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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67

    本書總字數(shù)為:1350141個

    時也恨他自己,在這最后下意識里抬起的蠻力拳掌——仍是當年身在北域,白烏族長老親自所授,那一招一式,都與初學(xué)之時不存半分差池。

    有些固有的事物必定刻骨銘心,但它不一定是恨。

    只是恨與執(zhí)著遍布了雙眼,在這漫長而孤寂的歲月之中,愈發(fā)削尖那一顆本就刀子似的心。

    從枕這一拳倏然揮擊出去,便自此失去了停頓亦或是再次后悔的退路。

    因為在那同一時間里,棺木當中如雪般奪目鋒利的涯泠長劍,已正蓄勢待發(fā),就在他近身靠攏的短短一剎——

    揚起,落下,一聲錚鳴呼嘯著劃破長空。

    隨后鮮血四散噴濺,漫天冰雪消融,一顆雙目圓睜的猩紅頭顱堪堪落地,順著棺蓋下的沉黑色陡坡無聲翻滾了一路。

    第184章 正文完結(jié)!

    “要想徹底無誤地殺死一個活劍族人, 要的并不是快……而是片甲不留。”

    “當初你是如何待我的, 現(xiàn)下我便分毫不差,權(quán)當是一起還給你罷?!?/br>
    一場熊熊烈火燃至鋪天蓋地,其間隱有融為水漬的點點冰雪, 亦包含有無數(shù)落地掩埋的枯枝殘葉。

    薛嵐因就站在距離火堆不遠的地方, 一手攬著他的師父,另一手則稍事?lián)P起,將那顆染滿活血的頭顱低低朝里拋了進去。

    片刻之余,只聽噼啪一連數(shù)道輕響, 人頭與那兇猛劇烈的火勢很快融于一體,沒用多久,便愈發(fā)望不清其蹤影究竟何在。

    “其實活劍族人真正死的時候, 是根本用不著棺材的?!?/br>
    雪地中央持續(xù)燃燒的烈火已隱有漸弱的趨勢。

    薛嵐因兩手攏著晏欺,像是認真,又像是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道:“我們大多數(shù)族人在逃亡的過程中慘死斃命,都是因著身首異處。沒有一副完整的身體, 傷口就沒辦法快速愈合, 久而久之,肢體撕裂的時間過得太長, 人也就這樣死了?!?/br>
    晏欺默默不語,漆黑的眼睛被火光漾出一片迷離恍惚的色彩。

    薛嵐因伸手牽過他,一步一步走到從枕尚未燃毀的身體旁邊,彎腰緩緩蹲了下去。

    晏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會兒卻忍不住開口問他:“……你干什么?”

    但見薛嵐因探手出去, 在從枕寬厚的紗衣內(nèi)側(cè)翻翻找找,過了半晌,才從他包裹得極為嚴實的內(nèi)襟當中,掏出一只不大不小的沉重錦袋。

    袋底是濕潤粘稠的紅色。

    師徒兩人對視一眼,薛嵐因?qū)⒛峭嬉鈨悍旁谑掷锏嗔藘傻?,沒過一會兒,便勾手一拋,連袋帶人一并扔進了柴火堆里,登時燒得噼里啪啦一陣亂響。

    晏欺瞬間臉就青了:“你——”

    “我知道,里面是劫龍印?!?/br>
    薛嵐因不緊不慢地道:“燒了也好,斷個念想?!?/br>
    晏欺動了動唇,還想說些什么,薛嵐因卻嘆了一聲,像是對著晏欺,又像是對著火堆里燃燒殆盡的從枕道:“我早說過,活劍族……已經(jīng)不存在了?!?/br>
    “當年我和我哥逃來中原的時候,身邊同行的族人也就只有稀稀拉拉十來個。之后死的死,散的散,一直撐到現(xiàn)在的,根本沒剩下多少。”

    “說什么要解開子母蠱,去尋找所謂的活劍真跡……真的太傻了。一個覆滅近百年的古老部族,存活至今的族人屈指可數(shù),還談什么真跡,談什么故鄉(xiāng)……”

    “都是假的……只是白烏族人為了夸大劫龍印在中土內(nèi)外的實際壓制力,刻意營造出的一種假象罷了?!?/br>
    “有些人心里明明清楚,偏還拼死拼活跑去爭,跑去搶……最后費盡心機斗垮的人,還不都是自己?”

    倏而一陣風(fēng)來,將那雪地中央燃起的大火吹至更盛。

    從枕本就破碎不堪的軀體,在烈火之中翻滾,痙攣,掙扎——那一身灼熱奔騰的活血亦是按捺不住,自周身崩裂撕開的傷口不斷紛涌而出,不多時,便將腳下雪白的地面浸至一片殷紅。

    而伴隨那副殘軀一并燃燒殆盡的,還有火堆最深處,一張爬滿絲狀紋路的扭曲人皮。

    薛嵐因甚至沒將錦袋打開細看。

    劫龍印自它初次現(xiàn)世以來,一路流傳至今,人們愈漸為它鍍上一層兇悍剛猛的影子。

    實際從枕說的并沒有錯,它只是一個部族在瀕臨滅亡的絕望之際,被迫用以凝聚族人的一種方式。

    而大多數(shù)人,為將那些所剩無幾的活劍族人據(jù)為己有,便采用更為血腥殘暴的手段,恣意扭曲了子母蠱真正應(yīng)有的含義。

    “可最終得到劫龍印,又有什么用呢?”薛嵐因無奈嘆道,“活劍族人早就寥寥無幾,如果破印還需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那最后所剩下來的,還能有什么……?”

    他是這般問了,可惜此時此刻,也無人再予他半分應(yīng)答。

    多少數(shù)不清的往事與仇怨,便隨這一場洶涌如潮的漫天大火,一寸一寸燃得干凈。

    薛嵐因微微低頭,晏欺仍舊沉默站在他身邊,遠望著天邊一層絢爛火光,許久都沒有出聲說話。

    薛嵐因苦澀一笑,悄悄湊去攬著他的肩膀:“走了師父,回家吧。”

    這時晏欺才轉(zhuǎn)過頭,烏黑碎發(fā)下的長睫低顫,遮擋不住一雙濕潤通紅的眼。

    薛嵐因伸出一手,無聲揩在晏欺蒼白消瘦的頰邊,輕輕揉了兩下,道:“……我說過要娶你的,不會食言。”

    晏欺仰頭與他對視,卻是怎么也不舍得眨眼。

    仿佛無意一次呼吸,面前的人便會即刻消失似的——他不敢妄動,甚至不敢輕易出聲,便只能竭力睜開眼睛,將愛人尚還清晰的面孔印入心底,一路深深刻入骨髓,永不相忘。

    薛嵐因瞧著他的模樣,終忍不住彎了薄唇,低低笑出了聲。他紅著眼眶,再一次將晏欺緊緊抱住,憐愛又心疼的道:“……傻子?!?/br>
    晏欺渾身冰涼,抱著他的男人卻如火一般guntang。

    ——溫暖的肌膚,以及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

    晏欺將側(cè)臉貼在薛嵐因的胸口,直到后時深深吸出一口氣,方像是回過神識似的,緩緩伸手,一點一點將人小心環(huán)住。

    這樣患得患失的感覺,一直持續(xù)到后來回家的路上。

    薛嵐因牽著他的師父,一路慢悠悠往他們住的小院處走。

    ——期間晏欺始終保持著沉默,不管薛嵐因在旁邊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晏欺就似當他不存在一般,表情麻木,步伐更是一種難言的僵滯。

    薛嵐因:“師父?!?/br>
    “師父……”

    “師父……你看看我好不好,師父?!?/br>
    聽到這里,晏欺終于舍得偏頭,將薛嵐因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

    ——他傷沒好全,腦門乃至后頸一帶極其脆弱的地方,仍舊帶著顯而易見的紅褐色傷疤。

    這些都是由從枕徒手撕裂過的,壓根不可能輕易愈合的毀滅性傷口。

    何況薛嵐因化為一堆殘骨的慘烈場景,還是晏欺當時親眼所見。

    所以晏欺從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是瘋了,亦或是又走進一場美好虛幻的夢里,沒能出來。

    薛嵐因也覺得自己要瘋了,因為不論他在晏欺耳邊吹什么風(fēng),絮叨什么話,他這位木雕似的傻子師父,除了偶爾動一動眼睛,就沒有任何實質(zhì)上的反應(yīng)。

    “師父,你是不是生氣了?”

    “師父,你打我吧,做什么都可以。”

    “師父,你就不想聽聽我說話嗎?”

    兩人沿途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薛嵐因終于忍不住了,腳步一停,倏而回身將晏欺摁在門板上,嚴肅道:“你再不理我,我……我就……”

    晏欺眉心一顫,望向他的目光黝黑發(fā)亮,可偏就是不肯眨一眨眼。

    于是薛嵐因低頭湊了上去,不由分說,張嘴叼上晏欺一只微微發(fā)抖的眼皮。

    ——那時初雪消融的夜晚,遍地都是潮濕入骨的陰寒。

    薛嵐因唇下那雙眼睛卻是溫熱的,清苦的,隱約泛著一絲落寞的咸澀。

    分開時,薛嵐因雙手捧著晏欺的面頰,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不信的話,你可以親一親看?!?/br>
    晏欺一邊眼睛被他啄得紅腫不堪,此時剛一遇得偏頭躲避的間隙,卻只一瞬,又讓薛嵐因原封不動給逮了回去。

    他說:“我知道錯了,師父……或玉,我以后一定聽你的話?!?/br>
    說罷,再次上前,又搶著親吻晏欺另一邊眼皮。兩人并肩同站在院門前方,一個忙著低頭,一個忙著躲閃,薛嵐因陡然一個伸手,將晏欺牢牢實實抓進懷里,剛巧耳畔傳來噼里啪啦一陣輕響,一盞紙燈應(yīng)聲滾落在地,小兩口子同時回頭,便見是程避那廝正干巴巴地杵在門后,一雙圓溜眼睛瞪如銅鈴般大,只恨不能當場從眼眶里翻滾出來。

    而他身后同樣驚詫而又帶有幾分惶恐的,是在院內(nèi)等候已久的云翹與云盼二人,以及那最后方手持刀劍,正做出行裝扮的易上閑。

    ——很顯然,約莫是見著晏欺天晚未歸,已做好外出尋人的準備。

    但好巧不巧的是,晏欺不光回來了,旁邊還帶著一個活蹦亂跳的薛嵐因。

    沒錯,真的是薛嵐因。

    也是那個在聆臺山上,被從枕一手活血給粉碎撕爛的薛嵐因。

    而眼下程避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度以為自己撞見了鬼。

    其實要說起來,當真是難為晏欺麻木飄忽了一整段路,至今還以為自己是身在夢里。

    后來的薛嵐因,是這樣解釋的——

    他說:“雖說前后籠統(tǒng)過去了十七年,師父當初施用遣魂咒的力量,并沒有全然消散。加上從枕本身狂傲自負,殺我的時候留下了一整副遺骨,也就等于是給我一次傷勢愈合的機會?!?/br>
    “活劍族人的再生能力……當真就是如此強大么?”那時程避滿臉不可置信地盯視著他,繼而一遍一遍追著問道,“就算身首異處,血液流干,渾身千瘡百孔,也沒有辦法將他們……不對,將你們……殺死嗎?”

    “身首異處當然會死……但只要尸骨完整,不存任何缺失的話,血rou便極有可能隨之再生。不過,我之所以能在活血灼燒中僥幸存活下來,完全是靠著遣魂咒臨時發(fā)揮的效用。”

    薛嵐因?qū)⒛抗馄D(zhuǎn),繼而深深望入晏欺的眼睛:“人魂不散,遺骨殘存……師父當初舍命練就的禁術(shù),足足逆改了我兩次命劫?!?/br>
    易上閑聞言至此,卻是拂袖一揮,冷聲嘲道:“你誤打誤撞撿回一條性命,也是純屬僥幸罷了!遣魂咒救你一次,兩次,你莫不是還指望往后還能救你無數(shù)次?”

    “我知道是僥幸,往后也不會再有第三次?!毖挂虺谅暤?,“……而且,從枕已經(jīng)死了,尸骨無存?!?/br>
    聽到這里,在旁靜默已久的云盼與云翹二人,終忍不住發(fā)出唏噓而又感嘆的聲音。

    “當……當真死了?”云盼訥訥問道,“這……不久前,白烏族還派出大批人手,說要追蹤他的去向呢……”

    云翹也難免神情復(fù)雜地道:“說到底……那人也是和遮歡jiejie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怎的說死就這么死了?”

    “真死了?!毖挂虻?,“一把火燒得灰都不剩?!?/br>
    眼看這倆白烏族人還要追著問長問短,易上閑忽然一個回身,尤是肅然道:“……那劫龍印呢?”

    薛嵐因頓了一頓,很快輕描淡寫地道:“燒了?!?/br>
    話音方落,屋中所有人俱是陷入一片寂靜無言。但見易上閑定身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余,復(fù)又一次加大音量重復(fù)問道:“你……你說什么?”

    薛嵐因道:“燒了?!?/br>
    “什么?!”

    這一次,就連云盼云翹也一并站直起身,簡直難以置信地道:“你……你把劫龍印燒了!!”

    薛嵐因不以為然道:“區(qū)區(qū)一張人皮而已,拿在手上不見得有多踏實,二位姑娘又何苦這般執(zhí)著?”

    “劫龍印……乃是我們白烏族百年才得一現(xiàn)的至尊之物,就這么被你隨手給燒掉了?”云盼顫聲道,“這叫我們回去……如何向族長和諸位長老們交代?”

    云盼也是嚇得不清,在旁攥著拳頭眼淚汪汪道:“這下完蛋了……族長若是有意怪罪,誰又能受得???”

    一通沒完沒了的絮叨下來,兩位姑娘幾乎就要紅了眼睛,待得片晌過后,倒是沉默已久的晏欺初次開口,格外平淡地道:“就算劫龍印沒被燒毀,屆時帶往北域白烏族,不又該掀起一場無端的紛爭?”

    云翹眼底淚痕尚未干透,一見美人開了金口,干脆不管不顧,嬌花兒似的就想往人身邊倒。好在薛嵐因眼疾手快,一把將師父撈回身后,尤是笑意盈盈道:“是啊是啊,有它劫龍印一日在世,天下便不得安寧太平。若你們老族長實在想它念它,再等個十年百年,不就剛巧遇上這玩意兒現(xiàn)世了?”

    云翹小臉一紅,登時又氣又惱道:“你?。 ?/br>
    “行了,沒什么可爭辯的!”

    易上閑倏而出聲喝止:“眼下聆臺一劍派正值危難時刻,南域一帶更是混亂不止,若你北域白烏族不愿蹚進這灘渾水,大可對此事不聞不問,佯作不知,反而能保得一時平安?!?/br>
    云盼眉目微低,仍是猶豫道:“可是……”

    “事后你們族長若要深究,尋著這對師徒找麻煩便是?!币咨祥e揚手一指,正對向薛晏二人道,“反正劫龍印究竟燒毀與否,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真要犯了什么大忌,也由他姓薛的一己承擔?!?/br>
    云盼動了動唇,還欲開口說些什么,不料薛嵐因已然雙手抱拳,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向著易上閑深深作了一揖,順便吊兒郎當?shù)?“勞煩師伯費心,弟子自知沒那能耐擔此大任——明日一早,便打算啟程離開,帶著師父回竹林養(yǎng)老?!?/br>
    說罷又是一個偏頭,對云盼云翹二人道:“屆時云老族長若有什么需求,不必客氣,直接上門尋我?guī)煵纯??!?/br>
    此話方才說完,易上閑面色一涼,卻不知是喜亦或是怒。他瞇眼看了看薛嵐因,又看了看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的晏欺,隔了片晌,終是冷聲喝道:

    “不用明早,今晚就滾!”

    ——然而,話雖是這樣說了,當日亥時,偏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雪,眾人擠在一處小院當中,哪兒也沒辦法去,便勉強湊合著度過了一晚。

    次日晨時,天還未大亮,薛嵐因已起早牽來一匹瘦馬,晏欺則身披狐裘棉袍,由徒弟兩手攙扶著,小心翼翼躍上了馬背。

    薛嵐因仰著頭,輕聲問他:“真就這么走了,招呼也不打上一個?”

    晏欺瞥他一眼,道:“不用,昨晚不已經(jīng)說過了么?”

    薛嵐因凝視望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整整一晚上,你終于舍得跟我說話了?!?/br>
    晏欺:“……”

    薛嵐因湊上去,拉著他的手道:“你是不是生我氣了,不想理我?”

    晏欺坐馬背上,將狐裘攏得很緊:“……沒?!?/br>
    “其實那幾天,你貼在棺材旁邊,與我說的那些話,我都……”

    話剛說到一半,門前吱呀一聲響——是程避哆哆嗦嗦走出來,一見他倆這副裝扮,頓時就慌了,直趴上圍欄喊道:“師叔,薛師兄……這么早,你們上哪兒去?。俊?/br>
    薛嵐因適才回頭,就瞧他一人站在小院門口,凍紅的手里提著一盞紙燈,委屈巴巴的樣子,怪辛酸可憐的。

    想了一想,還是對他道:“師父傷沒好透,想趕早帶他往城里,尋更好些的大夫來醫(yī)?!?/br>
    程避問:“那你們……還會回來嗎?”

    薛嵐因笑了笑,半晌,又輕輕搖頭道:“不回來了,總不能一直給師伯添麻煩?!?/br>
    “不……不麻煩,師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師祖又不在……”程避急忙解釋道,“他是喜歡熱鬧的,只是嘴硬不說罷了。”

    “那行?!毖挂蛉允窃谛?,笑得一臉愜意,“以后等我娶媳婦兒了,請他來吃喜酒便是?!?/br>
    程避整個人一愣,隨即茫然不解道:“……你娶誰?”

    薛嵐因不說話了,抬手往他腦門兒上一拍,再一轉(zhuǎn)身,便匆匆走得老遠,獨留程避一人傻站在原地,過了許久許久,才望著馬背上一道溫柔靜謐的影子,漸漸有所意識地回過了心神。

    漫天俱是白雪,寒風(fēng)呼嘯如刀。院外一條長路筆直而又狹窄,像是要穿過遠方綿延不斷的林木,徑直抵達那日出日落的山頭。

    薛嵐因大搖大擺走回晏欺身邊,一個翻身,便輕松躍至他身后坐穩(wěn)。

    那時晏欺問他:“你跟程避說什么了?”

    薛嵐因一扯韁繩,順勢將人攬進臂彎里:“你不跟我生氣,我就告訴你。”

    晏欺無可奈何道:“……我沒跟你生氣?!?/br>
    薛嵐因道:“那你為什么不肯和我說話?”

    兩人同騎一匹瘦馬,慢悠悠在小路上晃,那陣子雪已經(jīng)停了,地面卻還沒有干。晏欺整個人都縮在狐裘里,不知是冷,又或是什么別的原因,他背對著薛嵐因,緩緩出聲說道:“不習(xí)慣?!?/br>
    薛嵐因又問:“為什么不習(xí)慣?”

    晏欺低淡道:“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我錯了,師父?!毖挂蚋┥碛H吻他的手指,柔聲哄道,“與你承諾過的事情,我又怎會食言?”

    晏欺還沒能繼續(xù)說點什么,薛嵐因已偏頭貼在他耳邊道:“現(xiàn)在雖然過了元宵,要吃湯圓也不遲啊——師父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給你買?!?/br>
    “等你傷好了之后,咱們不急著回去,帶你往別的地方走走看看,散一散心,你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去?!?/br>
    “都聽你的……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晏欺被他磨得全身發(fā)軟,總算招架不住了,開始小聲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你給我時間緩一緩,不然我……”

    薛嵐因貓兒似的竄上去,二話不說,又是微張開嘴,輕輕銜住了他的眼皮。

    晏欺:“……”

    彼時立春不久,冰雪初融,馬蹄奔走一刻未停,匆忙踏過潮濕泥濘的地面,過不多時,便留下一長串支離破碎的印痕。

    師徒兩人去時是怎樣去的,回時更是一無所有,空手而歸。

    不過薛嵐因認為自己揀了不少好東西,因而回去那一長段路,都始終是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師父,其實我覺得啊……咱這出來一趟,還是有那么點兒虧的?!彼幻鎿P起韁繩,一面貼著晏欺的眼皮,低聲嘀咕道,“銀子花了不少,又弄得一身是傷……這以后還得過日子呢,總不能光顧著混吧?!?/br>
    “……薛小矛?!?/br>
    晏欺的聲音里透著無奈,同時又透著一點顯而易見的不快。

    “怎么啦,媳婦兒?”

    “你說話就歸說話,能不能別亂親人眼睛!”

    “哈哈哈,你叫一聲夫君,我就不親了!”

    “……”

    “師父師父……”

    “師父怎么不說話?”

    “師父,你不是不跟我生氣的嗎?”

    “……我現(xiàn)在生氣了?!?/br>
    第185章 感情危機(上)

    “師父, 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比你還要……可愛的生物, 是什么嗎?”

    “你看它有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尾巴還會翹。”

    “還有!你聽它怎么叫的,這么可憐, 這么無助, 唉,好心疼!好難受!”

    “師父,你……”

    “不養(yǎng)!”

    當薛嵐因試圖第四次飽含深情地呼喚自家?guī)煾傅臅r候,晏欺手里舉著一根掃帚, 霸王似的橫擋在門前,對著面前一人一貓堅決說道:“不準養(yǎng)!”

    薛嵐因眼淚汪汪道:“師父……”

    ——距離當初聆臺山那一戰(zhàn)之后,約莫過了近小半年的時光。師徒兩人一路慢悠悠晃回原來居住斂水竹林, 上下忙碌著修補了微有破損的小屋和長廊,又將院子里肆無忌憚的雜草一次處理干凈,最后就著這間住了快二十余年的老竹屋,過起小兩口之間平淡又膩歪的小日子。

    然而說是平淡, 其實也壓根算不上平淡——畢竟薛嵐因這人……尤其愛好上躥下跳, 隔三差五不給晏欺整出一點事兒來,他就渾身不舒坦。

    比如前些天天氣正冷, 薛嵐因鬧著要去泡溫泉,回來兩人齊齊染上風(fēng)寒,翹腿躺在床上對著發(fā)燒。

    又比如昨天晚上,薛嵐因跑去廚房偷喝了一大壇果酒,大半夜里發(fā)酒瘋將晏欺扛了起來, 一把扔進被窩里強行……撓他癢癢。

    而此時此刻,外面正窸窸窣窣下著大雨,薛嵐因回家時傘也沒帶,淋著一頭狼狽不說,懷里還抱著一只……灰溜溜濕淋淋的小毛團子。

    晏欺瞇起眼睛,直盯著那玩意兒瞅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確認薛嵐因口中所說的“可愛生物”,是一只全身泥濘,流著鼻涕還炸毛的小野貓時——一向喜愛潔凈,又極怕麻煩的晏娘娘,終于無法自抑地抄起一根掃帚,將自家徒弟連貓一起攔在了門外。

    “我討厭貓。”晏欺道,“臟死了,薛小矛……你不把它扔掉,今晚別想進家門!”

    薛嵐因可憐兮兮地站在門檻兒旁邊,懷里那只貓也可憐兮兮地望著晏欺,一雙掛滿泥水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每每動那么一下,便是一粒泥疙瘩掉在薛嵐因手上。

    晏欺快要嫌棄死了,退后一步,直對薛嵐因道:“你……你快把它……放了,放出去!”

    “它沒有家啊師父,放出去指不定就餓死在路邊了。”薛嵐因道,“做人得要有點善心不是?何況小動物領(lǐng)進家門,還能給咱們帶來好運呢?!?/br>
    晏欺嘲道:“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哪兒來的閑錢養(yǎng)貓?”

    他態(tài)度這樣強硬而又抵觸,反而讓薛嵐因不好說話了。兩人無語對視片刻,薛嵐因?qū)⒛X袋一撇,一人孤零零地坐回門前的臺階上,懷里抱著那只臟兮兮的泥巴團,背影無限的孤寂落寞。

    晏欺則瞪著眼睛站在屋里杵了有小半片刻,望著徒弟淋雨過后透濕的頭發(fā)和衣裳,咬了咬牙,只好硬著頭皮,頗為不耐地出聲說道:“……你先進屋換身衣服,免得著涼。”

    薛嵐因一見晏欺松口,頓時覺得有戲了,眼睛一亮,便抱著泥巴貓沖進屋里,連連向著晏欺搖尾巴道:“那貓呢?貓呢?”

    “先折騰你自己!”

    晏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貓,只覺此時頭疼無比。

    ——于是,趁著薛嵐因洗澡不在的間隙,晏欺偷偷摸摸尋來一只竹籃子,二話不說,將那又臟又臭的泥巴貓給塞了進去,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打算將它裝到院外給扔掉。

    然而籃子剛擱到院門口的時候,天外還在密密實實地下著小雨。晏欺心里過意不去,便又跑回屋里,給貓兒撐了一柄紙傘,穩(wěn)穩(wěn)架在竹籃旁邊,以防它再次被雨水淋濕。

    處理完這一切的晏欺,自以為萬事大吉,于是松一口氣,悠哉悠哉,準備起身回去泡上一壺熱茶。

    結(jié)果他這么一走,竹籃里的泥巴貓也跟了上來,啪嗒啪嗒四只小爪兒踩在小水坑里,濺得晏欺雪白的衣角滿是泥漬。

    晏欺猛一回身,挑起鳳目,伸手一指貓頭,硬聲令道:“不準跟著!”

    泥巴貓:“喵~”

    晏欺瞪著眼睛,站在原地杵了片晌,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位了,竟鬼使神差地找來一張巾帕,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給那貓兒擦起了身體。

    于是薛嵐因剛洗完澡出來,就看見門檻旁邊極為驚悚的一幕——自家?guī)煾笍澭自诘厣希掷锱踔淮銍妵姛岷鹾醯男◆~干兒,正一臉正經(jīng)嚴肅地喂貓兒玩。

    而那只原本臟兮兮還流鼻涕的泥巴貓呢?這會兒就跟活脫脫變了一只貓似的,渾身上下,從耳朵到尾巴,無不散發(fā)著干凈溫軟的光澤。

    薛嵐因走過去,呆呆問晏欺:“師父你在干嘛?”

    “太臟了……給它洗了個澡。”晏欺頓了一頓,隨即耳根微微泛起一抹可疑的紅暈,“聽它一直在叫,就想是不是餓了。”

    薛嵐因撓了撓頭,也湊去蹲在晏欺旁邊,帶了些試探意味地道:“那你……還扔貓不?”

    晏欺目光專注,片刻不離手邊那只小貓:“暫時……不扔了,外面雨挺大的,等天晴了,再拿出去放生吧?!?/br>
    “也好?!毖挂螯c了點頭,“近來這些天一直下雨,這么小的貓,在外頭凍著餓著,難免要丟了性命……”

    當天傍晚,師徒兩人坐在桌前吃飯。期間晏欺一直沒動筷子,瞧著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眼神飄忽,面色呆滯,約莫是沒什么胃口。

    薛嵐因怕晏欺還是不喜歡那只泥巴貓,猶豫半晌,便主動上去給他夾了一筷子雞腿,道:“對不起啊,師父……”

    晏欺一怔,抬眼望他:“怎么了?”

    “一會兒我去問問隔壁鄰居,有沒有誰家里要貓的?!毖挂虻吐暤?,“你要實在討厭它的話,我們就不留它過夜了?!?/br>
    “哦……”晏欺垂下眼睫,漫不經(jīng)心道,“不用,天太晚了……你就別忙了?!?/br>
    薛嵐因?qū)⒖曜虞p輕一擱,格外小心地問他:“師父,我是不是太無理取鬧了?”

    晏欺動了動唇,似乎很想說點什么。然而還沒開口,忽又猛然站起身來,不由分說,便往一旁的廚房里走。

    薛嵐因讓他嚇了一跳,連忙同手同腳地跟了上去,揚聲追問道:“師父你怎么了?”

    晏欺頭也不回地道:“貓叫了。”

    薛嵐因一頭霧水:“我怎么沒聽見?!?/br>
    晏欺道:“你聾?!?/br>
    兩人一前一后奔至廚房,便見那灶臺上咕咚咕咚燒著什么,一股子熱氣升騰的rou香味兒,忽上忽下竄進薛嵐因的狗鼻子里。他登時反應(yīng)過來,大喜道:“師父,你……你居然下廚了?”

    晏欺點點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嗯,燒了一只雞。”

    薛嵐因一聽,忽又有些后怕:“那什么……你分得清鹽和糖么?”

    “沒放鹽?!?/br>
    晏欺拿著筷子,將那燒好的整雞給輕輕撈了出來,仔仔細細裝進瓷碗里,擺平放穩(wěn)。薛嵐因伸長脖子朝里一瞥,果真是白花花的一團老rou,一點兒佐料也沒擱,光看著就是慘不忍睹。

    “……”

    薛嵐因哽咽道:“不放鹽怎么吃?”

    “喂貓?!?/br>
    晏欺微一轉(zhuǎn)身,便端著瓷碗走了出去,獨留薛嵐因一人傻站在廚房里,盯著師父漸漸遠去的背影愣愣發(fā)呆。

    ——那只撿回來的小泥巴貓,自打讓晏欺親手清理干凈后,便不像之前那樣又臟又丑了。

    滾圓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好似少女一般柔情似水。那一身富有光澤的溫順皮毛,此時布滿灰褐色的繁密斑紋,便愈發(fā)襯得整只貓兒俏皮可愛,格外具有幾分靈性。

    晏欺將它安置在之前那只準備用來扔它的小竹籃里,一貓一籃大小剛好,再蓋上幾件破舊不用的厚衣裳,便是一間柔軟舒適的小窩。

    此時此刻,他就蹲在墻邊靠近貓咪的地方,懷里揣著裝滿雞rou的瓷碗,一邊撕,一邊極為耐心謹慎地遞往小貓嘴邊,看著它一點點地將東西吃完。

    而同一時間里,薛嵐因端著一只裝滿飯菜的小碗,手里捏著筷子,一面生無可戀地對晏欺道:“師父,你能不能先吃晚飯……”

    晏欺不理他,沉迷喂貓無法自拔,仿佛光看著那只灰溜溜的小東西咀嚼吞咽,便是一件快樂到能上天的事情。

    薛嵐因無可奈何,便只好也跟著蹲了下去,托起碗筷遞到晏欺嘴邊:“……師父張嘴,我喂你。”

    于是乎,晏欺喂貓,薛嵐因喂師父,這好好一頓飯,硬生生吃去了大半個時辰。薛嵐因一度覺得,自己像是含辛茹苦催孩子吃飯的老母親,他喂一口,師父吃一口,有時不耐煩了,干脆撇過頭不吃,轉(zhuǎn)而盯著窩里那只野貓低低地笑。

    薛嵐因用了很長一段時間,總算勉勉強強會過了意。

    他問晏欺:“或玉,你是不是……很喜歡這貓?”

    “不喜歡?!标唐凼掷镆幌乱幌罗壑埍?,一本正經(jīng)地回應(yīng)道,“……我最討厭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