無關(guān)系，只是借她一絲氣息罷了。屆時于你而言，就是做了一場夢。隔靴搔癢，并無大用。但確實能讓你在最躁動難安之際，引你神思入夢，不至失控。”

    青梧望著桌上的布偶，明白了梅挽庭的意思，分出他一縷元神，以夢境代替混亂。他也知是唯一的法子，便伸手從梅挽庭手里接過筆，一言不發(fā)的在黃紙上寫下灼凰生辰。

    梅挽庭嘴邊勾起一個笑，但眼中卻全無笑意，順道跟青梧提醒道：“你分出元神時務(wù)必留神，只要一縷，一小縷便可，否則以你的能耐，小小替身可騙不過。”

    青梧寫好灼凰的生辰八字，便將那布偶迅速收進(jìn)了袖里，再次端正坐好。

    青梧看了看梅挽庭，唇微抿，面上神色復(fù)又有些怪異，欲言又止……但這問題，只有梅挽庭能回答他。他踟躕片刻，到底是硬著頭皮向梅挽庭開口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著實不好。合歡道弟子，日日如此嗎？”

    梅挽庭笑道：“自然不是。是你入合歡道后，不曾得以紓解之故。只要有過，就不會像你現(xiàn)在這般，影響日常生活。最好的修行法子，是三日一次。以一個四九日為期，若是這四十九天內(nèi)，都不曾有過，才會出現(xiàn)像你現(xiàn)在這般情況，兩個四九日，修為便會開始退轉(zhuǎn)，再次出現(xiàn)神思失控。剛?cè)氲赖念^三日，合歡宗弟子基本都與人在榻上，但你沒有，夜里神思不清也是尋常，今夜，是你的第二夜。”

    弄清原委，青梧沒再多言，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梅挽庭則撐了個懶腰，自回了西側(cè)廂房。

    天色已晚，青梧盤腿坐在自己臥房的榻上，那布偶替身自他袖中乘靈氣而出，靜靜躺在了他的枕邊。

    如今他身邊灼凰貼身的東西，唯有那件抹胸，他只得以靈力從袖中那件抹胸上裁下細(xì)細(xì)一縷，以移物之術(shù)，將其放進(jìn)了那布偶的身體里。

    做完這一切，青梧側(cè)眼望著那布偶，忽地自嘲一笑：“當(dāng)真，荒唐……”

    未免自己再生出更多想法，做不下這事，青梧即刻便合上雙眼，分出了一絲元神氣息。

    而后院西側(cè)廂房里，剛回屋的梅挽庭，優(yōu)哉游哉的推開了窗，從窗中探出頭來，雙肘撐著窗框，饒有興致的看向灼凰房間的方向。

    第11章

    從這方角度，梅挽庭只能看見灼凰房間的一點屋檐，月色下，他眼底含著一絲隱帶欣賞的向往，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他的功法，便一直是在人的記憶上做文章，這數(shù)百年間，他一直在研究人的記憶，如今他是這般定義記憶的。

    記憶，乃人心之中，對所經(jīng)歷那段過往的全部留存，乃色、聲、香、味、觸、法六種感官的全部集合。

    既是全部，那么除了眼所見、耳所聞之外，便還包括香、味、觸、法等四種因素。

    這里的“色”，乃宏義之上的色，指眼所見的一切，并非人間狹隘所指的女。色，聲香味觸自不必說，法對意，便是指當(dāng)時所生之想法、念頭等。

    灼凰仙尊是被青梧刻意抹去了記憶，但人的記憶，即便不被刻意抹去，有些也會在漫長的時間中被遺忘。

    而那些遺忘的記憶，在某些時候，會因忽然聞到某種熟悉的氣味，再次被喚醒。

    所以，記憶，有時根本就是一種感覺。

    灼凰仙尊對她師尊的感情，分明已到道心動搖的地步，青梧抹得掉她關(guān)于那夜的眼所見與耳所聞，又能抹掉在她心里留下的其他感覺嗎？

    他當(dāng)真好奇，當(dāng)她師尊的元神同她那一縷氣息纏綿共沉之時，她是否會有所感？尤其他們仙尊尊位的人元神又那般靈敏。

    若她當(dāng)真那么愛他，那么除卻被青梧抹去的眼所見與耳所聞之外，其余的感受，應(yīng)當(dāng)也會刻骨銘心。

    這么多年，梅挽庭鉆研記憶所得的這些結(jié)論，并未得到完全且清晰的驗證，正好現(xiàn)在有一對現(xiàn)成的仙尊給他觀察，今晚，便是很好的機(jī)會。

    念及此，梅挽庭看向灼凰房間方向的神色，愈發(fā)饒有興味。

    房間內(nèi)，灼凰已入盤腿調(diào)息之態(tài)，不多時，神思便超脫現(xiàn)實，徜徉于周身靈氣同天地自然交融匯合的逍遙中。

    可不知過了多久，她忽覺心間生出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好似有什么事，她不愿看到發(fā)生，同時心間夾雜著絲絲縷縷的妒意。

    調(diào)息之時，識海中不似白日里有那么多思考與雜念，反而更趨向于本真自然。

    當(dāng)這不安感愈發(fā)強(qiáng)烈，她便更想去探究事情原貌，可當(dāng)順著感覺探究下去，她卻發(fā)現(xiàn)，那感覺的底部，只有一片空白，她好似丟了什么極其緊要的東西！

    這般狀態(tài)下，她本能便驅(qū)使元神，去尋找叫她心緒難寧的來源。

    就在這一刻，本看著灼凰房間方向的梅挽庭，神色一凜，饒有興致的笑意皆被震驚所取代。

    只見灼凰房間之上，她的元神，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匯聚，好似勇猛集結(jié)的千軍萬馬，只眨眼的功夫，便已朝青梧所在之處而去。

    梅挽庭緊盯著灼凰元神，激動的攥緊了手，神色間全然是難以壓制的興奮。

    他就知道！灼凰仙尊不會忘得一干二凈！青梧抹去的只有眼所見與耳所聞。

    他這些年堅持不懈，于記憶這一節(jié)研究的一切都是對的！

    梅挽庭展顏笑開，眼里幾欲噙淚，他終于……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