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節(jié)
鄭熹輕描淡寫地道:“抑兼并,逼出人命來了?!?/br> 祝纓與鄭侯都靜了一下,兩人的表情沒變,聽鄭熹說道:“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上頭要抑兼并,下面的人就要拿這個當政績。才換的主官,自己選的貢士到京之后就喊冤!說鄉(xiāng)里有個紳士被逼死了。哎,對了,你在地方上干過,這個抑兼并,怎么做的?” 祝纓知道這父子倆都沒干過這個事,簡單地說:“朝廷要抑兼并,得看主官能不能干,能干的就拿違法的劣紳大戶開刀,這是最好的。不能干的就跟野豬一樣亂拱,也能有點成效,就是所有人一起倒霉。最缺德的一等是不動大戶,拿小民湊數(shù)?!?/br> 鄭侯問道:“小民怎么兼并?” “兼并其實就是人口財賦入私門,隱田隱戶。朝廷怎么知道一個地方抑兼并了呢?括隱。以搜出來的人口,田畝為準,搜出來的越多,就是干得越好。陛下與丞相也不能親自下去一寸一寸地量,怎么算多怎么算少?不是空口白牙說搜出來的就搜出來,朝廷就給記功的。有人口,有田畝,就有賦稅,有人服役。能繳得上相應的錢糧,出得起相應的丁口,才算效驗了?!?/br> 就是不抖人口、田畝,而加賦稅徭役,這就都攤到普通人頭上了。長此以往,就是逼得百姓逃亡。然后惡性循環(huán)。 逃亡的百姓就會變成流民、匪盜,然后就亂。 鄭熹點了點頭:“哦!” 祝纓道:“我只是奇怪,王相公是個極穩(wěn)的人,怎么會催出事故來了?,” 鄭熹道:“倒不是他催的,可他的臉上也好看嘍!你看著就行!這事兒查也是御史臺的事?!?/br> 祝纓道:“我明白的?!比缓蟊е〗母遄樱儐栢嵑钸€有誰能夠請教。 鄭侯道:“老孫也死了,你去冷家看一看吧。在京的這些人里,見過血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是。” 祝纓看天色不早了,今天就沒去冷府,預備過兩天再去。 …… 次日早朝,風平浪靜,好像鄭熹昨天在撒謊一樣。既沒有人提到有貢士喊冤,也沒有御史跳出來說什么抑兼并不好,更沒有人參某官不稱職一上任就擾亂了地方。 祝纓看王云鶴的步伐依舊穩(wěn)健,步幅大小沒變、步速也還是原樣。 不但如此,王云鶴還能向皇帝表奏,齊王府的屬官已經湊齊了。 皇帝與丞相顯然是已經商量好的,走了個過場,儀式留到明年,今年先降旨,把齊王給封了!現(xiàn)在他還住在宮里,只等外面的王府準備好了,把儀式一過,就搬過去。 這可謂這一天早朝最大的一件事了。 京城之中消息靈通的人已聽到了一些“逼出人命”的風聲,御史臺也暗中派人去查,只都不挑破。 各地的刺史也陸續(xù)地抵京了,陳萌的府上又開始不斷有人拜訪。十一月初,祝纓竟也收到了幾份地方上拜訪的帖子! 他們多半是來與她套近乎,有的是看中她在皇帝登基的過程中“有功”,有的是期望大理寺以后別卡他們的案子。 祝纓一一接待。 刺史們去年沒趕上先帝駕崩,今年倒趕上了先帝周年,一個個在周年上哭成了淚人。 先帝周年之后,所有人都仿佛辦完了一件大事,覺得可以放開了歡樂了。于是別有一件熱鬧傳開了——不但要給齊王選妃,還要給東宮添幾個女子。 穆皇后有話:“齊王擇淑女,詢問望族即可。東宮添人,不可驚擾地方,在京畿采選便罷?!笨傊?,不往外鬧大。 此事不同于選宮女,百姓急惶不安。這回倒能算一些人的好出路,不少人家都心思活絡,穆皇后面前,有許多人關說。 穆皇后心里,親生的兒子更重,但卻耐心地與張婕妤商量著齊王妃的人選,東宮的側室被她往后放了又放,只讓杜世恩先把關。 消息一出,卻讓一個人有了新念頭。 京城,一座小院子里,一個姑娘對父母說:“與其總往姑母家討飯,年年月月的惹人厭,不如就請她一總幫咱們一次大的!也免得她在姑父面前難做人!” 她的父親道:“家里的事,輪得到你插嘴呢?” 姑娘道:“輪不到我插嘴?怎么向姑母家討錢就輪到我了?做針線換錢補貼家用就輪到我了?往家拿錢不是家里的事了?” 她母親道:“你這嘴!少說兩句!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姑父總歸是鴻臚寺的少卿,比咱們能說得上話,我想進東宮參選!吃穿都是宮里的,還能給家里省些錢呢!要能養(yǎng)下一兒半女,咱家也不用再看人臉色了!” 她的父親道:“你姑父也得肯幫咱啊!” 姑娘道:“我就求姑母這一次!我去試試,成不成?你們答應呢,就陪我去姑母家,不答應呢,我自己去?!?/br> 父母商量了一陣兒,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一抬頭,姑娘早跑到姑父沈瑛家里去了。 沈大娘子在家里一向做不得主,但聽了侄女的話又覺得有理。求丈夫,恐怕是不能夠了,且丈夫也不會辦事。 沈大娘子將侄女一看,十六、七歲的年紀,白皙長美,一股少女的活潑勁兒。也識字,也懂道理,心道:倒是可行!幫急不幫窮,要是她能成事,我倒也不必總在家里看人眼色了! 她拿定了主意,道:“我的兒,你有這個心,我必幫你!” 她即命人開了箱籠,湊出一份厚禮:“拿了我的帖子,送到杜府去,給杜家娘子!” 她與杜世恩家也沒有什么交情,但錢可以變成交情! 第347章 行家 祝纓揣慢悠悠地在京城的大街上踱步,京城的大街比去年此時熱鬧得多了。各地進京的人數(shù)目雖然不多,卻帶起了許多的熱鬧。貢士們忙著拜訪名人求推薦以及會友,官員們也借著這難得的機會往各處走動。 祝纓先遠遠地看了一眼老馬的茶鋪,見里面坐著不少人,她就不去了。又往大街小巷里慢吞吞地轉悠。 一個毛孩子從她的身邊風一樣地刮過,祝纓身子不動,臉卻往另一邊看過去。另一邊,一個略高一點的孩子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才從袖子里伸出兩根指頭等著她自己把荷包送上門…… 祝纓含笑站著,只覺得此情此景,十分可愛了。兩個小子尷尬地站在了原地,頓了一下,高個兒的那個叫了一聲:“撤!” 兩人飛也似地鉆進人堆,不見了。 祝纓笑了笑,她今天出門沒帶人,也沒穿那些錦繡衣服,一身青衣,揣著小江寫的稿子準備去冷侯府上碰碰運氣。哪知路上有人找她碰運氣來了。 太久不在京城的街面上混了,京城的小偷們也迭代了,都不認識她了。 她不緊不慢地跟著,慢慢地找到了新賊窩。這里不是茶鋪,而是一間小小的門臉,賣些小食,門前一口大鍋,鍋里浪花翻滾,翻起一些絮狀的脂肪筋膜,空氣里彌漫著一股rou湯的味兒。 一旁的木牌上寫著:大碗八文,小碗五文,餅兩文。 祝纓在門外棚下簡陋的木桌上坐下, 里面一個弓著腰的中年人跑了出來,他膚色黝黑,穿一件油膩膩的圍裙,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官人要吃湯?要餅不?” 祝纓摸一摸腰間,抓出二十四枚銅錢來往桌上一放:“把剛才進去的那兩個小子叫出來,陪我喝碗湯?!?/br> 中年人陪笑道:“官人說笑了,哪來的小子?” “掌柜的呢?” 中年人將她打量了一下,吸了口涼氣:“官人稍待!” 進去里面,不多會兒,一個穿著整齊些的男子走了出來,他沒有圍裙,身上也不油膩,乍一眼看上去干干凈凈的。祝纓伸出手指往桌面點了一點,他也坐下了,陪笑道:“小人就是這里的掌柜,小本買賣,祖?zhèn)鞯姆孔?。不知何時入了官人的眼?” 祝纓知道,自己做官這些年,身上是有股“官”味兒的,只要不用心偽裝,落到“賊”的眼里,就像賊在她的眼里一樣——清楚明白。 祝纓道:“我離開京城的時候王相公才從京兆任上拜相沒多久,才回來,不知道京城街面變成什么樣子了,想找個人請教請教。您貴姓?” 掌柜的愈發(fā)不知道她的深淺,小心地說:“您客氣了,免貴姓錢?!?/br> 幾句話功夫,有幾個人奔著他們來,到了近前看清了祝纓,腳步聲又遲疑了。錢掌柜不動聲色地要使眼色,祝纓背后長了眼睛一般,往那人那里一指,道:“你先顧他們?!?/br> 錢掌柜拱手道:“您是行家!請您里面坐?!?/br> “不用,我就坐這兒?!?/br> “哎。您稍待。” 他起身跑過去,將幾個人嘀咕一回,再轉回來,小心地問道:“不知大人是個什么意思?” 祝纓笑著指了指桌上的銅錢,道:“來喝碗湯,我湯呢?” “就來。” 他親自去盛湯,剛才的圍裙中年人袖子卷到肘上,一手一個提著剛才的兩個小子拽了過來。祝纓一看,對兩人和善地笑了,兩人蔫頭耷腦,祝纓道:“坐,忙了一早上了,吃了嗎?”她又摸出十個銅錢,讓拿五張餅過來,請兩個小子一塊兒吃。 兩個小子看著錢掌柜,錢掌柜點了點頭,他們才謝過了祝纓,伸手捧起碗來吸著熱湯。祝纓也拿起一張餅,泡著rou湯慢慢地吃。吃完了,才對錢掌柜道:“您這兒味道不錯。還有別處好吃的小食嗎?” 錢掌柜陪笑道:“官人容稟,干小人這一行的,可不敢胡亂說出去?!?/br> 祝纓道:“好吧,那我自己去找,等到找齊了,我攢個局,請你們一同吃個飯?!闭f完,她又不緊不慢地走了。 京城的偷兒從此被她盯上了,不但偷兒,還有打架毆斗的狠角色、坑蒙拐騙撈偏門的,無不被她跑到窩點門口看兩眼。被她撞上正在犯事兒,當場被看破是最輕的。最見效的是拐賣人口的,被她摸著了就招來京兆的衙役直接抄了老窩。也因如此,京城街面為之一肅,京城道上的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是大理寺卿吃飽了撐的出來找事兒來了! 原本過年前是走偏門的人也跟著過年的好時節(jié),今年被她這么一攪,好些人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總擔心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們。 進入臘月,京城黑-道叫苦不迭:“本以為沒了京兆尹能過個好年了,哪知來了個閻王!” 虧得還有人知道老馬茶鋪,錢掌柜是當賊的,與老馬是一路,他這一行里最先就想到了老馬。于是幾個相熟的人公推了錢掌柜當頭兒,一同找上了老馬:“那位大人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老人家劃下個道兒來,咱們也好有個數(shù)!咱們可不敢惹官家的人吶!” 老馬也莫名其妙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這鋪子從前頭馬老爹手里接過來時就金盆洗手了的!” 錢掌柜道:“你洗手了,可畢竟在道上混過,總要有些香火情的吧?不能眼看著弟兄們沒活路呀!拜托老哥哥給問問?” 老馬為難地道:“我這樣的人,哪配登大人的門呢?” 錢掌柜道:“我們共同湊了份兒禮,不叫老哥哥你空手過去,怎么樣?” 老馬問道:“你們都犯了什么事?” “就是沒有!”錢掌柜哭喪著臉說,“都是街面上干的營生。是,是有些偏門,可咱們就是吃這行飯的!出格的事兒是真的沒干吶!就是兩個小毛孩子不長眼,沒認出菩薩真身來,不合下手,被識破了……” 老馬聽了就放心了:“那不礙的,以前也有這樣眼拙的,大人也沒有很計較?!?/br> 錢掌柜身后一個專干算命騙錢的神棍忍不住道:“我可沒騙到他門上?。。?!怎么也被盯上了?” 他這一聲,幾行撈偏門的都躥了出來,都說自己沒跟這位頭上動土,讓老馬好歹看面上幫忙打聽一下。他們真湊了一份厚禮,讓老馬送去祝府打聽。 老馬硬著頭皮,把茶鋪暫關了一日,一臉上刑場的樣子到了祝府門上。他也沒有名帖,到了門上,張張口,不知道怎么說自己。門上的隨從是跟著祝纓到過茶鋪喝茶了,倒熱情地招呼:“老馬?你怎么來了?” 老馬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把來意講了。?;⒌溃骸鞍ィ看笕诉@些日子總愛自己到街上逛,我們還說大人干什么去了呢!你進來坐!” 把人讓到門房里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老馬坐臥不寧,直熬到祝纓在街上又揪住了幾個倒霉蛋,然后一身輕松地回家。 ……—— 祝纓踏進大門,老馬從門房里躥了出來。胡師姐“鏘”一聲,佩刀抽出來一半。祝纓道:“是老馬?!?/br> 老馬抹了一把汗,彎著膝蓋就要跪下,道:“大人?!?/br> “起來吧,里面說。怎么來了?” 老馬手足無措地看看腳邊的禮物,祝纓道:“這是什么?你妹子家才安下來,拿這些做甚?” 老馬躬身湊了上去,道:“不是我妹子,她在家收拾些野菜臘rou,要過兩天才送過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