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總字?jǐn)?shù)為:1350141個

    命的。像程避這般毫無功底的少年身段，可能一不留神沒盡雪地里，就再也難得翻身出來。

    他如今還完好無損地活著，躺在這里，也算是上輩子勉強(qiáng)修來的福分。

    只是于他自己本身而言，似全然不知福在何處。彼時(shí)整個人躬身曲在墻角最里端一處，止不住發(fā)出劇烈而又痛苦的顫抖。

    “是我……是我害的?！彼磸?fù)而又執(zhí)著地道，“是因?yàn)槲摇?/br>
    他只需無意一次閉上眼睛，腦中在不斷回放循環(huán)的，就是那日暴雪紛飛的長行居外，連綿成片的尖銳火光。

    那是長行居沉溺黑夜的數(shù)年以來，唯一一次升起漫天驟亮的燈火。卻也是他們無形經(jīng)歷過的，最暗最冷的一天。

    “是我害的?！背瘫芙吡酥浦牬箅p眼，喃喃低語著重復(fù)道，“是我害的……”

    “師父……還有師祖，他們都……都……”

    他說不下去了，嘴唇在無法自拔地打著寒戰(zhàn)。他分明是醒著的，偏像是一具魂魄散盡的尸體，感官是麻木的，痛苦卻比一切都要來得清晰真實(shí)。

    那時(shí)薛嵐因怔怔凝望著他，一動不動。

    不知怎的，在程避滿面浮有悔恨，倉皇，乃至于怯懦無能的破碎表情里，薛嵐因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經(jīng)低三下四地彎著腰，用他最卑微的聲音對薛嵐因說:“求你了，聽我這一次吧?！?/br>
    求你了，爾矜。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一瞬間，薛嵐因只覺喉嚨像被人生生扼住，甚至控制不住地朝后退縮，直到脊背用力抵上客棧陳舊堅(jiān)硬的墻壁，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悶響。

    程避眼睛是紅的。

    他哭了，嘴里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難受的嗚咽。

    在他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淌過的那一刻——薛嵐因突然就頹了，連帶面上所現(xiàn)有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啊……”

    他道:“是因?yàn)槟?，都是因?yàn)槟??！?/br>
    “師祖死了，師伯也死了，都是因?yàn)槟憔攘四菍ζ蜇つ缸??！?/br>
    程避瞳孔一縮，但很快，又將面部朝下深陷入榻邊冰冷潮濕的布枕里。像在逃什么，像在刻意躲避著什么。

    于是薛嵐因慢慢踱步過去，伸手將程避半顆腦袋擰了起來。

    晏欺霎時(shí)駭?shù)靡惑@，連連出聲喚道:“……薛小矛？！”

    薛嵐因沒聽。他好像什么都聽不進(jìn)去，滿腦子是皆一人反復(fù)跪地求饒的身影。

    那人要將他高昂的腦袋，毫不猶豫地磕進(jìn)布滿塵埃的泥土?，F(xiàn)在的程避也是一樣，膽小而又怯懦地，在薛嵐因手下頻頻溢出痛苦掙扎的喘息。

    薛嵐因張開手掌擰著他，似在抓擰著一只撲騰待宰的白鵝。那樣低微脆弱一個人，彼時(shí)五官都在逐漸扭曲變形，薛嵐因卻遲遲不肯放手，繼而加大了掌心所傳遞的勁道，用力之下，甚至能聽清人骨發(fā)出瀕死求饒的異響。

    晏欺有些慌了，忙是出手拉拽著他道:“你怎么回事？喂……薛小矛！”

    “你快住手！”

    晏欺上前一把牽制住薛嵐因的腰帶，幾乎用盡了渾身所剩不多的力氣，緊抱著他，將他從程避身邊狠狠扯開。

    “……你們發(fā)什么瘋？”晏欺跨過一步，橫亙在薛嵐因與程避中間，氣息不穩(wěn)道，“能不能好好說話？找打嗎！”

    薛嵐因由著晏欺一次拽得微微后仰，適才從漫無邊際的幻覺里回過心神，再盯睛一看，人程避臉都讓他一手?jǐn)Q得青了，這會兒要死不活地趴回床上，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

    “對、對不起……有些走神了，沒太注意?！毖挂驖M頭都是冷汗，只是單單見著程避的落魄模樣，便覺昔日兄長的影子在無形中與他有一定的重合。

    那感覺太刺痛了。密密麻麻，像針扎一樣。要說他記憶恢復(fù)之后，對以往的舊事毫無知覺——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有些注定不可遺忘的東西，在沉淀整整十六年之后浮出水面，帶來的痛苦與薛嵐因而言，更會肆無忌憚地加重分量。

    薛嵐因定身站在原地，很長一段時(shí)間的錯亂與迷茫。但他實(shí)在沒勇氣再與程避進(jìn)行一次對視，忽而往后退過一段距離，直到退至門邊，終抬頭與晏欺道:“師父……我，我想出去站會兒?！?/br>
    晏欺眉心一跳:“喂，你……”

    他話還沒能說完，薛嵐因便像是腳底抹了層油般，吱呀一聲輕響，門扉尚且留下一條細(xì)縫，人已經(jīng)朝外跑沒了蹤影。

    “薛小矛？！”

    “……這個混賬東西。”

    晏欺叫了兩聲，沒人應(yīng)。到頭來，也只低低出聲罵了一句，猶豫片晌，似想一并將人給追回來。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又覺有些不妥，便回身上前走到床邊，尷尬望著程避道:“……你沒事罷？”

    程避滿頭亂發(fā)，奄奄一息，眼神都是渙散無光的——怎么看都不像沒事。

    晏欺坐過去替他把過一脈，好在身體沒什么大礙，就是腦子里平白扔了一塊疙瘩，橫豎左右都跨越不過。

    “你別聽他的，過會兒我把他找回來，仔細(xì)給你賠不是。”

    晏欺轉(zhuǎn)頭灌了只湯婆子，遞給程避道:“拿去暖手，先把身子養(yǎng)好再說?！?/br>
    說罷起身披了件外袍，正想出門去尋薛嵐因的人影兒，程避卻在他后方喃喃出聲道:“……是我的錯，他這樣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br>
    “你不用多想?！?/br>
    晏欺剛走到門邊的時(shí)候，聽他這么突然冒出一句，便又回過頭來，淡而平和地道:

    “他本意不是想怪你，也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br>
    程避有些愣住，片刻之余，又聽晏欺嘆了一聲，似是了然于心地道:“他只是在跟自己過不去，總的來說，與你沒多大關(guān)系。”

    第145章 疑慮

    薛嵐因跟了晏欺那么多年, 他每天在想些什么, 晏欺不會不懂。

    與其說是在厭棄一個人的懦弱無能，倒不如說他是在痛恨自己的茫然無措。

    危險(xiǎn)面前，他們都是被動無力的。什么也做不了, 便只能一個勁地想辦法逃。

    薛嵐因在骨子里是個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叛逆之人。他在自身所展現(xiàn)出來的力量不夠強(qiáng)大的時(shí)候, 會感到不安，感到恐慌，甚至為此而生出無端的敏感與憤怒。

    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 只會使他生出自卑、自責(zé)，繼而將這份洶涌巨流的低淡情緒，隨時(shí)間慢慢轉(zhuǎn)移到別人的身上。

    “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 生來便是強(qiáng)到足以壓制一切的?！标唐鄣溃澳憬窈笠惠呑?，遇到憤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錯一步, 前方即是死路一條?！?/br>
    “然而現(xiàn)在, 你活下來了，活得完好無損?！?/br>
    晏欺垂下眼睫, 斜睨程避此刻蕭條而又薄弱的側(cè)臉，只覺好笑又心酸。

    “……你師父之前怎么教你的？”晏欺對他道，“說來與我聽聽?！?/br>
    程避一聽到這里，立馬就在床上坐得筆直。一旦問題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師父，他便會比任何一個時(shí)候還要回答得認(rèn)真莊重。

    “師父對我說過, 將來無論發(fā)生什么，不可徒增惡念，更不可產(chǎn)生大肆殺孽之心?！?/br>
    他一字一句緊接著出聲復(fù)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細(xì)聽著。

    實(shí)際易上閑與晏欺之間，無論是在為人處世的心態(tài)上，亦或是教授于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這一角度來考慮，未必會與易上閑始終秉持的信念有所重疊。但在少數(shù)情況下，兩人最本質(zhì)的想法仍會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晏欺自己帶過徒弟，但沒帶過像程避這樣看似老成，實(shí)如白紙一般不染灰塵的年輕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沒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給他徹底帶偏了，自此走上一條不明不白的歪路，再無回頭機(jī)會可言。

    晏欺不想借此毀掉一個人。只是別人家的徒弟，他也沒那個資格窮追著指手畫腳。

    于是他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只對程避說道:“你師父同你說這樣一句話，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預(yù)料……此后長行居必有一番劫難?！?/br>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滿是錯愕而又難以置信的一類情緒。

    “命數(shù)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還是別的什么——既有人存心盼著長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br>
    晏欺面無表情道:“……或者說絕對一點(diǎn)，你可以選擇直接恨我?！?/br>
    程避霎時(shí)變了臉色，連連伏身彎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yàn)槲业拇嬖冢銕煾负蛶熥姹悴粫池?fù)這一世罵名，長行居更不會成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礙之首?！标唐劾湫σ宦暎瑯O盡嘲諷地道，“還是說，我這個罪魁禍?zhǔn)住惨衲阋粯?，將所有?zé)任盡數(shù)攬往自己一人頭上？”

    “師叔言過！”程避萬分倉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師叔為人一向深明大義，又何來罪過一說？”

    “既然你說我無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涼聲道，“你是當(dāng)真有意懺悔，還是在為自身背負(fù)的重量進(jìn)行開脫？”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緊貼床沿跪伏下去，正對晏欺所在的方向，戰(zhàn)栗哽咽著出聲說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師父教誨……如今師父已經(jīng)不在，還望師叔予以責(zé)罰！”

    晏欺抬手?jǐn)n起外袍寬松的襟口，仍是淡漠無謂道:“……我不是你師父，也管不著你。眼下易上閑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這里悲天蹌地，不堪一擊——如此敗弱無能之態(tài)，成何體統(tǒng)！”

    程避長跪不起，猶是低聲嚅囁道:“師叔教訓(xùn)得是……弟子懦弱至斯，著實(shí)不成體統(tǒng)……”

    晏欺余光無聲注視著他，倒也不是覺得煩躁，心里卻總歸悶著順不來氣。于是擺了擺手，回身扶上門扉的邊緣道:“罷了，你一人先歇著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賬小子?！?/br>
    程避恭謹(jǐn)點(diǎn)頭道:“……是?！?/br>
    晏欺嘆了一聲，復(fù)又將房門輕輕掩上。適才窄小而又擁擠的客棧房間里，便獨(dú)剩下程避一人。

    原是躁動不安的一切，瞬時(shí)歸于一片死寂般的安寧。

    已近正午日上三竿的大好時(shí)辰，溫潤的陽光本該攜有幾分適時(shí)的暖意，然在那客棧之中陰冷潮濕，轉(zhuǎn)眼走到客棧門外，卻仍舊是一股難以抗拒的刺骨之寒。

    薛嵐因一人在門前一棵枯樹下站了有很長一段時(shí)間，久到雙耳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

    他本沒必要引起這樣一場無用的鬧劇。只是心難自平，抑制不住以往時(shí)候肆無忌憚的那些情緒。

    后來回頭一想，又覺事情本身覺得與程避之間，其實(shí)并不存在多大聯(lián)系。

    是他自己敏感易怒，無處宣泄，便選擇挑程避這般軟弱無力之人下手。如今倒將病著的晏欺獨(dú)自扔在客棧里，自己像是傻了一般奪路而逃。

    晏欺還在燒著，加上之前秦還殘魂驟碎，對他造成的打擊也不算小。

    這種時(shí)候……哪又能放任晏欺一人干熬著？

    薛嵐因雙手扶額，頓時(shí)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在悔過之余，更多的……還是得想點(diǎn)辦法做出補(bǔ)救。

    他前腳踏進(jìn)客棧的門檻，后腳猛地一頓，又突然記起一件且還算是要緊的小事——自家?guī)煾刚f了，冬至想吃餃子。

    但這大冬天的四下天寒地凍，又能上哪兒給他找餃子去？

    薛嵐因想了半天，覺得晏欺要吃現(xiàn)成的餃子，恐怕不大好找，但他若要吃的是手包的餃子，只需尋來一些面粉和rou餡兒即可。

    這么單單一想，心底盤踞已久的不安與倉皇，霎時(shí)跟著散去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么一小半，融進(jìn)他迫切想要尋來面粉搟面皮兒的那份心情里，便也顯得不那樣打緊了。

    薛嵐因回身走在客棧門前人煙稀少的一條窄小道上。

    說來也是奇怪，像沽離鎮(zhèn)這般人來人往的喧鬧區(qū)域外圍，不應(yīng)當(dāng)似這般寂靜冷清。

    但事實(shí)往往不如他想象那樣符合情理，薛嵐因雙腳踏過雪地走了很遠(yuǎn)一段路程，甚至待他轉(zhuǎn)頭過去的時(shí)候，客棧已只剩下極其虛渺一道影子。

    事后拐過墻角再行數(shù)十步的距離，便是一間售賣米面糧食的小店。店家連招牌都懶得放，想來也見不到幾個活人前來購買，門前大批的雜物擠滿成了一堆，看樣子并不打算做好這筆生意。

    薛嵐因沖那店老板稱過十兩面粉，捧在手里微一掂量，估摸著夠他四人吃到飽了，便匆匆與人道了聲謝，扭頭急著離開。

    不想那店老板倒是個話多的，也不嫌自己嘮叨，在薛嵐因背后小聲慨嘆道:“稀奇了，難得見到一回生客……眼下這般時(shí)節(jié)，竟還有人往這塊地方跑?！?/br>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薛嵐因一雙耳朵生得極其敏銳，很快便聽不對味兒來了。人還沒走出多遠(yuǎn)，立馬又轉(zhuǎn)頭前去問他:“店家，不知您適才說的‘這塊地方’，是哪一塊地方？”

    店老板笑了一聲，旋即意味不明地道:“還能是哪塊地方？這塊地方，當(dāng)然就是指這一塊地方。”

    言罷，見薛嵐因眼底漸生幾分茫然不解的情緒，便又是輕輕一笑，飽含調(diào)侃地與他說道:“外來的罷？想必不是本土人。”

    薛嵐因無意欺瞞，索性如實(shí)答道:“嗯，確是如此。”

    好在那店老板也是個沒心眼的實(shí)誠人，伸手收過人家錢財(cái)，便沒打算怎么使壞。

    “如果是別處來的外客，我勸你最你小心一些……”他道，“這不見活人的鬼地盤兒，白天沒什么動靜。該鬧騰的……都是在晚上，尋常百姓入睡的那些個時(shí)辰?！?/br>
    此話一出，薛嵐因心頭一跳，連帶腰間懸掛的涯泠劍都不由自主緊握了些許。

    “……此話怎講？”他忍不住問。

    “哎，說來說去，不也就那些聽不得的東西。”店老板擰眉長嘶了一聲，復(fù)又壓低音量，附在薛嵐因耳畔小聲說道，“這一塊地盤兒，雖正處于沽離鎮(zhèn)外圍一帶，但實(shí)際上，并不歸屬于聆臺一劍派的管轄范圍?！?/br>
    薛嵐因眉心蹙起，繼而抬了抬眼，示意他接著往下去說。

    那店老板唯恐薛嵐因是個沒見識的，便搖了搖手，以一種司空見慣的語氣再次說道:“……這太正常了，你不必覺得驚訝。中土內(nèi)外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大小城鎮(zhèn)，沒有哪處不存在這一類漏洞似的地盤兒……不然上頭有些見不得人的私貨，該往哪兒擱??？”

    他這話說得且算通透，薛嵐因很快便了然于心，明白他口口聲聲強(qiáng)調(diào)的“地盤”，指的究竟是什么——迄今為止的南北兩地，每一片區(qū)域，既存在它本身約定俗成的通用商道，又在同時(shí)，私下流轉(zhuǎn)著一些不見天日的暗通貨品。

    對待這一點(diǎn)，薛嵐因可謂是再清楚不過。因?yàn)樗约罕旧?，就曾作為那些“見不得人”的暗藏商貨之一，在黑市?nèi)外反復(fù)顛簸流通過一段時(shí)間。

    至于事后經(jīng)手這些商貨的特殊人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中間夾帶一眾在江湖上興風(fēng)作浪的小魚小蝦——數(shù)不清的一雙雙幕后黑手，他們的欲/望永遠(yuǎn)是無窮無盡的，那么在暗地里流通不絕的各類私貨，亦不可能得到相應(yīng)的制止。

    薛嵐因想到這里的時(shí)候，其實(shí)并不似店老板始終以為的那般驚詫恐慌。相反的，他很平靜，甚至平靜到了一種意料之外的程度。

    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心里便無形留有這樣一份沉厚的底。

    “既說是晚上尋常人入睡的時(shí)辰開始鬧騰……”薛嵐因瞇了眼睛，不露聲色地繼續(xù)追問道，“敢問這位店家，他們又是怎樣一個鬧騰法？”

    第146章 長眠

    他這話實(shí)打?qū)崋柕搅它c(diǎn)上。

    就一般人而言, 突見外行人嘴里冒出這一類涉及切身利益的敏/感問題, 想必不會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回答。

    那店老板也是個聰明人，他只笑了一笑，語態(tài)不明地對薛嵐因道:“……還能是哪門子鬧騰法？你覺得什么東西不該拿出來賣, 那就是什么唄?！?/br>
    薛嵐因道:“活人, 或者……死人？”

    店老板道:“你這說得太直接了……當(dāng)然不止販賣人口。”

    薛嵐因又道:“也許還有兵器什么的？”

    “兵器？……能砍人的東西可不怎么敢，聆臺一劍派那邊到底是要臉面的……少說還是會插手管上一管?！钡昀习暹B連擺手嘆道，“畢竟出了東南長行居那檔子事情，誰也不敢在風(fēng)口浪尖上討沒趣兒?！?/br>
    薛嵐因心下一驚, 當(dāng)即脫口問道:“東南長行居……怎么了？”

    店老板輕輕“嘖”了一聲，斜眼看他:“你不知道啊？人家聆臺一劍派老早就和長行居撇開關(guān)系了——之前放在沽離鎮(zhèn)，那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沒人開口說罷了。”

    停了停，見薛嵐因尤是滿面沉冷陰郁的復(fù)雜神情，又耐不住與他道:“你別不信吶……誰又知道，當(dāng)天群聚討伐長行居的那些平民老百姓里, 有多少是經(jīng)聆臺一劍派有意無意煽風(fēng)點(diǎn)火過的？”

    “所有人都知道, 長行居與各門各派之間面和心不和——而聆臺一劍派首當(dāng)其沖，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啦……”

    ——面和心不和。

    ——人人心知肚明。

    薛嵐因眸色微黯。只覺有些話無意聽在耳邊, 卻能沉龐而尖銳地砸進(jìn)人心底里。

    他認(rèn)為自己可能想通了一點(diǎn)什么，然事情到頭來，又不似能脫口而出那樣簡單。

    有些疑慮，從一開始便是固定存在的。

    薛嵐因拎著一小袋面粉轉(zhuǎn)身往回走，沿途邁出的步伐都有些恍惚僵冷。后時(shí)經(jīng)過客棧門前一段堆滿積雪的小路, 微一抬眼，便見晏欺正巧迎面走過來，一身素色衣衫寬松而又輕軟，單薄到幾乎是透明虛幻的。

    那一刻薛嵐因的心都跟著化了大半，哪又得空去想些別的事情？

    于是三兩步朝前沖了過去，褪下外袍，便活像是套雞崽兒似的，將晏欺往里囫圇一裹，心疼又愧疚地道:“冷不冷？你燒還沒退，一人朝外亂跑什么？”

    晏欺那會兒走路正走得好好的，偏是從天降下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不由分說把他嘩啦兜頭一蓋，再給胡亂扒拉過去——晏欺抬頭一看，便堪堪對上薛嵐因那張能引得人神共憤的無辜俊臉。

    “我亂跑什么？”他臉色瞬時(shí)便涼了，“你怎么不問問你自己，大雪天的，一人在外瞎晃悠什么？”

    薛嵐因怔怔望著晏欺半晌，卻總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然而內(nèi)心思忖糾結(jié)過一番，還是決定將適才得知的事情暫且壓過一段時(shí)間。

    ——晏欺如今傷病加身，已很難再經(jīng)起任何一陣小風(fēng)小浪。這種時(shí)候，若還執(zhí)意為他增添過重的負(fù)擔(dān)，論是對誰而言，都不可能輕易承受得住。

    薛嵐因有些難言的沉默。連帶一張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之間，都隱有一絲顯而易見的梗塞不安。

    晏欺見他這副模樣，還以為是自己又說錯了什么重話，便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俊瓫]?！?/br>
    薛嵐因適才醒過心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將手里小袋的面粉往前一亮，沒頭沒腦地開口道:“媳婦兒來，給你看樣好東西?！?/br>
    晏欺愣是讓他駭?shù)靡惶?，半天反?yīng)過來，赫然而怒道:“……你喊我什么？”

    結(jié)果話剛說到一半，薛嵐因便彎下腰去，單手將晏欺打橫抱起來，一次性給撈進(jìn)了自己懷里，順勢裹著他打了個旋:“媳婦好生兇狠，虧我費(fèi)心找好吃的過來喂你，你就這般待我薄情？”

    “說的都是些什么混賬話？你要點(diǎn)臉成不成？”晏欺側(cè)頰正貼著薛嵐因溫暖的胸口，一時(shí)也懶得再挪窩了，索性順著他勾起的掌心往上一瞧，果然見得白花花一小袋面粉，彼時(shí)正一晃一晃在人手里打著轉(zhuǎn)兒。

    “從哪兒弄來的？”晏欺破天荒地緩和了面色，略有些好奇道，“你打算自己搟面皮？”

    薛嵐因見他并未起疑，心下暗暗松過一口氣，故又抱著晏欺朝胸前攏了一攏，借機(jī)附在他耳邊低道:“你說要吃餃子，我親手做了拿來喂你，難道不好么？”

    晏欺緘默不言，耳根卻無端紅起了一片。薛嵐因微一側(cè)頭，便湊過去將他耳墜用力一吮，直舔得自家?guī)煾负蟊扯敢唤┲?，連連發(fā)著顫道:“夠……夠了，放我下來！”

    “不放?！毖挂蛱绞种惫粗?，“給你做好吃的，你還對著我吹胡子瞪眼睛，憑什么??？”

    晏欺輕輕推他道:“……我沒有，大街上呢，你別……喂！”

    “又沒旁人?！毖挂蝻w速在他唇邊啄了一口，“燒退點(diǎn)兒了？好像沒昨晚那樣燙。”

    晏欺皺眉道:“沒事了……你先顧好你自己，別老有一陣沒一陣發(fā)瘋?！?/br>
    “是我的錯，對不起?！毖挂螂y得認(rèn)真道，“我自己老愛瞎想，一想多了就這樣……以后我會盡量克制住的?！?/br>
    晏欺怔了一怔，隨即曲指一勾他的鼻梁，無可奈何道:“你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薛嵐因剛要說什么都想，然而頓了頓，卻是由得晏欺捧緊面粉袋子朝他臉上一拍，啪的一聲響，正中額頂眉心——

    “你少一人想些亂七八糟的。”晏欺道，“有我在呢……不要瞎想。”

    薛嵐因定定凝視著他，過了片刻，倏而低聲笑了起來。那笑分明是甜的，映在晏欺布滿冰雪的沉黑眼底，卻似泛有一絲微末的苦意。

    晏欺一晃神，總覺得自己看錯了什么，待轉(zhuǎn)眼時(shí)，薛嵐因卻又是彎了彎唇，換上平日那張無所畏懼的笑臉。

    師徒兩人一人站著，一人被抱著，穩(wěn)穩(wěn)實(shí)實(shí)一并往客棧里走。

    一年到頭難得的冬至?xí)r節(jié)，家家戶戶溫暖的一星燈火已點(diǎn)至正燃。

    所有人都在忙于團(tuán)聚。

    ——他們似也在團(tuán)聚，但那團(tuán)聚終究是帶有離散意味的，里里外外泛著無邊的冷清。

    易上閑至今不知所蹤，從枕則一如既往地遠(yuǎn)離人群，而程避更是躺在床上病著，傷寒入骨，久難痊愈。

    偌大一間客棧，原就鮮少有人來往。薛嵐因借了廚房用來和面搗餡，圓潤滾溜的大白餃子，一只只在他手里捏得有模有樣。

    晏欺就托起雙臂在旁邊盯著看。待得餃子哧溜哧溜扔下鍋底，燙至冒泡又飄浮上來，薛嵐因便抄起筷子戳出其中一只，轉(zhuǎn)頭以一手墊在下方，拉長聲音對晏欺道:“媳婦張嘴，啊～”

    于是媳婦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好在這一巴掌沒用什么力道，跟貓兒撓似的，壓根不具備任何形式的威脅。

    薛嵐因就著勢頭將晏欺下巴輕輕一捏，一只熱乎乎香噴噴的餃子便精準(zhǔn)無誤地送了進(jìn)去——面皮不薄不厚，rou餡不咸不淡，似乎包得恰到好處。

    薛嵐因問他:“好吃嗎？”

    晏欺勉強(qiáng)應(yīng)他一句哼哼。

    于是薛嵐因夾過去一只，晏欺便乖乖吃一口，又夾一只，又吃一口……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大鍋煮好的餃子，很快便被晏欺吃見了底。

    按理來說，發(fā)熱中的病人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好的食欲。但這回晏欺給足了徒弟面子，凡是一筷子遞過來了，看也不看，張口便給整個兒吃下去，一時(shí)甚至有些上頭。

    后來薛嵐因也怕把晏欺噎出毛病，干脆不再喂了，扭頭將碗筷收拾干凈，便哄著自家?guī)煾干?床睡覺。

    彼時(shí)室外長久彌漫的風(fēng)雪已然漸停，客棧房內(nèi)四面脆薄的墻壁卻仍舊是潮而冷的，無時(shí)無刻都在堅(jiān)韌固執(zhí)地催人心肺。

    程避早前醒過一次，后時(shí)又倚在榻上睡下了，這會睡得還挺熟。

    薛嵐因在他床邊放過一碗餃子，預(yù)備等他醒了熱一熱，還能勉強(qiáng)嘗出點(diǎn)鮮味兒。

    然后回轉(zhuǎn)過身，薛嵐因又推搡著晏欺一路塞進(jìn)被子里，用力圈著裹了幾層，繼而對著他百般叮囑道:“這回好好睡……不準(zhǔn)再偷偷爬起來了，知道嗎？”

    晏欺讓他牢牢實(shí)實(shí)捆在一旁，便像是一只行動受阻的大米團(tuán)子。這會兒吃得渾身暖和，也懶得開口說話了，只伸出一手輕而緩地握在薛嵐因腕間，瞇上眼睛，昏昏沉沉似要入睡的模樣。

    于是薛嵐因又低頭下去哄他:“真的睡了啊？等你燒退了，我再包餃子喂你，好不好？”

    “還有明年冬至……明年冬至，師父……不對，或玉——明年這個時(shí)候，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窗外刺冷的寒風(fēng)刮至正盛。掀開一截輕軟的長簾，甚至能聽見陣陣呼嘯的逆耳聲響。

    那時(shí)晏欺睡得半夢半醒，薛嵐因便輕手輕腳替他將被角掖好。

    隨后，將涯泠劍握在手中，微微起身，走向光線昏暗的房間門口。

    他定身站了有半晌，似覺得不大放心，復(fù)又回身看過一眼。

    ——晏欺確是睡得熟了，程避也正在榻邊躺得人事不省。

    薛嵐因緩緩舒出一口氣，繼而伸手將房門推開一道綿密無聲的縫隙。

    透過室外清冷細(xì)碎一束白光，他能看見從枕正一言不發(fā)站在那里，鷹隼般鋒芒逼人的一雙眼睛，似在望他，又似在無言望著一些更難以觸及的東西。

    第147章 拆穿

    錚鳴一聲, 涯泠出鞘。劍尖朝前, 凌然直指人咽喉。

    從枕抱臂站在原地，面色不改，眼底亦不曾有半分起伏波瀾。

    涯泠劍抵在他脖頸近半寸的地方。薛嵐因抬眼看他, 其間黝黑的目光亦是冷而駭人。

    “你猜到了？”從枕笑著問道。

    “不是猜到?！毖挂蛞蛔肿值? “是已經(jīng)知道了。”

    “聆臺一劍派與長行居早有不睦之實(shí)——這在南域沽離鎮(zhèn)一帶，一直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事后長行居慘遭當(dāng)?shù)乇┟袢壕塾懛?，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聆臺一劍派的幕后支持。”薛嵐因道, “當(dāng)初‘重金懸賞’是聞翩鴻一手放出來的，而今長行居面臨墻倒眾人推的絕境，更是聆臺山一方私下授意?！?/br>
    “那么……敢問從兄, 早前莫復(fù)丘快馬加鞭送至長行居那一卷邀請文書……又是從何而來？”

    根本無需揣測。那時(shí)從枕方千里迢迢從沽離鎮(zhèn)來，不曾帶回任何消息，亦不曾尋得云遮歡的具體下落。

    他兩手空空，毫發(fā)無損, 偏又要做出一副精疲力盡的落魄模樣。

    薛嵐因早該想到問題出在何處, 只是一切順理成章，路途坎坷而又艱辛, 迫使他忘記身邊竟還有這般一匹獠牙森森的野狼。

    “聆臺一劍派送來的邀請函，是你偽造的?！毖挂蚨ǘ晱恼淼?，“包括長行居那一夜混亂，你也一早便有所預(yù)料。”

    從枕一語不發(fā)，僅是微笑回望著他。

    “其實(shí)這一路走來, 大多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都在你一手掌控之中，從未有過任何變動?！?/br>
    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的，也很難算準(zhǔn)具體的時(shí)間。從枕這樣一個人，悄無聲息站在他們所經(jīng)歷一切事件的最頂端處，面無表情，淡然俯瞰底端一眾洶涌澎湃的暗流。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沾染，而在實(shí)際上，幾乎在每一場帶有毀滅性的劫難背后，均有留下他試圖在后推波助瀾的身影。

    薛嵐因不愿以一種更為極端的心態(tài)，去肆意揣測身邊相處已久的朋友親人。但事實(shí)證明，有些路一旦走上了末尾的懸崖拐角處，再怎么看似一身清白的人，也難免要染上一星半點(diǎn)污穢的影子。

    “我不想追溯再久遠(yuǎn)一些的各種過往，也不想追究從兄在過去每一次的生死關(guān)頭中……扮演著怎樣一個角色?！毖挂虻?，“單從現(xiàn)在來看的話，從兄，自打離開北域白烏族起，你便企圖將我和我?guī)煾浮粭l通往火坑的窄路上引?！?/br>
    從始至終，一直都是。

    因著中途有些突發(fā)的危機(jī)實(shí)屬猝不及防，導(dǎo)致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薛嵐因和晏欺都快忘記還有從枕這樣一個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的人物存在。

    他就像是那隱藏在暗角中一柄鋒利森然的彎勾——無聲無息，亦無任何蹤跡可尋。

    及至事后仔細(xì)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看起來兩手干凈，什么都沒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暫行忽略罷了。