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jié)
也是因為這個心臟, 她才能被不知火山的結(jié)界認(rèn)可,在其中穿行無阻。 “……你是可以通過這顆心臟一直監(jiān)視我,還是因為到了不知火山, 有息壤的共鳴, 所以才能與我建立感應(yīng)?” 濯纓并沒有回答靈胥的問題, 倒是反過來向她拋出了自己的疑慮。 黑影沉默了一會兒, 嗓音微揚: 【你的性情果然與阿姮相距甚遠(yuǎn), 更像你那個冷酷無情的人皇父親。】 濯纓很少會被旁人的三兩句話所激怒,然而靈胥這一句卻恰好刺中了濯纓的要害。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fù)]刀弒父,但卻無法斬斷自己與人皇之間密不可分的血緣,拋不開從他身上所繼承的那一部分東西。 “像又如何?!?/br> 浸沒在無邊黑暗之中,少女的身影如雪白游魂,靜默地佇立在息壤之上。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但可以決定自己是誰,我是否冷酷無情,與人皇帝闕有多相似,都與你無關(guān),而是由我自己來決定,你沒有資格評判我?!?/br> 封印著不知火山的息壤與少女胸腔內(nèi)躍動的心臟共振,令遠(yuǎn)在媧皇宮的女君靈胥也能感應(yīng)到她此刻心緒。 縱然短暫泛起波瀾,但她的情緒很快便又歸于汪洋般的鎮(zhèn)定平和。 赤水……濯纓。 她繼承了母親在修行上的天分,同時又繼承了父親的政治頭腦。 至于性情,則從父親的冷靜理智與母親的仁善溫和中各取一半,可以說,她完全是擇取了父母的優(yōu)點而生。 但靈胥很難用這樣客觀的心態(tài)去審視她。 若不是因為她,阿姮會毫無牽掛地跟她早早離開大雍皇宮,也不會落得換心而亡的下場。 她的出生,本就是個不該有的錯誤。 【我沒有資格?】 徘徊在她周身的黑影幽幽道: 【這世間,最有資格評判你的人就是我,你的父母雖然創(chuàng)造了你,可他們一個間接害死你和你母親,另一個卻沒有保護(hù)你的能力,是我讓你得以降生于世,是我給了你一半心臟,才有今日上清天宮的赤水濯纓!】 這番無可反駁的話宛如壓在頭頂?shù)囊粭l鐵律,令人不得不矮了一頭。 然而濯纓怎會甘心,她胸中驟然而生一股憤懣之氣,拉滿弓弦,試圖讓纏繞著她的黑影閉嘴。 本體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靈胥在濯纓的心底深處,漠然注視著她,道: 【接受不知火的淬煉,拋棄你這具毫無價值的污濁凡體吧,我已知曉你前世今生的一切經(jīng)歷,你就是因為這具虛弱無用的身軀,才會生出軟弱之心,才會被那個荒海少君利用?!?/br> 金烏之矢飛射而出,擊碎那個喋喋不休的黑影。 濯纓:“……閉嘴?!?/br> 然而下一刻,它又從另一個方向現(xiàn)身,繼續(xù)用那種平緩卻沉穩(wěn)篤定的語調(diào)道: 【還記得那個被你選中,親自送上王座的女海盜嗎?】 隨著這句話落下,息壤周遭的黑暗褪去,化作人間界的景象。 天地一片雪白,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被寒潮席卷的大越朝。 濯纓愕然發(fā)現(xiàn),本該氣候溫和的帝都,竟在七月盛夏落了一場大雪。 靈胥緩緩解釋: 【因為這場妖異之象,民間謠言四起,都說是女子稱帝才引起的天怒,只要將這位女帝趕下王座,就能讓天神撤回這場天罰?!?/br> 自濯纓那日與穆君在皇宮中分別后,濯纓便再沒有見過穆君。 扶立新人皇,是順應(yīng)天時,但新人皇繼任之后,仙人便不可再繼續(xù)干涉人間之事,因此濯纓只聆聽過幾次穆君的祈愿,得知她已順利登基稱帝,便沒再過多關(guān)注。 即便有什么困難阻礙,那也是身為新人皇的她需要自己面對的事。 ——只是,這些事中,并不包括神祇所帶來的劫難。 “這一切難道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濯纓沉聲道: “如果不是你與長生帝君聯(lián)手,要取走息壤的力量,讓不知火山從沉眠中蘇醒,人間界又怎么會突生異象,降臨寒潮?” 他們剛?cè)霒|海時,海域已有異狀,證明不知火山蘇醒的過程中,會不斷吸取熱量。 海域溫度驟降,人間界同樣也會有所牽連。 靈胥冷然輕笑。 【你不覺得可笑嗎?這位新人皇繼位剛滿兩年,兩年時間內(nèi),她數(shù)次親自登門,將那些因她出身而不愿為她效命的古板大臣請回朝堂,又以鐵血手腕,推行新法,提拔寒門子弟,降低賦稅,推行節(jié)儉,重農(nóng)抑商,使得無數(shù)百姓免于災(zāi)荒之苦——】 【但一場大雪,便可以掩埋她的所有功績,讓世人忘掉她的功勛,只記得她是個女子,甚至開始吹捧起那個昏庸無道的舊人皇,認(rèn)為是她倒行逆施才給人間召至災(zāi)禍?!?/br>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道?這樣的世道,有什么存在的價值?】 靈胥的聲音與這些紛雜的畫面交織在一起。 濯纓看到大雪下曝尸于野的枯骨,看到女帝召集群臣,晝夜不息的苦思對策,更看到諸多畏懼天災(zāi)的百姓,在有心人的煽動之下,將他們無法理解的天災(zāi)怪罪在那個執(zhí)掌天下的女子身上。 群臣之中,有人提議殺一儆百,以絕這些動搖民心的風(fēng)聲。 然而穆君卻阻止了他們。 “——天地共主,掌得了天下權(quán)勢,也要受得住萬民非議,人命可輕易奪取,但天下悠悠眾口卻難堵?!?/br> “孤的名聲并不重要,然天下遭劫,還望諸君能與孤同心協(xié)力,共赴這場國難?!?/br> 人間風(fēng)饕雪虐,掩蓋了這一場深宮中的對話,宮城外,有宣教者大肆鼓動,要沖進(jìn)宮中將這個招來天罰的女帝從王位上拖下來燒死。 靈胥的聲音再度響起: 【赤水濯纓,你的身體里流淌著我的血,與靈瑟一樣,都是我的女兒,擁有繼承媧皇宮的權(quán)利,只要你站在媧皇宮這邊,從今以后,天上地下,沒有哪一個男子能夠欺壓你,人間也再不會重復(fù)你母親的慘劇,這是我所愿,亦是你心中所愿,不是嗎?】 她聽過仲銜青的故事。 也赤水濯纓與她身邊那位龍女的淵源。 更親眼見證了她扶持著穆君從一個差點被招降的女海盜,成為一國之君的過程。 靈胥雖然嘴上說著赤水濯纓像人皇帝闕,但她心里清楚,赤水濯纓與她的父親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而那個本質(zhì),正是她心軟的原因。 “呵?!?/br> 重歸黑暗的空間中,響起了少女一聲譏笑。 靈胥微微蹙眉。 “赤水濯纓,你要想清楚,你只有這一次機(jī)會?!?/br> 濯纓微微昂起頭,看向虛無的某處,仿佛隔空注視著靈胥的雙眼: “敢問女君,你想如何清洗人間?重整乾坤?莫不是將所有凡人全都?xì)⒐?,從頭造人,這樣就能建成一個你理想中的新人間了?” 靈胥默然片刻,道: “世間分陰陽,應(yīng)是陰在前,陽在后,這世間已然陰陽顛倒,無可救藥,如不從頭再來,你又能如何?” “那你又怎么確定,是從頭再來,不是重蹈覆撤呢?” 濯纓語速愈快,字字如刀: “這世間之所以會陰陽顛倒,源于女子生而為需要繁衍后代的女子,男子生而體格健壯勝過女子,源于凡人要吃五谷雜糧,而體格更加健碩的男子能夠承擔(dān)更多的生產(chǎn)?!?/br> “你若想重頭再來,那就讓男子繁衍生息,讓女子健碩如牛,你能做到嗎?” 沒等靈胥回答,濯纓又道: “你若真能做到,不過是將女子變成了男子,男子變成了女子,到最后,你究竟是想要一個女子能夠隨心所欲的新人間,還是想讓女子拋棄自己的身份,從里到外的變成一個男子?” 這番話回蕩四周,傳到了不知火肆虐的結(jié)界上方,也傳到了遠(yuǎn)在媧皇宮的靈胥耳中。 她愕然怔愣幾息,回過神來,冷笑著反問: “那我便不再創(chuàng)造男子,女子與女子之間一樣能夠繁衍生息。” 伏曜等人聽到這話,驚得說不出話。 這……這也可以? 濯纓頓了一下,又道: “先不提女君能否做到,即便能做到,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若這世間全為女子,也會有高低貴賤之分,強(qiáng)者欺壓弱者,富貴者奴役貧窮者,世間仍然會有女子無法隨心所欲的生活,這天下,不是與世無爭的桃源,不是女君的媧皇宮,凡人也并不是女君的玩具,可以任由你擺弄?!?/br> “……” 這一次,靈胥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結(jié)界上方,伏曜與葉時韞正抵擋著不知火的侵襲,謝策玄不斷以五雷術(shù)劈向結(jié)界,要救濯纓出來。 咔嚓—— 謝策玄與濯纓皆不敢置信地看向結(jié)界上的一條細(xì)微裂痕。 這結(jié)界應(yīng)是媧皇以息壤封印不知火山時遺留下的結(jié)界,為的是阻攔非媧皇血脈之人觸及息壤。 這封印,怎么會輕易生出裂痕? 還沒等濯纓想明白,便又聽靈胥幽幽開口: “你既然反駁得頭頭是道,那么你說,該如何才能為這世間的女子討回一個公道?” 聽著她冰冷的嗓音,濯纓坦然回答: “我不知道?!?/br> 靈胥沒料到她會答得如此果斷,怔了一下,才嗤笑道: “你說了這么多,最后給我的回答,就是一個不知道嗎?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言便全是些沒有意義的空話,這人間就該從頭再來……” “我不知道,不代表這人間界的其他女子不知。” 濯纓飛身而上,欲重新回到上清眾人身邊,那道陰魂不散的黑影又糾纏而上。 靈胥嗤笑一聲: “赤水濯纓,你多智善謀,你都不知,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凡間女子,又怎么會知道?她們只會依附于男子,陷于勾心斗角之中,早已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