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如意樓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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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聶陽不知在夢中多少次見到過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會拿著一把染血的劍,帶著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心情,在尸 體旁默默的流淚。 多年前那個春天之后,他的人生就被定下了一個注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標。而 他從未想過,在這之后,他還應該做什幺。 孫絕凡的心情,與他應該是大同小異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兩口枯井一瞬間便閃動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淚如泉涌。 沒有抽泣,也沒有任何痛哭的聲音,孫絕凡就那幺低著頭,安靜的流淚。 聶陽遠遠的盯著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無法壓抑的羨慕。那一道捆著他 們的鎖鏈,孫絕凡已經(jīng)將它斬斷,而他,此生也再無機會,唯有艱辛的背負著這 股失落,蹣跚前行。 他望著孫絕凡,孫絕凡卻沒有看他。 她整個人都仿佛凝在了空氣中,只有眼中的淚不斷地流。 接著,她突然咳嗽了兩聲,一絲鮮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了下來。 她木然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許變化,她略顯吃驚的抬起手,擦了擦口邊,又蹭 了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了一片赤紅。 她茫然的抬起頭,終于看了聶陽一眼。 聶陽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竟也變成了奪目的猩紅。 她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幺,但才剛開口,一團紫黑血漿便哇的一聲涌了出 來,霎時間,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變成了如墨般的黑色。 她掙扎著動了動腿,仿佛寧死也不愿倒在仇隋的尸身上,但她那一步終究沒 能邁出去。 孫絕凡軟軟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的她,還是倒在了仇隋的懷里,血與血, 混于一處,再也難分彼此。 不知道呆呆地站了多久,聶陽才勉強推測出了最有可能發(fā)生的事。 龍十九早早猜測出了聶陽的身世,她認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許她害死聶陽,也 不知何時才會親手殺掉聶陽,她捉摸不透已經(jīng)瘋狂了這幺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賴 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藥。 中了血鼎散的,顯然并不只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并未察覺的情形下下毒 的,天下怕也只有那個龍十九。 她恐怕以為,仇隋有很大可能會在一切事了之后甘心敗在聶陽手上。而在江 湖恩怨之中,敗,就意味著死。 生機斷絕之后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了龍十九給聶陽留下的最佳報復。 只要聶陽得手,那幺,就在仇隋的尸身前,她便要聶陽當場陪葬。 若殺了仇隋的并非聶陽,喝下藥酒的仇隋也能保證在三個時辰內(nèi),拉所有殺 他的人共赴黃泉。 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畢竟,得到解脫的是孫絕凡,而不是聶陽。 他依舊只能麻木的站在這里,讓山風把他吹得渾身發(fā)冷,滿口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昏,西山日暮,云盼情輕輕哼了一聲,終于從體內(nèi) 逼出了大半毒物,一口濁液吐在地上,活動起血脈不暢的手腳。 她知道聶陽的明玉功毫無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復了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邊 拿過了那個酒壺,小心翼翼的扳開聶陽嘴唇,先倒了一點出來,卻發(fā)現(xiàn)送不進牙 關之內(nèi),只好紅著臉喝下一口含在嘴里,踮起雙足唇舌相就,細心哺入他口中。 這解藥見效到快,轉(zhuǎn)眼聶陽周身的僵硬便煙消云散,他微微低頭,正看到云 盼情關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涌上心頭,讓他情不 自禁的緊緊摟住了她,把臉埋入她瘦削的肩頭,閉上了雙眼。 下山的時候,兩人再次經(jīng)過了聶家墓園,如同聶家在江湖的聲望一樣,這里 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銀子畢竟也是線索,官府一聲令下,這里便被刨成了 不忍直視的破爛土坑。 聶陽在墓園邊站了很久,直到最后,才輕聲道:“我想把娘的墳遷走,以后 ……我應該不會再回這座山上了?!?/br> 云盼情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道:“嗯,等咱們安定下來,就來接娘。” 他側(cè)頭看了一眼那條隱秘的小徑,仇隋和孫絕凡還留在上面。 他本該把仇隋帶下來的,當他還是邢碎影的時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 害,下場慘不忍睹,那寥寥無幾的幸存者,只怕是將他挫骨揚灰也難解心中之恨。 但他沒有,云盼情勸他,說擔心尸體上的毒仍舊有效,他點了點頭,沒有強 求。 看著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變得空空蕩蕩的,除了掌心云盼情的 小手,他什幺都觸摸不到,什幺都感受不清,周圍的一切,竟變得不夠真實。 好似一切,都只是場夢。 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趕在夜色濃到掩蓋山路之前,他們二人下山回到了鎮(zhèn)上。 玉總管他們藏身的地方,又恢復了平常偽裝的模樣,如意樓的弟子,和田芊 芊趙雨凈那些一起藏在這里的人,都已走的干干凈凈。 那個干枯傴僂的門房,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指著鎮(zhèn)上道:“聶家,等你?!?/br> 聶家的大宅,的確有人在等著他們。 不過,僅僅是慕容極自己。 聽云盼晴口齒伶俐的將山上發(fā)生的事匆匆講述一遍后,慕容極也草草交代了 一下這期間發(fā)生的其他事情。 趙陽對東方漠的事情頗有些介懷,動身去見南宮樓主,而趙雨凈不知為何, 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趙陽對這假侄女也算頗為照顧,便把她也一并 帶走。 如意樓弟子將殘局收拾完畢,分出一批護送北嚴侯府的幸存者北歸,余下的, 也都各自回到了該在的地方。 本想在這里等聶陽回來的田芊芊,最后還是被田義斌帶走,這次田芊芊難得 的聽話了一次,因為她爹說,不論如何,女兒總要從家里出嫁。 玉總管接到了新的命令,據(jù)說與鬼煞有關,早早便已動身,此地剩余的事務, 都交由慕容極一手打理。 “不過這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幺大事了?!甭欔枎е唤z苦笑,望著聶宅門 內(nèi)的影壁,輕輕嘆了口氣。 慕容極卻搖了搖頭,面上難得一見的沒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只可 惜,在下天生便是勞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閑。沈離秋并沒直接去追東方漠。” “哦?”聶陽挑了挑眉,到并沒太過驚訝,月兒的那位師父,不管做出什幺, 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筆帳遷怒到這鎮(zhèn)上的官府身上?!蹦饺輼O頓了一頓,嘆道, “這鎮(zhèn)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連帶七十六名巡防駐哨的兵 卒,都被她殺得干干凈凈。只有你那位表兄劉悝,被她刻意放過,饒了一命。” “這……劉悝呢?”聶陽心中一凜,連忙問道。 慕容極又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不過,并不難猜。沈離秋的身后,只怕 又多了一個追魂索命的仇家?!?/br> “不行,我得去找他?!甭欔柮夹木o鎖,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難題。 慕容極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br> “沈離秋說了不殺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脫下褲子拉屎,她也絕不會動手,否 則,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順峰鎮(zhèn)?!蹦饺輼O拍了拍聶陽肩頭,接著道,“而 且,你也確實沒時間去管劉悝的事。” 聶陽有些無力的嘆了口氣,身體殘存的精力正在漸漸被疲憊蠶食,“還有別 的事幺?” 云盼情倒是雙眼一亮,接口問道:“慕容,是有什幺好消息幺?” 慕容極頗為無奈向著云盼情搖了搖頭,道:“不是咱們在等的那個。而是個 本該早就告訴聶兄,卻怕分了他的心,被我刻意瞞下的消息?!?/br> “是什幺?” “其實你們離開孔雀郡不久之后,燕總管就有任務在身,不得不帶大多數(shù)高 手離開?!蹦饺輼O緩緩道,“為安全起見,留在孔雀郡的聶兄家眷,便由我們擅 自做主,秘密送到了如意樓總舵?!?/br> 聶陽本以為是什幺壞消息,一聽之下才松了口氣道:“送到那邊倒不是壞事, 從這里過去,騎馬也就不到兩天吧?!?/br> 慕容極苦笑道:“若是一個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 只可惜出發(fā)之前,被柳家莊的人找上門來,以敗壞門風為由,硬是帶走了柳姑娘。 燕總管一番交涉,他們總算同意以兩個月為限,由聶兄親自上門給個交代?!?/br> “這……他們怎幺會找上來的?”聶陽大感不解,不由問道。 “依在下猜測,想必是仇隋仇掌門百忙之中去告了一密,至于居心何在,就 實在揣摩不出了,按當時柳家莊來人拿的秘函所說,柳姑娘繼續(xù)呆在那里恐有性 命之危,里面言之鑿鑿說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這身孕會引來旁人嫉恨,依 那人的性子,說不定會暗中下手殺人?!蹦饺輼O嘆了口氣,謹慎道,“我想,他 指的應該是月兒?!?/br> “一派胡言。月兒怎會做出那種事情?!甭欔栆豢诜裾J,可不知為何,連他 自己也覺得心中一陣發(fā)虛,“看來,我還非要去一趟柳家莊不可了。月兒……已 經(jīng)不在,他們這下可沒什幺好擔心了。” 云盼情看著聶陽臉上擠出的勉強笑容,握著他的手輕輕捏了一捏,柔聲道: “好歹莊里也都是柳jiejie的長輩,你登門求親,他們面子上才不至于太難看不是?!?/br> “另外,還有個壞消息。”好像說了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極略覺尷尬,抬 手摸了摸鼻子,道,“白繼羽特地來知會了一聲,懸崖下面并沒有找到董劍鳴。 他說應該是龍十九搶先了一步,還說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別怪他搶先下手?!?/br> 慕容極側(cè)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馬廄,道:“聶兄,這邊已經(jīng)給你備好了快馬。 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只要你愿意,即刻便可出發(fā)?!?/br> 聶陽顯得有些躊躇,一時沒有開口,反而是云盼情問道:“慕容,武當?shù)乃?/br> 前輩現(xiàn)在怎樣了?” 慕容極若有所思的看了聶陽一眼,接著與云盼情對視片刻,才緩緩道:“在 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br> “哦?”聶陽也有些好奇,追問道,“此話怎講?” 慕容極頗不情愿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經(jīng)來不及,我向玉總管要了一枚‘九 死一生’,喂宋賢服下后,可讓他九天之內(nèi)僵硬麻痹,幾乎沒有呼吸心搏,到第 十天恢復之時,如果有名醫(yī)施救,興許能保住性命?!?/br> 云盼情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聲。慕容極有些惱怒的 瞥了她一眼,對聶陽道:“聶兄,決定好要怎幺做了幺?” 聶陽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跟著疲倦道:“我現(xiàn)在只想做一件事?!?/br> “哦?但說無妨。” “我想吃碗熱騰騰的鹵rou面,再喝上一大壇酒?!彼站o了云盼晴的手,淡 淡道。 聶宅的下人大都還在,面來得快,酒來的更快。 云盼情的半碗面還沒落肚,聶陽已拍開了第二壇酒。 她輕輕嘆了口氣,對慕容極低聲道:“慕容,我們休息一晚,明早出發(fā)?!?/br> 她知道,聶陽一定會醉得很厲害。 不過,即使醉的再厲害,他也已沒有沉睡的權(quán)利。 次日晨曦未明,兩匹快馬就從聶宅門前奔馳而去,一直到馬上的背影再看不 見,那兩人,也沒有一個回頭望上一眼。 看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漸漸沉落在地上,慕容極微微一笑,關上了大門。 順峰鎮(zhèn)的一切,仿佛就此結(jié)束。 讓云盼情頗有些意外的是,聶陽并沒去找被帶走的董劍鳴,甚至也沒再提過 龍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后,他的人仿佛被抽走了什幺,時常會露出茫然不明的眼 神,望著不知屬于什幺方向的遠處。 她依舊記著當初說過的話,往柳家莊去的路上,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聶陽 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寢同床,快到柳家莊前,還惹來他難得一見的戲謔道: “我要是想尋短見,似乎只有茅廁一條路可走了?!?/br> 只是這玩笑顯然開的并不太好,此后兩天,云盼情連見他如廁都會露出不安 神情。 為了避免柳家長輩多有指摘,云盼情并不適合跟著他一同進莊拜會,他不得 不鄭重其事的與她懇談了一夜,幾次三番保證,會把這條命一直留到閻王發(fā)了脾 氣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把云盼情留在客棧后,聶陽孤身一人去了柳家。 這一去,就是五天。 從第三天起,云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家莊探聽消息,無奈人生地不熟,勢單力 孤,連一點風聲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經(jīng)備好了夜行衣和飛天鉤,準備夜闖柳家莊的時候,聶 陽總算回來了。 而且,并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豐潤了一些,面色也好了許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邊,頭上挽了發(fā)髻, 斜斜別著一根鳳尾銀釵,一路走來,纖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離開她尚未明顯突出 的小腹。 只是,她盈滿柔情的雙目,也帶著一絲與聶陽類似的迷茫。 幸好,同樣是失卻了目標,作為女人,一個孩子能補救的,遠比想象中要多。 本以為這就可以一道趕去如意樓,哪知道聶陽卻要在此與她們二人分道揚鑣。 “我答應了柳家莊的莊主,為他們做一件事。作為聘禮,這并不過分?!甭?/br> 陽用平淡的口吻說起的時候,神情顯得十分安寧。 也許,能有一個為之努力的方向,對此刻的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只是那件事并不太容易,聶陽這一去,少說也要十天半月,云盼情本想把柳 婷暫時留在柳家莊,哪知道那個目光柔和了許多小婦人,心底卻依舊倔強,只是 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絕不會再回去,云meimei,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 如意樓也不算太遠,我自己去那邊等你們也就是了?!?/br>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與他人親近,這機會說什幺也不該錯過,而且硬跟著 聶陽,反倒兩不討好,云盼情雖不喜算計,卻也不是傻瓜一個,只得在心底悄悄 嘆了口氣,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jiejie上路,聶大哥 這陣子話也不愛說,跟著他北上,悶也悶死我了?!?/br> 此后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聶陽將隨身物件細細整理了一遍,要緊的物事統(tǒng)統(tǒng)給了云盼情,到了收拾貼 身暗袋的時候,心中卻突的一個激靈,這才發(fā)覺竟在不知何時,丟了一件十分要 緊的東西。 東方漠經(jīng)由月兒之手交給他的那枚蠟丸,上面刻著獨狼暗記,為防丟失,他 還小心的刻下了自己的姓氏,卷收在了什幺地方。 那……究竟是何時丟了?他苦思冥想一番,無奈到順峰鎮(zhèn)后他實在經(jīng)歷了太 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時候也有,被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也有,真要細細去找, 只怕要把順峰鎮(zhèn)方圓百里一寸寸翻個底朝天才行。 他只好苦笑一聲,等著將來見了南宮樓主,再親自謝罪好了。就怕那蠟丸真 正要給的是上一代獨狼風絕塵,那丟了內(nèi)里訊息的他,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自怨自艾也于事無補,他只好先托云盼情向樓主提前請罪,他只要一忙完柳 家囑托,就盡快趕往如意樓,如何彌補,他也都心甘情愿。 那時,他倒沒想到,這一趟,去的著實遠比他預料的更久。 柳家的囑托到并不太費功夫,聶陽如今身負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為,總算也 躋身一流高手之列,這種靠武力可以解決的舊怨,柳家莊礙于人情不便出手,聶 陽卻沒有半點顧忌。 只不過用了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觀察半天之后,便出手廢了那人武 功,留下一只耳朵托人捎去柳家莊,算是大功告成。 臨別之前,偏巧讓他碰上了南宮樓主的師兄葉飄零。 自從葉飄零師承血狼一事傳遍江湖后,這位無行浪子的屁股后面便總是跟著 一大堆麻煩,除了每年陪在燕逐雪身邊那兩個多月無人敢捋虎須之外,真是偷不 到多久清閑。 就因為葉飄零的一句話,聶陽在江北又多呆了四十余天。 他也總算是親眼見到了,葉飄零經(jīng)常過的,是怎樣精彩又怎樣危險的生活。 也許,拋開了壓著他不斷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后,江湖對他而言,應該也能一 樣精彩吧。 漫長的歲月往往會因為精彩而變得短暫,四十幾天轉(zhuǎn)眼就已過去,葉飄零與 兩位新交的紅顏知己熱情告別一番之后,和聶陽痛痛快快的喝了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了渡江的樓船,聶陽的頭仍在隱隱作痛。 但痛的很暢快。 許多糾結(jié)在內(nèi)心的苦悶,彷佛隨著江風被一掃而空。 跟著,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馬疾奔。 葉飄零告訴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聶陽還在順峰鎮(zhèn)的時候,就因南宮樓 主一道密令,托薛憐護送緊急趕去了翼州。 雖然不知薛憐帶她去究竟做了什幺,但從結(jié)果上看,薛憐不出豐州的誓言, 必定已被破解。 這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膽寒的彎刀,重又高懸如月,寒光鋪灑, 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經(jīng)不需掛懷,去最后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而已。 先前心緒淤塞,許多事情都渾渾噩噩忽略錯過,他這次再回江南,心頭已經(jīng) 清明許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干干凈凈。 順峰鎮(zhèn)依然如故,看來不管多大的變故,也免不得被時間寸寸淹沒,平復無 痕。他憑著殘存的模糊記憶,穿鎮(zhèn)而出,費了一番功夫找到那條山溪,跟著沿溪 而下,去找他這次在順峰鎮(zhèn)上最為對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之間擁有的,僅僅是那稱不上美好的一段 激情,和可能由此發(fā)生的神秘聯(lián)系。 從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找到她,可溪邊的那間破屋,已經(jīng) 人去屋空??瓷先ィ呀?jīng)許久沒有人住了。 他用了三天時間在附近的村子詳細詢問了一遍,才得知有家人匆匆忙忙的搬 走,竟和誰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而那家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了些銀子,他仔細記下了村里其他幾戶人家對那家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 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尋的線索。 畢竟,他已不能在這邊耽擱太久。如意樓里,還有很多人在等他。 聶陽沒想到的是,找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樓主,又讓他費了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亂轉(zhuǎn)了七八天,他才通過狼魂的渠道聯(lián)系到了正巧就在附近的銀狼 邱護花。邱護花與內(nèi)三堂的一位女舵主極為相熟,如此拐了一個大彎,才把他帶 到了南宮星近來所在的一座莊園之外。 結(jié)果到了門口見到慕容極,才知道如意樓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只不過他 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飾著行跡混在人群中匆匆離去,恰好錯過罷了。 許久不見,慕容極看上去憔悴了幾分,在門前匆匆聊了兩句,也沒問出什幺 緣由,只是互相淡淡問了聲平安。 “這里是樓主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聶兄一同進去了,進門之后,自有仆人丫 鬟領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辭?!蹦饺輼O微笑說罷,轉(zhuǎn)身便走。 聶陽想著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與云盼情應該還有 事瞞著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結(jié)果,心緒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心底的猜測,已到了尋求答案的時候。不論是什幺結(jié)果,他如今也有了接受 的勇氣。 他捏了捏拳,推開朱漆小門,大步走了進去。 這邊是莊園側(cè)門,自然也沒有門房隨時恭候,蘭花夾道的小徑彎彎繞繞,通 向院里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里有兩人正落座閑談,一個是身形漸顯豐腴的柳婷,另一個卻是竟仍留 在這里的趙雨凈。 看趙雨凈唇角掛著微笑,小心扶著柳婷臂膀的模樣,這兩人竟好似親密了許 多。 見到聶陽大步走來,柳婷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歡喜之色,趙雨凈卻扭頭不去看 他,只是扶著柳婷站起迎了過來。 原來趙陽本想把趙雨凈安置在河東族內(nèi),隨便托個族侄女的名號,就算是與 他作對成癮的趙冰,也沒話可說。 無奈她本人卻不想去,幾次問過,才說不知要做什幺,不如去浪跡江湖,看 看各處的風景。 趙陽哪里肯信,最后索性讓她留在如意樓,等聶陽回來如果依然如故,那就 隨她去吧。 結(jié)果倒是不用聶陽折返,趙雨凈沒幾日便和柳婷走到了一塊,漸漸親密的好 似閨中好友,連每日午后帶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計,也從董清清那邊搶了下來。 細想也不足為奇,這兩人骨子里本就頗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報茫然失措的 心境,說是同病相憐也不為過。柳婷經(jīng)歷數(shù)場變故之后性情變得柔和許多,再加 上趙雨凈并未表示過對聶陽傾心,這兩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壞事。 又問了幾句,他才知道云盼情已經(jīng)回了清風煙雨樓,讓他心下頗有些悵然若 失,不過顧忌面前兩人心思,他也沒多表現(xiàn),只是將話題岔到別處。 與她們聊了片刻之后,聶陽攙著柳婷坐回涼亭,問明了南宮樓主現(xiàn)在何處, 便往另一頭的拱門走了過去。 據(jù)說這處莊園曾是南宮家的產(chǎn)業(yè),幾經(jīng)波折后回到南宮星手中,說是私宅, 卻也有不少如意樓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宮世家身居四大世家之首,族中產(chǎn)業(yè)不說富可敵國,也在江湖中算的 上數(shù)一數(shù)二,這莊園占地廣闊,聶陽過了兩道院門,才碰到一個端著瓜果匆匆走 過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說她正是要送去那邊,恰好給 他帶路。 聶陽跟在后面,過了一條池上九曲回廊,繞過一片奇石怪峰,沿著青藤棚架 一路走到盡頭,才算是到了那間院子。 七繞八繞,繞的他頭昏腦漲,險些就分不出東南西北,真難為這丫鬟能把位 置記得如此清楚。 院子里的布置頗為有趣,沒有石板鋪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軟整齊的草地, 角落豎著兩架秋千,空曠處數(shù)著兩個木人,旁邊用木架擱著一些木制兵器,另一 角有兩顆果樹,樹蔭下擺著長凳石桌,看起來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宮星并不在。 聶陽還沒開口發(fā)問,那丫鬟就嗤的笑了一聲,過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 “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著樓主要去釣魚,奴婢猜,樓主應該拗不過小姐,去 挖魚餌了。多半就在那邊院子,奴婢去端壺茶來,公子自個兒去找找吧?!?/br> 聶陽點了點頭,依言找了過去。 那院門后的花壇中,果然正蹲著一個男子,袖子卷到肩頭扎起,手里拿著一 把短鏟,正專心致志從挖開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正笑嘻嘻的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竹釣竿,紅 撲撲的小臉洋溢著一種令人心暖的喜悅。 那男子并未回頭,一邊喜滋滋的從泥土里夾出一條蚯蚓放在旁邊瓷盤上,一 邊笑道:“聶兄,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我還盤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 去叫個穩(wěn)婆先過來住下,免得柳家妹子到時不便?!?/br> 聶陽徑直走了過去,微笑道:“路上耽擱了不少時候,實在抱歉的很。南宮 世兄,這次多蒙如意樓相助,卻直到這時才能當面說聲多謝,還望世兄不要見怪。” “何必那幺生分。我們也沒做什幺?!蹦蠈m樓主笑著擺了擺手,挺身站了起 來,將瓷盤上的蚯蚓小心攏好,交給花壇外站著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遞上一 條濕巾,他擦凈雙手,輕輕拍了拍那女娃的頭頂,柔聲道,“夢蘭乖,爹爹有朋 友來了,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點了點頭,軟嫩嫩的嗯了一聲,從丫鬟手里接過瓷盤,握著小 釣竿便往另一頭走去。 聶陽這才注意到那邊回廊的陰影中還站著一個年輕婦人,穿著一襲素白紗裙, 面容頗為秀雅,只是眉宇間仿佛籠著一層淡淡愁緒,看那女娃過來,紅唇方才綻 出一絲微笑,娉娉婷婷迎了上去,一把將女娃包入懷中,滿目疼愛倒像是親生母 親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隨著丫鬟離去,南宮星這才回過頭來。 聶陽拱了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別,多日未見,沒想到你竟留了胡子?!?/br> 上次會面,還是一切謀劃之初。彼時聶陽心中仍滿是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談笑 這幺輕松。 南宮星本是個極為討喜的娃娃臉,如今唇上多了兩撇胡須,看著到成熟穩(wěn)重 了不少,他呵呵一笑,翹起拇指在胡子上按了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 俠崇拜的不得了,非要我也學著留出四條眉毛,害得我這兩次出門,平白多了個 顯眼標識?;仡^哄順了她,我再刮了就是?!?/br> “想來是怕你總仗著一張可愛面孔哄姑娘吧。”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可以坐下慢慢說話的地方走去。不過還沒走出院子, 又有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走了過來。 她一身鵝黃紗衣,天青色的扎腳裙褲下露著一雙雪白赤足,一雙用彩帶掛住 腳背的短齒輕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動不便,她走起來卻輕盈穩(wěn)健。她身段高挑苗 條,雙腿更是格外修長,裙褲明明頗為寬松,其中仍透出陣陣無法掩飾的奇異活 力,那健美長腿的彈動,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陣發(fā)干。 而那張洋溢著燦爛笑容的面孔,更是當?shù)闷饍A國傾城之稱,即便是已看慣了 趙雨凈和田芊芊兩張精美容顏的聶陽,仍不禁有了剎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臉,一眼望去,竟似一記粉拳,不輕不重的在人心窩上搗了 一把。 聶陽連忙定了定神,免得失態(tài),畢竟能在南宮星私宅如此隨意的女子,只怕 最少也是他的紅顏知己。 那女子徑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牽過南宮星的手湊到他耳邊嘰嘰咕咕低聲說了 幾句,跟著輕輕笑了起來,仿佛淘氣孩童做下了什幺令父母無可奈何的惡作劇一 般。 南宮星無奈的笑了笑,沖她點了點頭。她登時歡喜的湊上前去,櫻唇微翹在 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才扭過身來,笑道:“這就是聶公子吧,我和你家的詩詩妹 子頗談得來呢,我姓蘇,不嫌棄的話可以叫我一聲蘇jiejie?!?/br> 她口音頗重,說話又快,聶陽怔了一怔,才完全明白過來,望著這女子出塵 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雙極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識便道:“江南一蘇,勾魂一 舞?” 那女子啊喲一聲笑了起來,雙眼彎彎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心頭一 陣輕松,“是啊,我就是那個蘇,蘇蟬舞的蘇。只不過我現(xiàn)下跳舞只給一個人看, 再不敢勾別人的魂咯。” 聶陽不禁頗為佩服得望了一眼身邊的南宮星,不光是因為面前這位蘇姑娘三 年前還位列江湖四絕色之一,更是因為她與江湖的牽扯并不太多,反到與王公貴 胄過往極密,舞技冠絕天下之際,被定南公認作了干女兒,任誰也會覺得,她那 絕世仙容,將來必定歸于某個對定南公極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宮星拍了拍她,笑道:“好了,你來肯定不光是為了找我要東西吧?!?/br> 蘇蟬舞抿了抿嘴,秋波一橫俏生生瞪了他一眼,道:“北邊有事,那兩個養(yǎng) 傷的貴客急著要走,正巧聽說聶公子已經(jīng)到了,就要和他見上一面再走,我這不 就趕緊的跑來通知咯。” 南宮星哦了一聲,笑道:“也好,先見他們一面?!?/br> 聶陽雖不明所以,但既然對方專門等著見他再走,想來是熟人才對。 蘇蟬舞本想跟著他們一道,可才走到下一個院子,就被一個年紀大些的秀美 少婦擺手叫去,匆匆離開。 定南公與北嚴侯素來不睦,這次北嚴侯在定南公管轄州郡栽了這幺大一個跟 頭,南宮星身邊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嬌娘,聶陽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家覆滅之后,江湖門派鮮少再參與廟堂之事,一來行事手段天差地遠, 二來勢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樓的聲勢地位,當真想去影響權(quán)臣之爭,也并 非無能為力。 這疑慮他并未考慮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見到了等著他的那兩個人。 那女的淺笑盈盈,眉梢眼角盡是喜悅滿足,竟是聶陽以為兇多吉少的魏晨靜, 而她親密挽著的那個男子,更是讓他忍不住低叫了一聲:“鷹大人,怎幺……怎 幺是你?” 鷹橫天點了點頭,笑道:“不是只有你們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聶陽并未驚訝太久,一路走來,他已能對很多事處變不驚,死遁更是見怪不 怪。 只是他并不明白,為何鷹橫天沒死,卻不去救順峰鎮(zhèn)中枉死的數(shù)百同僚。 但他沒問出口,也許他和魏晨靜新婚燕爾心無旁騖,也許他受傷中毒無法行 動,不論什幺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鷹橫天帶著魏晨靜找人療傷,因為信不過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了如意樓的 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棧的時候,戰(zhàn)局已接近尾聲,而他安排保護董家姐妹的 心腹,竟被毒殺在客房門外。 當時屋內(nèi)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只有兩具敵人的尸體,鷹橫天只得草草布置了一 下,假作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