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一步入殿的濯纓一進(jìn)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放開她！”

    落日弓一箭穿過人皇帝闕的頭顱。

    濯纓咬緊牙關(guān)，極力忍耐著自己胸腔中燃燒的怒火。

    她觸碰不到任何人，除了小時候的她自己。

    但人皇最終還是放開了小濯纓。

    “將她帶下去，”人皇轉(zhuǎn)過身，“今日帝后大婚，不可有任何差池，命人好好看管赤水濯纓，今后無事，不要讓她再出現(xiàn)在我眼前?！?/br>
    小濯纓怔怔看著自己的父親。

    她還太小，并不明白話中的含義，眼里包著眼淚道：

    “娘親不見了，爹爹，你要去找娘親……”

    “帶下去！”

    濃霧再起，濯纓站在殿外漠然看著這一切被大霧吞沒。

    一切都從這一日改變了。

    母親的寢宮被一把火焚燒殆盡，她被移去了偏遠(yuǎn)的宮闕，一開始還有幾個嬤嬤盡心照料，但皇后入主后宮，很快生下了宮里第二個公主。

    大家看清了風(fēng)向，越發(fā)疏懶起來。

    白霧散開時，濯纓看見自己正趴在皇后宮的窗戶外，偷偷朝里張望。

    今日是昭粹公主的生辰，人皇與皇后守在昭粹的床頭，好讓她一睜開眼便能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爹爹和娘親，還有她的生辰禮物。

    握著一只竹蚱蜢的小濯纓墊著腳尖，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meimei，聽說她今日生辰，小濯纓特意帶著禮物想送給她。

    “別進(jìn)去，皇后不會收你的禮物，昭粹也不需要你的禮物。”

    小濯纓回過頭來，望著濯纓眨巴了一下眼。

    “我記得你，你好漂亮呀，你是哪個宮里的姑姑嗎？”

    濯纓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她。

    這世間大約沒有幾個人能與小時候的自己對話，縱然這只是她的心景，但這樣面對面看著小時候的自己的感覺仍然很奇妙。

    “回去吧，不要往前走了，這里沒有人歡迎你?！?/br>
    小姑娘舉起手里的竹蚱蜢：“我把禮物送給meimei就會回去了?！?/br>
    “她有很多很多的禮物，不缺這個?！?/br>
    “竹蚱蜢也有嗎？這可是我最喜歡的玩具了?！?/br>
    “有，她什么都有。”

    小濯纓回過頭，她的視線穿過窗欞，看到她的父親打開了一個小匣子，里面珠光流彩，有精巧的九連環(huán)，有金子做的長命鎖。

    他將長命鎖掛在小昭粹的脖子上，慈愛地摸摸她的頭，說：

    “昭兒要長命百歲，健健康康?！?/br>
    窗外的小濯纓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一日留在她脖頸上的指痕早就消失了，只是她后來餓著肚子去御膳房討飯時瞧見庖廚正在殺兔子，他們掐著兔子的脖子，手起刀落，不一會兒那兔子就沒了動靜。

    她這才明白那天父親為什么要掐她的脖頸。

    而現(xiàn)在，她看著父親給meimei的脖頸掛上長命鎖，那些消失的指痕不知為何又開始疼了起來。

    “……jiejie？”

    被濯纓牽起手的小濯纓意外地抬頭看她。

    “jiejie，你不是宮里的姑姑，你是天上的仙女對不對？”

    濯纓沒說話，只是牽著她朝前走。

    “大家都看不見你，只有我能看見，”小姑娘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聲音都變小了許多，“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仙女jiejie，你知道我娘親去哪里了嗎？”

    濯纓直視前方，冷聲道：

    “她死了，不會回來了?！?/br>
    牽在手里的小姑娘突然牽不動了。

    回頭一瞧，方才還眨巴眨巴眼的小姑娘淚眼滂沱，哭得一塌糊涂。

    “……別哭了?！?/br>
    濯纓在她面前蹲下，有些尷尬地看著哭出鼻涕泡的自己。

    太難看了，她小時候哭起來原來是這副模樣嗎。

    “不會的，”小姑娘抽抽搭搭，含含糊糊地反駁，“娘親只是不見了，她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她不會死的……”

    “可她不要你?！?/br>
    濯纓輕聲道：

    “她不要你，和死了沒什么區(qū)別，你就當(dāng)她死了吧?！?/br>
    眼淚撲簌撲簌地從小濯纓的眼里落下，她問：

    “但我還是想她?！?/br>
    “她不要你，為什么要想她？”

    “就是想她，”小濯纓認(rèn)真地盯著她，“吃飯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想，看星星的時候也想，就算娘親不想我，我也想她?！?/br>
    “……”

    倔得簡直想把她的嘴捏上。

    “jiejie，你不想你的娘親嗎？”

    濯纓冷冷答：“不想。”

    “說謊，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br>
    “……”

    濯纓抬頭望著無言的蒼穹，不明白她的渡劫為什么會是這樣。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可選擇和青溟真王那樣的敵人打一架，而不是和小時候的自己在這里進(jìn)行毫無意義的對話。

    她垂眸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軟弱與彷徨。

    她松開了小時候的自己的手，一字一頓地告訴對方：

    “我為什么要想念一個背叛我的人？她背叛了我，她將我一個人丟在這里自己逃走，沒有人想念我，沒有人想過我留在這里會過什么樣的日子，我為什么要記住她！”

    小姑娘烏黑的眼珠倒映著此刻面若寒霜的濯纓。

    濯纓五指收攏，指尖用力得嵌入自己的掌心。

    這就是她的心魔嗎？

    這憑什么是她的心魔，憑什么成為阻攔她晉升的障礙？

    什么才是天道心目中的擊敗心魔？

    要她寬恕母親？寬恕人皇？要她洗清這一身的戾氣，做一個心存善念大愛無疆的仙人？

    憑什么！

    難道她不該恨？不能恨？

    這些人以惡意對待她，難道要她放下這些仇怨，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也不需要他們付出任何代價，就與他們和解嗎！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天地微微顫動，心景內(nèi)一陣動蕩。

    這一次的濃霧幾乎吞沒一切，就連濯纓自己的身影也被這陣濃霧包圍。

    濯纓咬緊牙關(guān)，召來落日弓，朝四周漫無目的地射出帶著無盡怒火的箭矢。

    她不能被這么可笑的東西阻攔。

    前世死時的痛苦還殘留在記憶之中，這一世是她唯一的機會，她還有沒復(fù)完的仇，沒殺得了的人，她怎么能在這里止步不前？

    濯纓數(shù)不清自己射出了多少箭矢，她在霧中狂奔，想要摧毀這方讓她不斷重溫噩夢的空間。

    腳下卻不知踢到了什么，濯纓重重跌倒在地。

    “——把她的頭發(fā)給我剪掉?！?/br>
    暈暈沉沉之中，響起了一個冷漠的女人嗓音。

    “唯有嫡出才可以戴墜有流蘇的發(fā)釵，一個庶出的公主，這是想踩在昭兒頭上嗎？將她的長發(fā)絞碎，以儆效尤?！?/br>
    睜開眼的濯纓隱約感覺自己被什么人壓在地上。

    木質(zhì)地板冰冷光潔，她聽見周圍有紛亂的腳步聲，有宮人遲疑的勸阻聲，然而端坐上首的女人態(tài)度堅決，宮人只好朝她走來。

    一步，兩步。

    冰冷的剪子散發(fā)著寒意，落在她顫動的眼中。

    停下來！不準(zhǔn)靠近她！不準(zhǔn)剪掉她的頭發(fā)！

    那剪子并沒有停下，反而離她越來越近，濯纓幾乎能聽到剪子絞碎頭發(fā)的聲音。

    她是大雍的公主！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待她！

    她要殺了這些人！她一定！一定要將他們?nèi)細(xì)⒘恕?/br>
    壓制住濯纓的眾人突然被一股從她身上爆發(fā)而出的力量沖飛。

    皇后不敢置信地起身，駭然道：

    “……是妖邪！這孩子被妖邪附身了！快傳道長除妖！”

    殿內(nèi)愣神的眾人忽而驚醒，其中一人抬腳正要沖出去，卻見那個被剪斷長發(fā)的小姑娘如鬼魅般閃現(xiàn)至眼前。

    咔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